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的課好像是架在宇宙空間中無限向前延伸的鐵軌，永遠沒有到站的時候。于江面無表情地走進教室，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等着老師的到來。

　　“天哪，又是數學課，真沒意思。”金美笑打着哈欠說道。

　　雖然她的名字叫‘美笑’，可是她若真的笑起來，恐怕整個屋子的人，包括老師在內都不願意看，因為大家都認為她會是第一批由人類進化成熊貓兒的人。

　　雖然穿什麼衣服都顯得圓滾滾的，但這擋不住她作為一個女生愛美的天性。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是一流的名牌兒，紅色的小皮鞋也總是擦得錚亮兒，據說，她這一雙鞋養活了學校門外五個因下崗而出來擦皮鞋的工人。

　　“她家一定是有錢人吧。”看到她的人都會這麼想，因為有錢人的女兒大多是這副模樣：她們身上的肥油刮下來可以供一戶窮困人家炒一年的菜，她們身上的衣服扒下來賣了可供窮人穿三年的衣。而我們的主人公：可憐的于江不幸地成為了她的同桌，而且已經坐了三年。

　　天哪，竟然讓我跟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窮小子坐在一起，我以後怎麼睡得着覺，又怎麼吃得下去飯？開始時，金美笑對着于江做鬼臉吐舌頭，想把他嚇走，但于江絲毫不為所動，因為他覺得金美笑做鬼臉吐舌頭時反倒顯得好看一些。於是金美笑又四方奔走，希望找一位同學和自己換個位子，或是把于江換走。她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買冰棍兒賄賂部份老師的孩子。

　　不過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願意與她坐同一張桌子，而且老師的孩子接過她的冰棍兒，通常是吃完了一根兒又一根兒，但是他們什麼都不會對自己的母親或父親說，有的說了，老師們也當沒聽到，因為只有裝聾作啞才能挫挫這個富家女的銳氣，並且能讓自己的孩子吃到更多的冰棍兒。

　　好吧，那麼我就和你這個傢伙坐在一起吧！這位金美笑同學在買了數千根冰棍兒後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據說由於她以後不再買冰棍兒，學校西邊那家冰棍廠終因虧損過重、冰棍積壓變成冰水而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轟然倒閉了，再後來，金美笑走在街上的時候，總會遇到這家冰棍廠的下崗工人對她指指點點：“就是這個丫頭把我們廠搞黃的。”

　　我們善良惇厚的主人公並未對她所做的一切斤斤計較，相反他用善心和愛心接納了這位刁蠻、傲慢、任性、難纏的富家女同學。

　　其他同學可以經常在放學路上，看到我們可憐的于江背着金美笑的大書包，將她送回家去，像個地主婆兒的跟班兒。有的同學說于江是個懦夫，膽小鬼，有的同學說于江在巴結這位富家女，而真正的原因到底是怎樣的，對同學們來說還是一個謎。

　　于江不但幫金美笑揹書包，還勇敢地承擔起了替她掃除、擦黑板、倒垃圾、幫她抓頭上的虱子等一系列繁重的勞動，但他覺得這算不了什麼，自己與雷鋒叔叔相比，還差得很遠很遠。

　　終於在去年，他們之間的關係引起了老師的注意，結果被當做少年兒童早戀的典型批評了一番，據說發現並處理此事的老師被請去依次為全市每一所小學校都做了一場生動感人的、催人淚下的、關於一位偉大的人民教師如何挽救一對年幼無知的未成年少男少女過早地墮入愛河的長篇報告，聽過其報告的人都說，他在人民教師這個普通崗位上能做出如此大的成勣，完全可以去申報‘五一’勞動獎章。

　　這件事也引起了金市長的關注，他暗中指示將那位老師的工資降了一級，因為金美笑就是金市長的女兒。

　　這世事真是弄人。通過三年的‘親密接觸’，再加上‘同桌的你’這首歌在校園的流行，這位情竇初開的富家女金美笑小姐漸漸地喜歡上了我們的主人公于江。

　　“他善良、體貼、溫柔、帥氣，只是家里有點窮，不過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們一定會通過父親金市長那重重的權利、厚厚的人情和龐雜的關係網絡過上好日子的。”金美笑常常微笑着將一根鉛筆堵在左邊的鼻孔里，用右邊的鼻孔吹着鼻涕泡兒，瞇着眼睛想着自己和于江的未來。

　　於是我們的主人公就翻過身來了，他不用再為她揹書包，不用再干無聊的活兒，不過還是要為金美笑抓頭上的虱子，因為金美笑認為這樣能增進自己和于江的感情。

　　我們老實本份的主人公成長得並沒有她這麼快──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也許是由於長年的腦力勞動和營養不良，于江看起來多少有些瘦弱，而且他將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了寵物貓‘晴兒’身上，對這位富家女的垂青並未過多在意。

　　不過班上另一位同學卻暗中恨上了我們的主人公于江，因為他一直在企圖接近金美笑：“只要和她結了婚，將來我就是金市長的女婿，然後我就要到財政局去，把錢成捆成捆地扎起來，送到外國，然後我再出國，將這個醜惡的富家女一腳蹬開！哈哈哈！”他就是這麼想的，真想不出一個五年級的小孩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不過他沒有想過，等他們長大成人到了結婚的年齡，金市長恐怕早就下臺了。

　　這位同學也經常在班里對着大家宣講些什麼‘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金錢是親情的粘合劑’等等泊來的、自創的學說。當有人說他這是拜金主義、是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思想觀念時，他就會大聲地喊出來：“面對現實吧，同志！”

　　這位對金錢甚至一切帶‘金’字的物品着迷的同學叫王東，他的個子很高，眼睛很小，整天佝僂着身子，看人總是偷偷摸摸兒的，就像《警察與小偷》里的那個陳小二。為了監視金美笑和于江的一舉一動，他請求老師將他的坐位調到了于江的後面，並且有于江和金美笑之間詳盡的談話記錄。據說在他家，這種談話記錄本已經寫了好幾十本，堆在一起比二十本辭海還高。

　　鄰居一位失意的老處女作家看到他寫的東西這麼厚，以為是他寫的書稿，於是見人就誇：“王東這孩子將來肯定是塊料，國家就需要這塊料，這塊料可真不是一般的料。”她說來說去，王東還是塊‘料’，一塊未完工的半成品。

　　剛才金美笑說：“天哪，又是數學課，真沒意思。”的時候，王東的手飛快地動着，已經把這句話記了下來。記好後，又盯着于江的後腦勺兒，等着他的話。

　　于江和往常一樣，什麼也沒說，照例拿出數學課本，準備上課。金美笑急忙拿過自己的數學書，──那書的紙白得嚇人，跟新的一樣，而這本書他們至少已學了近半年。她把自己的書和于江的對換，然後說道：“來，用我的書，我的書比較新。”

　　于江的書被金美笑搶過去，他只好接過美笑的書翻了起來。

　　後面的王東心里一肚子氣，哼道：“他那傻頭傻腦的樣兒，看什麼書也是白搭！”

　　金美笑回過頭，衝他吼道：“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我──”王東剛要說話，滿下巴都是鬍子茬兒的數學老師走了過來，他瞪着有如燕人張飛般的大環眼喊道：“你們在這裡喊什麼呢！上課了你們不知道哇？！到底為什麼！？”

　　王東一見機會來了，心想，正好借老師的手來教訓傻瓜于江一下。他露出稍嫌稚嫩的、諂媚的微笑說道：“老師，是這樣的，我說于江不好好學習。”

　　“哦？他怎麼不好好學習了？”

　　王東指着于江手裡的書說：“老師，你看看于江的數學書，跟沒翻過一樣，他肯定在家從來也不看書。”

　　“是嗎？我看看。”老師拿過書翻着，金美笑的心里卻毛了起來：“這下可要把我的于江害慘了，他非挨老師批評不可，唉，他這是替我受過啊，于江，你忍耐一下，千萬別說這是我的書啊，為了愛情，為了我，你就犧牲一次吧。”

　　老師皺着眉說道：“這本書的確很新。”他又看了看書皮，只見上面寫着歪七裂八的名字：金、美、笑。

　　老師看了看金美笑：“這是你的書？”

　　“啊，天啊，老師怎麼會知道這是我的書？”金美笑大腦一片空白，也許她大腦從來就是一片空白。

　　她沒了主意，只好回答到：“是。”

　　“看來你很少看數學書啊，是不是不喜歡上我的數學課呀？”老師有些不大高興。

　　“不，她喜歡，是于江不喜歡。”王東訕笑着替金美笑開脫道。

　　老師抬起頭，斜着眼睛看着王東：“你怎麼知道？”王東看到老師的目光，急忙低下頭去，老師到他的桌子前，看他桌上並沒有數學書，只有一個筆記本，便拿起來看，只見上面寫着：“天哪，又是數學課，真沒意思。”

　　數學老師勃然大怒：“剛才你們倆在這兒吵，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好學生，你看看你，這本子上寫的是什麼東西？還敢誣告于江？雖然他數學總是考不及格，但他一直在努力！你看看人家于江這書，都翻成什麼樣兒了？比外面書屋裡出租的武俠小說都舊，這說明什麼？說明他認真看書了……”

　　“書屋裡的武俠小說也不都是舊的，前兩天還進了一批新的呢。”王東斜着眼睛，小聲嘟囔着。

　　“來新書了？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數學老師的眼睛里閃起了興奮的光兒，但他馬上回過神兒來，又瞪起了眼珠子：“我這兒上着數學課呢！你怎麼扯到武俠小說上去了！？可見你平常心里就沒裝着學習！還有金美笑，你們兩個既然不願意上數學課，那就都給我出去！找太陽亮堂的地方給我站着，好好反思反思，去！”

　　於是王東和金美笑兩個人便一起被轟出了教室，他們直溜溜地站在門外，低頭靜靜地看着太陽從自己身上扯出來的影子，活像兩個古怪的日晷。

　　“你們兩個在乘涼嗎？給我面嚮太陽！”數學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吼道。

　　兩個人轉過身去，面嚮太陽直直地站着，就這樣一動也不敢動。

　　數學老師回去上課了。

　　“啊，靜靜的操場，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只有我們兩個人……”王東的大腦一陣興奮：“這可是個好機會。要借這個機會狠狠地打擊于江，確立我在美笑心中的地位！”

　　他滿懷恨意又儘量裝出溫柔的姿態挑撥離間道：“都是于江這個傢伙，害得我們兩個被老師罵，還被罰站！你說是不是？美笑？”

　　我們嬌生慣養的金大小姐已被太陽光晃得頭昏眼花，聽到王東的聲音，更是氣兒不打一處來：“你這個傢伙！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胡說亂說，我能被老師趕出來嗎！”

　　“哎呀，不好，看來于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清除，需要循序漸進才行，我是操之過急了，不如先和她說說話，拉近一下我們之間的距離。”王東想到這裡，語氣輕柔地說：“美笑，你看這是多麼藍的天哪，這金色的陽光好溫暖，好燦爛，這空氣好新鮮……”他一邊說，一隻手還學着電視里某性別為女的詩朗誦表演者的樣子富有感情地揮着。

　　金美笑聽到他那裝模作樣、女里女氣的聲音，火兒更大了，怒道：“你是傻子呀？！還是個笨蛋！？太陽都快把我晒昏了！空氣新鮮個屁！”

　　“──”教室的門被推開，數學老師象揮舞着丈八蛇矛一樣地揮舞着教鞭，大喊着走了出來：“你們兩個！在外面也這麼不老實！大喊大叫的，讓我怎麼上課？！你們不是想要新鮮空氣嗎？！好，去──，到廁所門口站着去！快點！”

　　“是。”兩個人喪氣地答應一聲，用企鵝般的姿勢扭着屁股小跑兒去了廁所。

　　下課後，當同學們去廁所方便時，都不敢進去，因為他們看到女廁所門口站着撅嘴瞪眼的王東，男廁所門口站着咬牙切齒的金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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