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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出祖母的聲音有些發啞﹐父親就打斷話題說﹕“別惹媽說太多話﹐勞肺﹗媽也別想那些事了﹐爸一到就能來電話﹐天亮也能打電話去問。我們摸到前門去聽聽動靜吧﹐興許他們碰一鼻子灰﹐要走了呢﹗別開燈﹐拿手電。”
看院門外仍停那輛車﹐卻不見有人影晃動。四處一片黑暗和寂靜﹐樓裡不見任何光亮。又摸去後院再看﹐整個樓似墜入無邊黑暗中。三人借手電光摸索再回到暗室﹐都覺得那輛車不會很快離開﹐就各自找片牆倚﹐打起盹來。
母親在恍惚中夢見﹕那位叫大舅的老漢又來到她身邊。他個子很高﹐瘦得可憐﹐裹一件幾乎掉光了釦子的破棉襖﹐靠一條草繩攔腰系﹐遮擋什麼也沒穿的光脊樑。他搖晃說他很冷﹑很餓﹐母親遞給他一碗糊。他沒力捧住碗似的﹐潑了糊打了碗﹐竟哭起來。
母親一機靈醒了﹐發現竟是個夢。她定了定神﹐腦海中慢慢浮現出見這位長者時的場景﹕
風捲殘雪肆虐地抽打火車站候車室的門窗﹐下車的乘客幾乎都走光了﹐才出現一位高大又駝背的老漢。一條白色的擦臉巾從頭頂垂下﹐像帶圍巾那樣護住兩耳和腮﹐打結在下巴上﹐一條草繩捆一個被卷掛在肩頭。他忽然盯住站在母親身邊的父親問﹕“是小桐嗎﹖”才被認出是那位該接回家的大舅﹐他們坐電車回家。
上車的時候﹐他手腳慢﹐被後沖上來的人碰得摔倒。那人不容分說回身就給老人胯骨一腳﹐父親一個健步沖過去﹐捏住那人的脖子拎起來。“算了﹐把他放下。”老人平靜而有力地說。
父親起初不肯鬆手﹐後來還是把那人放下﹐沒想那人仍不甘心地說﹕“打他該你什麼事
……他是你爹嗎﹖”
乘客裡早有幾個人開始打抱不平﹐嚷著讓父親揍那個踢人的傢伙。母親也嚷道﹕“他是他的大舅﹐有本事你找年輕人比畫﹗”那人聽了不吭聲了。
下車后﹐這老漢凍得直打抖。母親細一打量﹐發現他穿了雙破得露了腳指頭的單鞋﹐也沒穿襪子。母親覺得他會冷﹐就對父親說﹕“你先跑回去﹐告訴家裡我們馬上就到﹐把你的大衣脫給大舅披。”
到家時﹐祖母來開門﹐先是“來了﹖來了﹖”挺高興地喊著。而後﹐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大哥﹐你還好啊﹗”
母親是未過門的兒媳婦﹐還有兩三個月就要舉行婚禮﹐老漢聽說﹐尷尬地一句“我這個當大舅的連個禮物也拿不出來”﹐就雙目含了清淚﹐低下了頭。
母親的沉思被老保姆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上來吧﹐車開走了。”老保姆在暗室的走廊裡叫道。
一到樓上﹐祖母就問﹕“他們說什麼了﹐想幹什麼﹐我們怎麼瞧不見有燈呢﹖”。
“我藏在二樓陽臺角盯他們呢﹐開燈不讓人看見了麼﹖他們不像是衝我們來的﹐根本沒來敲門。商議了一會﹐就都往王司令員家那面走去了﹐只車停這兒。後來又都回來坐了車就走了。”老保姆說。
“抓那老兩口嗎﹖有沒有別人看見﹖”祖母忙問道。
“人肯定沒抓﹐去時七個人﹐回來也七個……明早我喊他家的老王保姆一起去商店﹐就全明白了。你們先歇會兒﹐再有動靜我叫你們。我去二樓小房間﹐那兒看得一清二楚。”老保姆上樓去了。
“我也琢磨了﹐以你爸的職務﹐早晚是會來找他的﹐抄家也免不了。你們休息會兒﹐收拾一下書﹑筆記本﹐不想讓他們見到的東西都拿去暗室。我先在你大姨房間歇會兒﹐我累了。”祖母叮囑後就去休息了。
母親和衣睡下﹐醒來發現父親已將家裡該藏的都藏了。老保姆勞累了一夜﹐清晨又去了商店﹐母親叮囑父親也休息一會﹐免得再有事時打不起精神來。自己就去廚房吃了早飯﹐祖母聽得有腳步聲﹐便喊﹕“是誰在廚房﹐給我燒壺水吃藥。”
母親把開水拿給祖母時﹐聽得她在輕咳﹐想到連續兩夜來她都不得休息﹐擔心她復發肺結核。試一下體溫﹐低燒。母親勸祖母吃過藥後再睡會兒﹐說要有祖父來的電話﹐就來喊醒她。祖母吃了藥不久﹐果然沉睡起來。
母親後來回憶說﹕你奶奶告訴我﹐你爸的大舅當年是名震一方的抗日英雄﹐雙手使盒子槍。日本軍隊曾花大價錢懸賞他的人頭﹐國民黨也派人找過他。他下令把國民黨派來的那個傢伙﹐綁在棵樹上﹐示眾一天才放他回去﹐讓他告訴他的上司﹕“一二﹑九”國民黨干的那點缺德事﹐他還記著哪﹐再來人胡說八道就不客氣了。後來共產黨也派人來找他﹐說要打敗日本人建立一個勞苦大眾當家作主的新中國。當時都覺得共產黨說的話有道理﹐就入了黨﹐接著就發槍和衣服﹐他們就正式行軍打仗了。解放沒多久﹐肅反就開始了﹐說他放走個國民黨﹐還說他們打日本鬼子用的槍來路不明﹐把大舅押了起來……為說明情況﹐你奶奶帶病奔波﹐總算把事情弄清楚。
多少年後﹐母親仍念念不忘此事﹐並由此感嘆事態變故的荒誕﹐說﹕“人的心肝都哪兒去了﹖象這樣的一批人﹐年紀輕輕就為國家打小日本﹐然後為建新中國打老蔣。到頭來﹐坐新中國監獄的還是他們﹐被自己解放出來的勞苦大眾﹐打個半死……中央領導之間﹐相互爭個什麼的﹐就至于把個國家搞到這份上﹖人像吃了迷魂藥﹐沒了腦性﹐瘋瘋顛顛的﹐跟一通亂折騰﹐這些人心裡怎麼盤算的哪﹖真叫人想不透﹗”可見﹐多少年以後她還沒想透的事﹐當時﹐身在其中的她﹐恐怕就更糊塗了。但母親卻說﹐就是那天她才搞懂了﹕為什麼祖父和祖母願意自己的兒子去農村。那天祖母說﹕“會種地﹐是人最要緊學的本事﹐去種田﹐頭頂青天﹐面朝黃土﹐汗水換衣食﹐天地間站﹐才覺得自己是人﹗”(//www.dajiyu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