【大紀元12月16日訊】不革別人的命 也不希望別人革自己的命
在高爾泰的記憶中﹐一個陰郁﹑潮濕的黃昏﹐北明與她的先生鄭義突然成了高爾泰在大陸時家中的不速之客。倆人都化了裝﹐爾泰和他的夫人小雨都認不出他們了。這一對患難夫婦﹐身無分文﹐甚至連寒衣也沒有﹐隨身攜帶的卻是視之為比生命更重要的三部書稿。在生活中﹐鄭義是一個生存能力特強的人﹐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木工﹑泥活什麼都能幹﹔混跡三教九流中﹐誰也很難憑直覺從外在氣質判斷他是一個作家。什麼都被他的一份天然質朴化掉了﹐他是一個表裡如一的一身正義的人。不僅如此﹐也不乏別的本領﹐比如說徒手畫身份證﹐竟然可以亂真。險惡的生存環境和條件磨煉出他對環境的“天才演員”式的一份適應。而北明呢﹐卻完全不同鄭義渾身塵土中打滾的性質﹐透出的卻是藝術氣息﹑書卷氣息和沙龍兼庭院味兒。當年在高爾泰的眼中﹐北明“天真﹑好奇﹑溫柔﹑軟弱又略帶傷感。”流亡中想家﹐聽人一提起這事就眼中噙淚﹐她還幾近一個孩子﹐還不習慣離開媽媽呢。然而他們的到來﹐給高爾泰﹑蒲小雨難免一份精神的沉重﹐但高爾泰夫婦卻坦然接待並安頓了自己的朋友。他們離開後﹐小雨更添一份懷念和掛欠﹐每次外出途經寺廟﹐都要為他們點燃一柱心香﹐祈禱友人平安﹐早日走出逃亡途中的泥濘和風雪﹐走出無處不在的狼犬和警車可怖的陰影。他們是因“六四”而逃亡﹐北明之前被收審了幾個月﹐之後又同先生在國內大逃亡兩年。北明被夾身苦難的鐵錘和鐵砧之間﹐只差粉身碎骨﹔然而青春的夢幻卻被擊碎﹐她由一個柔弱﹑美麗的知識女性被錘煉成了一個剛強的亞馬遜女戰士。我相信她還會變成頭戴葡萄冠的希臘式的酒神女祭司﹐讓整個生命浸透自由的醇酒。
流亡不是北明夫婦的選擇﹐但他們的唯一生路只有逃離﹐不僅在中國大陸上逃亡﹐最後還必須逃離中國。不僅逃離身外有形的禁錮﹐還必須逃離身內無形的鐐銬。北明明白﹐也許不等鐐銬生鏽﹐塵世的肉體早已消融﹔但縱使鐐銬生鏽﹐自己的靈肉也還會被人換上另一付新的鐐銬。北明是個脆弱然而卻絕對沒有一絲奴性的女人。既拒絕身外的鐐銬﹐也不習慣並永遠學不會為自己套上“忍耐”和“等待”的心理鐐銬。軟弱的知識菁英向暴虐頻遞秋波﹐一會指八九民運過於激進﹐不懂得妥協和讓步﹔一會又表示﹐應幫助黨內改革派放下“六四”包袱﹐誰也沒有權利把中國重新推入動亂﹐置十幾億人民生死存亡而不顧。而北明和鄭義對此卻很清醒﹐他們所看到的“六四”要求很低﹐只是一場和平請願﹐甚至跪在人民大會堂門口的台階上向極權者請求清除腐敗和官倒﹑為胡耀邦平反﹑為新聞改革和八七年的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平反。雖說是要求﹐也幾乎是哀求。中國人伸出雙手呼喚民主﹐要不了“民主”就要“廉政”﹔要不了“廉政”就要“仁政”﹐要不了“仁政”最後僅只要求不要戒嚴﹑向手無寸鐵的人開槍。而當政者的回答卻是寸步不讓﹐並且一手導演了一場舉世震驚的“血濺天安門”的歷史悲劇。
北明原本無心關注血腥和黑暗﹐壓根兒也不諳世問竟有這回事。生活在人群中﹐超塵脫俗﹐如藍天白雲中飄浮的風箏﹐卻突然發現自由竟是往昔的幻覺﹑原來自己被牢牢系于塵世﹐似乎命定只能在鐵絲網密佈的磚砌的大牆內嚮往天海的無限和遼闊。她認定“八九”是人權運動而非政治運動。學生並非政治實體﹐無綱領﹑組織和宣傳媒體﹐更沒有警察﹑監獄和軍隊﹐何談與執政者平起平坐﹑達成“政治妥協”﹖﹗又有何資本同“權力”達成雙方之間的妥協﹖﹗這只是一種言論﹑請願﹑絕食的自由﹐而提出和以行為實踐這種最起碼的人權訴求﹐就只能被屠殺﹑被囚禁﹗
北明長出自己的眼睛和腦袋﹐學會了分辨謊言和假象﹐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授予專制者對自己實施心身雙重專制的特權。她昏昏不長﹐也昭昭不早﹐總之不早不晚就醒了﹐醒來自己嚇自己一跳﹐什麼時候身上壓得這麼重﹑這麼沉﹐竟也一直忍受着﹖﹗於是就開始推﹐從此無可選擇地註定了一生就是個“推”的過程。
“六四”大屠殺後﹐為了縮小目標﹐北明與鄭義決定分而避之。鄭義一去幾乎杳無音信﹔北明流浪半個月就忍不住回來﹐覺得自己一粒微塵﹐不足以被人掛在眼裡﹑放在心上。剛好她回來的那個上午﹐她的《史前意識的回聲——中華民族生命流假說》出版﹐年青的北明﹐抱着自己新出版的處女作﹐感覺天安門廣場的事情恍若隔世﹐千裡之外的風雷怎麼也波及不到自己的腳下。一切如常﹐世界同往日一樣毫無異象。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夜晚熄燈的時刻﹐房門卻被突然擂響﹐公安局找上門來了﹗空氣剎時如血凝止。時間是1989年“六四”周月忌日。一群警察破門而入﹐一架手提式錄影機對准北明。北明在鏡頭前感覺一陣暈眩﹐整個人仿彿被一陣強光穿透﹐腦子一片空白。從這個瞬間起﹐北明的整個世界崩潰了﹐她開始了耶穌殉難式的苦難的歷程。家裡除北明一個人外﹐什麼親人也沒有﹐只有一隻波斯貓瞪着一藍一綠的兩隻眼睛﹐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主人好像要出遠門了﹐她還會回來嗎﹖
警察一通搜查﹐搜出的卻是北明的一大堆照片﹐選美似的攤了一桌﹐全用攝像機拍下﹐似個人的隱私被粗暴侵犯﹐北明有一種受凌辱的感覺。搜出的東西中還有一本書﹐書名是《性風俗》﹐警察說是黃色禁書。還有一篇未完成稿﹐是篇學術商摧文章。這就是他們掌握到的北明的全部與“六四”相關的罪證。早就作好了地下工作一樣的準備﹐趁警察不注意﹐把窗臺上作為暗示的花瓶放倒。藍色手提包裡有七千元人民幣和一份通訊錄﹐那是早已為流亡生活作的準備﹐在警察進門前﹐乾脆放在最顯眼的衣架頂端﹐你越不在乎﹐警察也偏不注意﹐竟安全躲過搜查。真要上路了﹐面對的是囚禁﹐而囚禁相異于流亡﹐北明為自己寫下的座右銘似的格言﹕“準備了三十三年的失卻﹐負擔起沉重的一無所有﹗”那一年﹐是北明今生的一個轉折。
北明現在美國的一家電臺主持專題節目﹐她的聲音是天然的歌唱家的嗓音﹐早在“六四”天安門廣場就開始天天“吊嗓”﹔也許也就是那個時候磨出了具有國際水平的“廣播”的絕活。北明和她的先生參加“六四”帶有極大的偶然性﹐開頭僅僅是為了別的事情赴京﹐卻沒有想到其後的兩個月裡﹐展現在她眼前的竟是一次半個世紀以來狂飆突起的民主運動。
北京。天安門廣場。絕食團廣播站兼指揮部。北明置身旋風的中心﹐她在這裡度過了此生中的不眠之夜。四週橫幅如林﹐旗幟飄揚﹐萬頭攢動﹐口號聲聲。全是人﹑全是她從未感受到過的“人民”。北明與其說是看見了“人民”的矗立的存在﹐不如說是聽見了“人民”作為一個整體咆哮﹑翻卷的濤聲。文化大革命中﹐只有毛澤東一個人面對人民呼喊“人民萬歲﹗”此刻千百萬人構成的偉大群體自己為自己發出“萬歲”的呼喊﹗富于音樂才情的北明﹐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各種風格的音樂的交響在她的心中轟鳴﹐那是莫札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瓦格納﹑貝多芬﹑德沃夏克的混聲交響。人們心中的一輪巨大的“紅太陽”正在人類洪流翻滾的群體中消融﹑沉落﹑直至淡化和隱匿。人民﹐不再是極權金字塔底座上無聲壘砌的血肉的灰漿和石頭。她聽見了一個聲音﹐血肉咆哮的聲音﹐這是當下擠滿北京街頭和涌動在廣場的人民群體匯合的洪聲﹐也是起而捍衛人類尊嚴的民主潮流的震蕩。北明慶幸自己此時正置身一種百年未有﹑千年難逢的高峰體驗﹐而這種體驗卻不僅僅屬於她一個人﹐而且也正發生在此時此刻千百萬人共同擁有的當下。正是當下的每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都足以取代一個人在別的世代漫長的一生。北明是一場偉大歷史運動的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她的生命在隆隆的雷霆和濤聲中接受震撼和洗禮。她的面前是燦爛的陽光和北京的晴空﹐廣場上人海波濤洶湧﹐洶湧的波濤仿彿只濃縮成她一個人。她的身後是關上的書櫥﹑鋼琴蓋﹑窗戶和門﹐也是往日生活的溫馨與不問塵事的夢幻。她為八九民運掛布標﹑貼聲明﹑兩手粘滿漿糊﹐請人用毛筆在聲明中籤上自己的名字。她守住廣場中心的絕食團廣播站﹐不用移開一步﹐盡知天下風雲﹔從這兒的一斑﹐窺見整個廣場甚至整個民主運動的全豹。廣播站協調各方面的運作﹐自己內部卻十分忙亂。別人嗓子啞了﹐北明卻亮出金聲。各類信息超級轟炸﹐北明也承受超級疲勞﹐體力和生理承受能力趨於極限﹐整個人被看不見的浪潮沖得嘀溜溜轉。絕食同學體力越來越衰竭﹐為了確保大家的休息﹐廣播站每天凌晨以後停播。浩月當空﹐人潮平息。感覺無形的分針和秒針移動﹐每分每秒都在鐫刻歷史。黎明的曙光微露﹐北明打開錄放機﹑擴音器﹐以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在朝霞中撥動寂靜的人潮﹔於是﹐整個廣揚乃至舉國上下又復歸動蕩。當音樂沉寂﹐會有學生手搖北明要求重播。一日凌晨﹐廣播了一條壓倒一切的重要新聞﹐趙紫陽﹑李鵬到廣場大客車上看望絕食學生來了。趙紫陽流淚了﹐李鵬一臉漠然。北明卻有一種被捉弄﹑被出賣的感覺。此時﹐任何一個悄然信息﹐都會引起整個廣場突然顫栗﹐嘩啦啦一大片人潮捲起。學生淡化民主的要求﹐老人幫寸步不讓﹐民主潮流步步退卻﹐卻仍然避免不了血染天安的結局。廣場上連日旗多人少﹐起草“告全市人民書”者鄭義上了黑名單。鄭義當時患乙型肝炎﹐剛剛出院不久﹐身上沒有了肝炎藥﹐住宿也沒有錢了。北明力勸鄭義提前離開北京﹐李陀等友人也不斷催促鄭義離開。鄭義堅持北明不走他也不走﹐反正他也不想走。北明無奈﹐只好同鄭義一起離開北京。在這個時刻﹐她未曾選擇留下來肩住黑暗﹐卻不是因為害怕被黑暗和血腥淹沒和消融﹐而是因為或主要因為想使“幕後黑手”鄭義脫離危險。北明在心性上是一個很恬淡的渾身書卷氣的人﹐在社會“理念” 與自然“親情” 之間﹐她首先自然選擇人類的親情。可以“大義凜然”﹐但絕不“六親不認”。她崇敬為崇高事業自我犧牲的勇士﹐但是本能地對“大義滅親” 的“英雄主義”卻並不以為然。在後來她主持的揭露納粹種族屠殺的專題節目的結尾﹐她曾經引用過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參觀二戰大屠殺紀念博物館之後﹐寫給博物館館長信中的一句話﹕這個展覽 “永遠地改變了我對二戰大屠殺悲劇的理解﹐以及對個人英雄主義行為的理解。這種英雄主義本應肯定我們對人道﹑人性的訴求” ﹐而削弱﹑抵毀人道和人性﹐哪怕是以人民的名義和崇高的名義﹐也不行。北明認為﹐一個人道的社會永遠不可能產生一種非人的環境﹐在這種環境裡﹐人要麼當英雄﹐要麼當狗熊﹐唯獨沒有正常人生存的空間。如果人們發現自己每時每刻都面臨這樣的艱難抉擇﹐處於這樣的為難境地﹐出問題的一定是那個社會而不是那裡的人群﹐首先應當詛咒的是﹐那個社會的體制﹐而不是那裡的人。專制中國﹐多年以來就是這樣一種非人道的﹐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北明自視她不是秋瑾﹑江姐﹑林昭﹐她只是北明。她不是英雄﹐也不是懦夫﹐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幾天以後﹐血腥鎮壓的消息傳來﹕“坦克從人身上碾過去﹐四個人﹐成了四張皮。”老鬼馬波在電話中泣不成聲。那是1989年6月4日上午10時許。北明為此悲痛欲絕﹐她的心情許久都沒有平靜下來﹐也難以平靜。
北明無奈離開了北京﹐但她感覺自已卻沒有離開天安門廣場。她的心與廣場同在﹐與留在那裡的人群同在。是的﹐她“離開”了﹐卻沒有“逃離”。她自忖﹐她良心上沒有欠債﹐也從來沒有這種感覺。若是她感覺上真有什麼﹐那就是感謝上帝讓她活下來﹐並讓她永遠銘記住那些死去的無辜的人﹐跟那個非人道的社會永遠決裂﹐分道揚鑣。若說“欠債”﹐倒是“六四”屠殺發生後﹐鄭義有一種自覺的良心上的“負債”感﹐之所以這樣﹐因為他是鄭義而不是別的什麼人﹐他是北明的先生卻不是北明﹐這正是北明與鄭義兩者之間的不同。事實上﹐上了“黑名單”並被指為六四“幕後黑手”的鄭義﹐卻是一位無名英雄﹐也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我以為﹐他同別的中國知識分子包遵信﹑劉曉波們一樣﹐是“六四”潛在靈魂中最真實﹑最生動也最富于精神力量的一部份﹐而且自始至終是專制者的槍口一直瞄準而從未移開的一部份。這可以說是人們至今尚未清醒意識或“發現”的一個事實﹗他們是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是真正的中國的良心﹗北明從骨子裡理解鄭義﹐也自我意識到有責任出於愛心保護鄭義﹐天生註定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北明﹐卻從深心熱愛一個同自己心理氣質﹑行為方式乃至社會人生選擇都不盡然相同的人﹗
北明幸免于屠殺﹐卻沒有逃過逮捕。她不選擇監獄﹐而監獄卻選擇了她。鐵門關上。腰帶﹑皮帶﹑梳頭的鐵刷﹑發夾﹑項鏈﹑小鏡子全被扣押﹐衣服被一件件脫光﹐赤條條一個女性被赤條條踐踏的尊嚴﹐窘迫和屈辱的北明﹐感覺一塊海綿也足以把她打倒。女獄警問話﹐伶牙俐齒的北明發現自己竟成了啞巴﹐使盡全身的力量也作不了聲﹐好容易支撐自己沒有在人前倒下。驚懼纏身﹐勇氣耗盡﹐感覺從肉體到靈魂被人鮮血淋漓地撕裂﹐而自己竟絲毫動彈不得。這情形就象一隻豹子爪下的羚羊﹐被豹子吃了剩下的還掛在樹叉上﹐而眼睛裡露出的卻不僅是惶恐﹐還有溫順和無奈。北明就是身着警服的專制豹子爪下的羚羊。女獄警嚴厲警告北明﹕“不許散佈反革命言論”。北明驚駭並不可置信﹕自己早已習慣“革命”言論和思維什麼時候竟學會了“反革命”言論﹖﹗不放風﹐鐵門整日關着﹐每天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早晨起床上廁所﹐既可以趁機活動筋骨﹐也可借此呼吸新鮮空氣。囚室裡的馬桶成了令人覬覦的寶座﹐人坐上面居高臨下﹐會感覺份外寬松﹔門口撂掃帚的地方也是必爭之地﹐把掃帚放倒﹐倚門坐下﹐竟發現門縫裡漏入的些微清氣好不養人。每天在飢餓的煎熬中度日如年﹐而手捧一碗豬食卻毫無食慾。眼耳正常功能幾近喪失﹐眼裡能看的﹐唯有骯髒的獄壁的空白﹔耳中能聽的﹐就是廣播震耳欲聾的噪音。沒有報紙更沒有書刊﹐唯一可“讀”的是被獄窗鐵條割成條狀的天空和獄中的崗亭。還有兩根煙囪﹐對北明來說﹐就如兩個可以與之相互默語並在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人。特別是其中的一根煙囪﹐她每天與之神秘會語﹐每天都彼此發現彼此身上新的內涵﹐竟以為自己身陷囹圄﹐而那根煙囪也同時在蒼茫大地上流亡。原來她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先生鄭義﹐一個寧可長期在國內東躲西藏也不願離鄉背井﹑流亡海外的痴情漢子。每日讀煙囪﹐成了支撐北明的一部功課﹐一種超凡脫俗的奇特的修煉﹐從中竟讀出一份心境的清明和悲憫的從容。一天捱一天﹐儘管每天都是一個新的陷阱﹐北明身體內外皆無一個“囚”字。她是人世苦海中的一個“信”者。也許她今生的精神修煉﹐正是開始于對身獄和心獄的雙重超越。這裡的“信”無涉于世俗的鬼神﹐也非一般社會意義上的信仰﹑理念﹐北明一開始就跳出了這些。她信的是人類一般認知之外的東西﹐尚未解密和破譯的宇宙生存奧秘。它屬於另外的空間﹑另外的層次﹐那個超越我們星球之外的別的時間和空間﹑別的物理層次。神秘無解的事物也是若有若無的現象。北明信其“有”﹐也信其“無”。那是有無常識之外的境界。她的肉身在人群中﹐她的心靈在飲食男女之外。十餘年後﹐當我和北明都不約而同漂泊大洋彼岸﹐一次偶然的相聚中﹐我從她身上瞬間感覺到一種由內向外滲透的生命的圓融。這時的北明已經來到精紳生命的入海口﹐舉手投足之間讓我駭然發現一片走動的汪洋。
獄方讓北明去北京﹐去幹什麼﹖去指認那些與她一塊曾在“六四”時期辦報的人。那時的北明非現時的北明﹐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告密者﹑一個可恥的出賣者﹑一個被人不齒的叛徒。面對囚禁和靈魂的兩種深淵﹐她更害怕後者﹐害怕墜入靈魂的深淵﹔面對前者﹐她也對自己的承受能力感到懷疑。她為此張皇失措﹐只想趕快逃出這兩難之境﹐把自己送到勞改農場去。行前﹐她差不多受到了整個監號的注目禮﹐也受到了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的關照。有一種提醒﹐對她特別珍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知道得越多越對你不利。”於是北明悟出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真實含義就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她決心以身一試。抱了個連枕蕊也沒有的枕頭﹐北明這頭不死的“羚羊”在一男一女﹑一左一右的兩頭警豹的夾持下﹐朝監獄大門口走去。同進時一樣﹐她冷不防聽到一聲喝令﹕“退回去﹗”這才想起忘了給一個傻兵高聲叫喊一聲“報告”。第一次走出監獄﹐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獄外一切依然。天還是天﹐雲還是雲﹐但北明卻不是一個太陽底下的正常的人﹐上衣又肥又皺﹐裙子抽去裙帶﹐神思惚兮恍兮已不成人樣。或者人也不是﹐是魑魅魍魎﹐是嚴防擴散的癌細胞。反正什麼最糟糕﹑最壞﹐北明就他媽的是什麼。
眾目睽暌中﹐北明被人專程押解上京﹐仿彿是什麼重犯﹑要犯。她的遭遇和命運﹐使她自覺不自覺地對“革命英雄”們不免產生幾份認同﹔但她坦然宣稱自己並不是什麼“革命者”。她既不想效法“革命前輩”去無端革了別人的命﹔也不願意“革命後輩”來革了自己的命。而是希望一世代的人遠離血腥和暴虐﹐人人珍視生命﹑熱愛生命﹗如果“革命”僅僅等同于監獄﹑鐵窗﹑審訊﹑關押﹑手銬﹐北明祈禱它們在大地上消失。面對以“革命”的名義對她行使的暴力﹐弱勢者北明並不隱諱自己內心的恐懼﹑怯懦和精神上幾近面臨崩潰﹔她之所以沒有最後崩潰﹐只是因了一份女性最起碼的自尊和天生的韌性。這是北明的自我剖析﹐也是她的坦然和誠實。她不是一個革命者﹐也不以“革命者”自居﹐她是一個人﹐有屈辱感也有恐懼感。她害怕殺害﹑害怕入獄﹑害怕受審﹑害怕判刑﹔也害怕無限期“取保候審”﹑害怕去尋找被迫流亡的丈夫的路上突然聽到警笛大作﹑眼睜睜地看見鄭義被人抓住押上警車……她什麼都害怕。怕自己經受不住壓力而把本可保護的朋友供出來﹐也怕別人經受不住壓力把自己供出來。她一遍一遍告戒自己﹐千萬要問心無愧﹐守住一角靈魂的淨地。不奢望做英雄﹐也恥于成叛徒。因為專制者的監獄裡﹐只有這兩種人﹔北明只要求自己做個人。作為一個“人”﹕她不能忍受警察骯髒的皮靴踐踏自己居室潔淨的地面﹔不能忍受這些人的手指在她的書頁或琴鍵上留下汗污的指紋。更令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穿着警服﹑戴着警帽的同類擠進洗手間公然盯住她如廁﹑搜身時讓她從頭到腳脫得一絲不掛。還有毫無羞恥地偷窺她私人的日記﹔還有竟公然以“法律”的名義私自攝錄一個女性生活的照片……北明是檢察官﹑法官﹑律師的女兒﹐但她卻不知道社會以什麼“法”來對待自己﹖因為在中國“法律”及其“強制性措施”中﹐五種強制性措施根本沒有“收容審查”這一條﹐他們任意扣押並剝奪自己的人身自由﹐那就意味“執法者”執法犯法。面對這種無法無天的社會現實﹐北明從當下的恐懼墜入了以後末知的恐懼中。
在北京﹐北明由北京市公安局轉押昌平。黑夜。神秘的車隊。不知自己要被帶往什麼地方﹖也不知是否還押了別的人﹖北明以為是去赴死﹐會被人一個一個在路上黑古隆冬地斃了。她甚至感覺到血會被滲入腳下松軟的泥土﹐屍體會被秘密送往火葬場﹐神不知鬼不覺﹐不留一絲痕跡。沒有反抗﹐也不能反抗﹐一切都出於無奈﹐無奈也就成了迫不得已的從容。她又再一次感受到了一頭被豹子捕獲的羚羊在豹子爪下的狀態。夜這麼黑﹐一切罪惡都可以在黑暗中終結和開始。北明相信自己此刻正被人押赴刑場﹐她甚至嗅到了四週的黑暗中有微潤的火藥味﹐仿彿一顆子彈已蹦出槍膛或另一顆子彈正要扣響。前面或後面什麼地方已經有人倒下﹐下一個扑通一聲倒地的就輪到她自己。如果必死無疑﹐那就閉上眼晴﹐在天庭地宇中做一次生命終結前的呼吸﹐在子彈穿透胸膛的時刻﹐在心中默默呼喚一聲最親愛的人的名字﹕鄭義﹗鄭義﹗鄭義﹗然後﹐讓鮮血一滴一滴浸潤人世終極的眷戀和母親大地。不﹗北明不能這樣無聲無息告別這個世界﹐她要發出生命的最後一聲尖叫﹐她感覺這尖聲的叫喊隨時都有可能從喉嚨中衝出來﹐然而北明卻仍然只有一聲不響的沉默。結果﹐北明並沒有送往刑場﹐而是走進一個房間。安靜的燈光中﹐她沒有歡呼﹐沒有激動﹐只有一次心理和精神的高度歷險後的精疲力盡和幾近虛脫。北明往床上一癱﹐休息。恢復疲勞。感覺自己活着﹐居然沒有死。一切都出乎意外﹐又仿彿本該如此。心裡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幾近麻木。但卻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分明已經死過一次﹐並且還將以“死”的方式繼續活着。
在昌平﹐北明給公安玩了個幽默。趁停電﹐她鑽進了辦公室內的沙發床底下﹐看守的女公安以為她跑了﹐大聲驚叫﹐整個昌平縣全縣戒嚴﹐並驚動了北京。她趁黑夜和混亂﹐走出關押她的招待所﹐去城裡往郵筒裡丟了一封信﹐又去郵局打了個長途電活﹑併發了電報﹐順順利利地把要轉告她先生的話全告訴了朋友﹐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重新倒在沙發床上呼呼大睡﹐而一屋子公安卻在屋裡開會並有人坐在她的床沿﹐竟不知床上睡着個北明。後來她自己想起這件滑稽事也忍不住好笑。看管她的女公安奇怪地問她﹕“北明﹐你瘋啦﹖笑什麼﹖”笑什麼﹖北明笑這世界的荒誕﹐而自己竟成了這場荒誕劇中的演員﹐也是一場白日夢中出逃卻無處可逃的心靈的逃匿者。
審查沒有結果﹐結論卻事先定下﹕一場反革命“動亂”和“暴亂”﹐務必清理這場騷動的重要成員並斬草除根。北明被要求寫一份關於“動亂”的看法﹐對動亂和暴亂是否有組織有預謀進行客觀的描述和分析﹐可以不受官方輿論的影響。她的案子轉到北京後﹐待遇好得出奇﹐北明戲稱為“部長級的待遇”。伙食費每人每日十元錢的標准﹐等同天天赴宴﹐節日還備有水果。日日喝的燕窩粥﹐還吃上一回北京烤鴨。北明回憶說﹐投生人生天天美味佳餚的日子只此一次。她感覺善待中暗藏殺機﹐有一種先被人喂養然後再宰殺的不安。還安排遊覽十三陵水庫和天安門廣場。受寵若驚的北明﹐心中卻隱隱作痛。在天安門廣場上﹐觸景生情的北明﹐難以忘懷自己曾親自置身其中的四月﹑五月和六月﹐仿彿自由之風依然鼓蕩﹐心中默默向死難者呼喚和致哀﹗十三陵水庫上的北明和同行的難友們被攝入鏡頭﹐以影視記錄北明們所受到的厚待。警察甚至不打招呼就進入北明的房間﹐拍攝她的日常生活場景﹐北明無奈只好躲入洗手間﹐呆坐浴池旁邊傾聽外面動靜。北明腦子裡出現一幅畫面﹕一個參加“八九民運”被判刑的女大學生﹐在勞改農場一周之內被當地農民強姦數次﹐此事舉世震驚﹗北明不能讓他們把鏡頭對准自己﹐她的相貌太象一個學生了﹐他們會利用她的鏡頭去矇騙輿論。她決不能去扮演那個可憐的受害者﹐一個無以自衛﹑哀告無門卻備受踩躪的人﹗
看管北明的人﹐都有堅定的無產階級政治覺悟﹐而這“覺悟”卻正是建立在心靈的蒼白和精神的荒蕪之上。北明每天所面對的﹐卻是這些“蒼白”和“荒蕪”者的監視和教導。她既討厭﹐又憐憫﹐不知是對這些註定荒蕪﹑蒼白者還是無奈地受到監視﹑教育和改造的自己﹖這些人智能很低﹑覺悟卻很高﹐思想卻很正確﹐監管人卻很有“德行”﹑很嚴﹐她能讓一個受她整日監控在室內的人被她的眼光“釘”得一動不能動。比如哪怕拉開窗帘舒展一下視線﹑呼吸一點室外的空氣﹐也成為一種奢侈的願望﹔甚至會成為一種需要“反省”﹑“檢討”的罪狀。北明得了皮膚病﹐看管人員迫不得已打開窗子﹐讓新鮮空氣流入室內﹐但每日僅半小時就關上﹐而且還必須是有太陽的日子﹐下雨不開﹐陰天也不開。取而代之的卻是空調機的巨大的轟鳴聲﹐北明整日置身狂轟濫炸的噪音之中﹐神經隨時都瀕臨崩潰。那個看管她的女看管是個十足的蠢貨﹐困在四壁之間的北明﹐感覺空間中增加一個人就倍加擠擁和壓抑。溫柔的北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有一種騷動不安的困獸的感黨﹐不僅因為這狹小的四面磚牆豎立的空間﹐也因為這看管她也同時自我約束和看管自己的這個女人﹐這個刁鑽古怪的被稱之為“公安”的雌性動物。她的存在﹑包括她的表情﹑眼神﹑舉止﹑聲音及其“後補黨員”的機械思維方式使北明不堪忍受﹐直感覺太陽穴青筋暴漲。她象看不見的篾條一樣箍住北明﹐並且編織成籠狀把北明整個兒罩住﹐讓你日裡夜裡都不能隨意動彈。北明發覺自己對她產生了一種報復的慾望和莫名的仇恨﹐甚至做夢都對她有一種朦朧的謀殺的衝動。這類人真該象清理垃圾一樣從世界清掃出去。北明以為﹐人類的殘忍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出於無知﹐而仇恨心理源于隔膜和無法溝通﹐愚昧簡直就是變相的罪孽和犯罪﹗
北明收審的那段時間﹐正是多事之秋﹐整個世界共產主義體系正面臨全面崩潰和瓦解。齊奧塞斯庫夫婦被槍決﹔東歐國家頻頻發生震蕩﹔蘇聯宣佈取消共產黨一黨專政﹗從看管們的談話中﹐北明知道了這裡關押的還有其他人。其中有幾個被從這裡送去秦城﹐回來的人中有曹思源﹔一去不返的是包遵信﹐這是個被人視為“重犯”﹑“要犯”的純粹“一介書生”。曹思源每日忙於研究報紙﹑粘貼剪報﹔說話滔滔不絕﹐不改“指點江山”的習性。周舵象包遵信一樣﹐也是個純粹書生﹐生性浪漫﹐跟着感覺走﹐不諳心術﹑權術。他的政治宏論中人海﹑旗海翻卷﹐讓北明想起廣場上消逝了去的自由魂﹐不禁熱淚盈眶﹗在北明頭頂三米以上的一個方形空間中﹐住着李洪林。他讓看守代購宣紙﹑墨汁﹑毛筆﹐獄中畫山水。他的三十萬字的著述《理論風雲》﹐至今還放在北明書房的書櫥裡﹔而他的小冊子《四種主義在中國》卻和曹思源的《企業破產法》一道光臨了北明的囚室。而收審後期中的北明﹐則整日復習英語﹑寫小說﹑作詩。她的隔壁房間還關着一個看不見的人﹐兩人一牆之隔卻每天同樣單調地活着。起床﹑就餐﹑上洗手間洗碗﹑打開電視機和在房間裡活動。後來她才知道這人是楊百睽﹐社科院政治研究所學者。另一邊隔壁住着個女士﹐後來取保候審了﹐她的房間住進了王魯湘﹐他是《河殤》的總撰稿人之一。這位先生據說自稱“遵守紀律的模範”﹐沒幾日﹐就忍不住寂寞﹐北明聽見隔壁房間裡震天價響起了咆哮如虎狼的《黃水謠》的歌聲。
審查早結束﹐人卻沒有放﹐極度的無聊﹐強烈的懮郁﹐人墜入徹底的虛空時﹐裡裡外外就只剩下個“無”字。無聊也不是﹐不無聊也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是”也不是﹐“非”也不是。原來人活着不是成日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就能打發。希望聽見一點人聲﹐人同人說話的聲音﹔哪怕豎起耳朵﹐偷聽人閑聊扯淡﹐也是一種活法﹑一種消磨。人在這份上﹐無所謂卑鄙﹐也無所謂高尚。平日裡一切理念制約突然發現其本質也脫不了“無聊”兩個字﹗人極度孤單獨處時﹐只剩下感覺﹐也唯有感覺。長期封閉在一片空白中﹐一切形式﹑光線﹑色彩都全然消解。壓抑。躁狂。沉悶。精神無時不瀕臨分裂的邊緣。北明是一個自由而富有藝術氣質的人﹐不堪忍受這種人為設定的單調與枯燥。徹底的單調似乎還可以忍受﹐北明可以煉功﹑沉思默想﹑與自己對話或自個兒唱歌﹔可以?思千載﹑內視萬里﹐進入出神入化的心靈世界﹐為自己創造一個精神的浩瀚的居所。即使肉體被限制﹐精神卻無法囚禁。只要沒有三天兩頭的審訊﹐沒有不時出現的精神騷擾﹐沒有一個人專門盯住你﹑每分每秒你都被她的眼光粘住﹐生命的翅翼失去了任何可能的舒展和自由的飛翔。若狹隘的空間中﹐有另一個人﹐另一個與你格格不入﹑無法協調的人﹐你就會為此不僅感到窒息﹐進而產生對作為“人”的同類的憎恨。這是你一生中從未遇過的如此引起你痛恨的人﹔也是一個長久共同置身在同一空間﹑每時每刻你都必須與她面對而無法迴避的人。人比空間的枯燥和單調更令北明不能忍受。她己經瘋了﹐這不僅是一種精神的反感﹐也是一種幾近生理的厭惡。北明每日最執著的念頭﹐就是希望她滾蛋。她北明是人﹐不是存放在櫃子裡的貨物或撂在停尸房裡的死尸。即使看守回家的時候﹐北明氣功也不能煉﹐因為一旦入靜﹐便悲從中來﹑淚如泉涌。平日裡的北明﹐早已不再放聲悲慟﹑甚至默默流淚。她似乎已徑是一個墓穴中失去正常感知的人。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唯有半夜裡醒來﹐才突然驚覺自己還活在人世﹐這時候總讓她想起一個人﹐那就是鄭義﹐以及同他有關的種種生活瑣事。記得有一年﹐北明﹑鄭義同坐家中﹐忽然感覺樓房晃動﹐原來是地震。兩人趕忙從樓上跑下來逃命﹐大地只晃了晃﹐一切又恢復原樣。半個月後的一天﹐死亡的虛驚早過﹐鄭義一臉莊嚴的神色﹐忽然向北明宣佈自己絕不能死﹗下一句就是﹕“我還沒有寫完。”新居門上貼出告示﹐謝絕會客。先生鄭義有強烈的入世精神﹐演化成一種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干預。一個理想主義者﹐卻不是一個功利主義者﹐行為的動機來自信念。對惡意中傷寬容甚至遲頓﹐沉默﹑寬厚如天﹑海和大地。所有的損失﹐最令他心疼的是損失寫作時間。成功曾帶來輝煌﹐也帶來浮躁和無聊的熱鬧。接受榮譽的同時﹐也接受責任並拒絕庸俗。凡事太認真﹑太執著﹔也太缺少旁觀者的清醒﹑幽默感和荒誕意識。一生的追索﹐不是掌聲和鮮花﹐卻是文學的豐碑。但事無巨細﹐投身世事﹐既不能審美﹐也不能審生﹐也失去禪悟和精神的超脫。北明忍不住向他發出喝令﹕“完成你自己﹐寫作﹗”無意改變一個男人與自己迥然相異的另一種氣質﹐只想讓他從日常煩瑣的俗務中求得身心的解脫。希望先生具備罕見而異乎尋常的生命的宏量﹐與深邃而博大的宇宙神秘互為默契。終于有一天﹐鄭義光着腳跳出書房﹐雙手伸向半空﹐發出痛苦的吶喊﹕“主啊﹗饒恕人們的罪過吧。”不知他的呼喚是面對上蒼﹑面對北明還是面對塵世的自己﹖﹗反正北明感覺﹐他瞬間接近基督﹐渾身上下籠罩着一片天國的光暈。
北明想阻止鄭義投身民主運動﹐結果連自己也身不由主地卷了進去。鄭義是個身上涌動着山嶽﹑丘陵和河流的人﹐一方水土孕育也塑造了他﹐揮大棒也不能把他趕出故國家園﹐結果最終還是去國。不僅自己離開那片土地﹐還連同北明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只有背起他的木工工具箱逃竄﹑流浪﹐出生入死﹐朝不保夕﹐而且已經不是當年的氣血與筋骨。秋去冬來﹐北明想起一身單薄卻揹負着沉重使命的十字架的鄭義﹐在這片遼闊卻沒有寸土容他﹑留他﹑收他的土地上流浪﹐心中便涌起莫名的悲切﹐禁不住渾身一陣抽搐。歲寒中掙扎的流浪者﹐此人對於她是朋友﹑戀人﹑兒子﹔也是父親﹑尊師和兄長。想起他說的不能死﹑他還沒有寫完﹐其實是博大人生的寫作遠還沒有開始。曾經共同擁有生活中的一切﹐如今雙方唯一擁有的是共同的離別。這滋味卻不是一起品味﹐而是各自孤獨咀嚼。
看守所換了人﹐長久垂落的窗帘卷了起來﹐從打開的窗戶中﹐北明這才發現窗外沒有風景﹔就誠如那張伴她良久而今已消逝的那個女人的沒有風景的臉。被允許上街散步了﹐每天的日子從北京臺的晨曲開始﹐到夜晚電視節目結束而終。忙着聽各家英語節目和看閉路電視裡播放的娛樂片﹐也絕不忘了定時入靜練功﹐為減肥﹐自調功能﹐讓體內體外達到宇宙生命的高度和諧與圓融。失去自由後更體會自由和重獲它的寶貴﹐哪怕是有限的重獲。仰起面來﹐頭頂是天空﹐會驟然感覺天空象包裹身上的幾近透明的藍色清衫﹔還有那風﹐怎麼瞬間就會滑入體內﹑滲透全身﹐象一片絲巾蠕動﹑拭淨體內的每一個器官﹐使生命從裡向外煥然一新。如果世間的一切功利連同自由並置由你選擇﹐北明首選第一是自由﹐第二同樣是自由。包括自由地天天象讀詩歌一樣讀“食譜大全”﹐並貫徹在一個知識型“家庭主婦”的鍋﹑瓢﹑碗﹑盞之中﹔從操作﹑從聲響﹑從氣息﹑從為自己先生端上北明式的獨特美味佳餚中去感受一份尋常又奇特的人世快樂。但想歸想﹐北明卻一直未能光顧這本關於“吃”的書及其背後的廚房中的具體實踐﹐她的心思無法從她置身其中的紋絲不動的形而上的抽象世界中抽身返回。她的主觀意願中芬芳馥郁﹑五彩斑爛﹐她的日常生活中缺少理想的色﹑香﹑味﹑型﹐當然這是指飲食人生的層面和意味而言。同樣是十個指頭﹐她可以調遣文字﹑寫出如意的文章﹔也可以在鍵盤上跳動﹐彈出優美的音符﹐讓室內?漫迷人的旋律和節奏﹐但卻怎麼樣也難以烹調出一級廚師手下具有“飲食藝術”水平的菜飯。自身的飲食之外﹐還有生命的承傳﹐先生希望以“人”的形式使自身在大地上流浪的血肉之軀自然複製﹑生命得以延續。縱使大地上河流不能像人一樣“懷孕”另一條河流﹐但丰滿的水流卻天然永存﹔樹木不能像人一樣“分娩”另一棵樹木﹐但蔥綠的自然生態卻永不消失。人以男女雙方的神秘交合﹐孕育新的生命並超越時空而無窮生息。自我複製正是生命世界執著的本能﹐由此才有人類瓜蒂綿延的永恆。北明只想着自由自在來這世界走一遭﹐壓根兒沒有想到在文字和書桌之間還容下一個孩子﹑撂上一個搖籃。而且她也惶恐﹐一旦有了新的小生命﹐就再沒有完整意義上的她。結果﹐調制美味和泡制孩子兩者都未能如願﹐被“六四”一聲槍響化為泡影。身經磨難﹐北明悟出身前身後“名”的虛幻﹐生活原來只是吃喝玩樂﹐精神目標與追求皆身外之物。求索﹑苦思﹑奮鬥﹑奉獻為了什麼﹐肯定不是為了走向監獄和流亡他鄉。一切都可以丟棄﹐包括文章﹑包括名利﹑包括世人為之爭奪不休的物質和精神的各種各樣的什麼“獎”﹐換來的是一顆一度丟棄的平常心﹑一個失而復得的新的開始。北明是三十三歲出生的人。往昔的終止正是當下的開頭。回復到成千上萬的普通婦女生活中去﹑心身中去﹐生活本在廚房和臥室﹑搖籃和爐灶之間。自己並不比別的女人高到哪裡去﹐也不會比別人矮到哪裡去。這本是一種禪悟﹐北明也不執著于“禪”﹔相反﹐真正的禪悟正是對萬物執著的捨棄。甚至對目標﹑對事業﹑對家庭的營筑﹔甚至對如水流逝的時間。了悟人生﹐談何容易﹔卻易于簡單。每時每刻﹐毫無變化的一切都在變化中。包括生理﹑包括心理。剛受到監控時﹐想着如何跑掉﹕如今越管越松﹐反而不想跑了。也許﹐不是不想跑﹐而是這人生從來就不知往何處跑﹖哪怕你就是個徹底自由的人﹐這人生終歸會跑到哪裡去﹖只要日子過得正常﹐北明又何必扮個苦臉。房間裡的枯燥中也有了花點綴﹐甚至還有了養在水裡的亮晶晶的卵石。北明把花﹑石視為盆景。她將吃過中藥的蠟殼製成小矮人﹑將廢紙折疊成大雁﹐將各色藥水裝進罐頭瓶懸吊窗前﹐風吹瓶動﹑光影折射﹐活生生一個北明將自己也裝點光影明暗的室內風景之中。生活慢慢有了正常的表情。一日﹐枯坐中傳來音樂﹐水一樣浸透了全身﹐又從每一溜肌肉﹑每一個孔穴和每一個細胞中往外流出來﹐北明美麗地融化了﹐整個血肉的生命和美妙的胴體剎那化成了一闋天然的奏鳴曲?漫天地的居室中。北明感覺自己仿彿不再是囚徒﹐也不再存在一個將她禁錮其中的陰影的世界。
終於以“取保候審”的名義重獲自由了。靜水蕩黍}了波紋﹐興奮在全身漫流﹐北明只能讓它順延和迴旋﹐而不願意讓它突然出盒{休止符。哪怕有多麼不快﹑哪怕有多麼刺傷﹑哪怕無過無悔﹑也無“動亂”之罪可一而再﹑再而三乃至無窮無盡地延續不斷地反復交待。北明是個普通人﹐也是個平常人﹐不奢望做高出於“平常”之上的“特殊”人物﹐也不想為自己塑一尊雕象從半天雲裡俯瞰眾生。對北明而言﹐俯瞰者和被俯瞰者雙方同樣都有違自然﹐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自由。自由高于一切﹐高于仰視也高于俯視﹔北明喜歡人與人彼此平視。人總是出於無奈﹐也會迫不得已忍受不自由﹔成千上萬的普通老百姓就這樣活着﹐北明也是其中的一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道法自然”而無損于人樣﹐卻決非出於英雄的擔當和大義的肩付﹔而只是出於對生命的一份自尊﹑自愛和自衛﹐而由此折射出生命內在的勇氣和人性的尊嚴﹐這也陴是北明和許多人包括她的夫君鄭義不盡相同的生命氣質﹗北明被“釋放”了﹐但她仍然還是個受害者。從“收容審查”變成了“取保候審”﹐這實際上是一種法律意義上的升級﹐既不能離ܢ}居住地﹐也隨時必須隨傳隨到。面對這種非法的“處置”﹐北明如梗在喉﹐既無法吞下也無法吐出﹐既無法接受也無法抗拒﹐但她“忍”了。陰影和陽光只是一步之遙。告別陽光是人的無奈﹐渴望陽光是人的本能。作為無罪者﹑受害者﹑弱勢者﹐北明為自己作出了無可選擇的選擇。人回到家裡﹐卻是釋而不放﹐北明?入了一個更大的監視網。名為公民﹐實為永無滿刑之日﹑永不釋放的終身ٵ}犯﹐走到哪裡在哪裡被人盯住﹐小監獄裡的女獄警的一雙眼晴﹐變成了遍布“大監獄”裡的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監視者的無數雙眼晴。銀行裡的合法存款被非法凍結﹐自己的存折卻取不到錢﹔書房裡的學術資料不翼而飛﹐這是抄家時扣押品清單上沒有登記的。政治上高壓﹑經濟上冷凍﹑生活上監控﹐三管齊下置你于絕境。丈夫久久音信杳無﹐命運懸而未決﹐更令北明焦灼。人在家中﹐卻不知何以為家﹑“家”在何處﹖身處一國﹐一個國家竟形同一個遼闊的集中營。夜深人靜時﹐坐望天花板﹐北明驚見一生竟是頭頂烏雲密佈﹑心中長掛悶雷﹗天生一個無所顧忌的女人﹐再也找不回往日生活中的一份瀟灑和溫馨的心境。獲得的是沉重﹐失去的是輕鬆。外出中途會突然返回﹐懷疑屋裡是否藏人﹖心裡想的竟不經意說出來﹐自己嚇自己一跳﹐環視屋內﹐搜遍每一個角落﹐發硎{只有鏡子中另一個自己正注視自己﹗別人監控自己﹐自己也協同自我監控﹐北明成日驚怵不定。唯有自閉屋內﹐讓他們不聞其聲﹑不見其人。隨時提防房門重新被人砸開﹔隨時耽心在吆喝聲﹑咋呼聲中暈了過去﹔隨時準備雙腿一軟跌坐地下﹗北明曾經有過的心理經歷不僅意味着僅僅屬於北明﹐它也是一個時代群體的生活的濃縮和寫照﹐是所有被侮辱﹑被損害者的悲劇縮影﹗
鄭義終於脫險與北明會面。一起流浪﹐一起隱居“地下”﹐一起被迫逃離。北明的生活在另一片大陸又重新開始。
(待續)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