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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明燈——短文二篇

作者:杭一葦
從他明澈的眼睛裡,我看到這盞純真善良的明燈所發出的光芒。我知道,小心地呵護它,不讓它被人世的冷風吹滅,是作為母親的我一生的責任。(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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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中的明燈

丈夫去浙江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新一只有一歲四個月大。我獨自帶著他,在胡玉美釀造廠上班。我們每天跟著廠車來回,晚飯在爺爺奶奶家吃。洗好碗,然後抱著他步行一站多的路程,回北鎮街拐角頭自己的家。

剛開始,經常是在半路上,新一就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口水都會流出來。慢慢等他大一點,他會拉著我的手,自己走幾步。再大起來,他就喊著廣告詞,變換著起步、正步、踏步,有力地甩著胳膊,走在我的前面。

我們欣賞龍山路華燈初上的夜景,路人也欣賞著我們這一對母子。新一出生在安慶,這個長江邊上諾亞方舟般的城市,振風塔是她美麗的桅杆,迎江寺是她泊岸的巨錨,在每個人都睡熟的時候,使她不致於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吹走。我告訴新一,第二醫院的出生證是他的永久船票。每一個安慶人都是他「百年修得同船渡」的老鄉,而他的父母,只是這裡觀光的過客。

有一天,天很黑。到樓下時,我突然走不動了。新一關切地陪著我蹲在地上。我們仰望這幢樓,覺得實在很高。我問新一:「你說上面哪一間是我們的家?」

轉了一個彎,小孩子也許失去了方向。再說這幢樓的結構,實在有點複雜。沒想到他伸出胖胖的小手,一下子準確地找到了。

新一有一個發現,他說:「媽媽,人家家裡都有燈,我們家裡沒有燈哎!」

我告訴他:「這我不用抬頭就知道。」他驚訝地看著我。

我說:「因為我們家裡沒有人啊!」小孩子一聽,竟然有點傷感的樣子。

「我們兩個還沒有到家。如果家裡有燈,可能就是來了小偷。」我分析給他聽。

新一大驚失色。

「當然,也可能是你爸爸回來了。」我安慰他。

喜悅和盼望,出現在新一臉上。

是啊沒有人,也許少了些熱鬧和溫暖,但很多時候,沒有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因為人分好人和壞人……

新一急忙表示:「我是好人。」

「這世界上有不少壞人,他們壞事做絕,天良喪盡。還有一些好人,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也會偶爾行惡。真正的好人,其實不多。因為誰都不願意吃虧。而做好人,是要經常吃虧的,這需要勇氣。」

我又說:「真正的壞人,其實也不多。大部分壞人,還是蠻可憐的。」新一迷惑了。

我拿蘋果打比方:「有些看起來美麗,聞起來芳香,吃起來甘甜,吃下去滋養精神;有些樣子不是很好,吃起來卻還不錯;還有一些,看起來也很好,打開來已經爛掉,或者有蟲。」

新一頻頻點頭。

「而有些蘋果,又大又美,又香又甜,實際上卻有毒。就像妒嫉的王后給白雪公主吃的那一個。」

新一低聲驚呼。

我告訴他:「我們古老文明的中國,曾經有一種神奇的樹。人們吃到樹上結出的果子,分別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吃到果子的人,得到幸福美好。聞到香味的外國人,翻山越嶺或者遠渡重洋而來,向我們學習種植和管理的方法。」還是用吃的東西打比方。

新一感到驕傲。

「後來,幾個莽撞的人,把大樹連根拔起。樹上的果子,也被說成是有毒。所以現在的人,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它的滋味。」

新一茫然若失,我也滿懷惆悵。

他遺憾而痛苦,一再追問:「他們為什麼那麼壞?他們為什麼那麼傻?他們為什麼不乖?」我無法回答,站起來抱著他上樓去。

親愛的托兒所小孩,你還沒拿到人生第一張文憑,我怎樣才能跟你說清?道德這門不分專業的基礎科,多少多少人活了一輩子,還是考不及格?栽種大樹並呼籲人們愛護她的聖人,為什麼兩千年後還在背負罵名?在這個眼花繚亂的時代,除了天真未鑿的小孩,還有誰不是因為無知才保留著對世界最初的信任?

我這個接受現代科學教育十幾年的人,常常還是像那些沒什麼文化的愚婦一樣,在心中感謝送子觀音。這個像佛陀一樣頭髮捲曲、嘴唇豐潤的小孩,如果沒有神,是誰點亮了他心中的燈?

從他明澈的眼睛裡,我看到這盞純真善良的明燈所發出的光芒。我知道,小心地呵護它,不讓它被人世的冷風吹滅,是作為母親的我一生的責任。

獻給新一14歲——如花的少年

2002年5月

二、躲釘

二十三年前的除夕,按單位和社區領導吩咐看了「焦點謊談」粗製濫造的假新聞後,一夜未眠寫下上面的短文。投稿過了一年多,報社換了領導後才在當地報紙上發表。為保留並分享這篇及另外幾篇短文,我後來出版了詩集《花樹下的詩行》。

看過這本書的人並不多,好些已經不在人世。不知道曾經和我在同一個院子裡上班、現在正被舉世咒罵或虛偽頌揚的大人物是否能看到我在臉書上的分享,我想提醒一下這位老鄉:「躲釘!」

大約在我5歲的時候,隔壁人家的老太太過世了,我不知道害怕,跑去看熱鬧。老式的房子,天井裡站滿了人。過世的老人家躺在提前好多年早就準備好的一口好木頭做的好棺材裡面。

她的女兒我叫做殷媽媽的,當年大約五十多歲。正披頭散髮、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著一次次撲向棺材,兩邊幾個強壯有力的婦女緊緊挽著她的胳膊,一次次把她拉開。我看到她哀戚地喊著「媽媽!」的時候,心裡吃驚大人竟然會哭成小孩子一樣。

前來幫忙的男人們正敲一下停一會地往棺材上釘釘子,以免哭喪的人太受刺激暈過去。我聽到殷媽媽在類似於輓歌的喃喃訴說中,聲音突然變得高亢起來,她悽厲地呼喊著,「媽媽啊,躲釘!」

當最後一顆釘子釘完的時候,她已經暈厥倒地,婦女們掐人中、刮痧亂成一團。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特別是這幾年,見過多少生死。然而,「躲釘」二字仍然難以忘懷。其實是早就忘記了,只不過當大人物的老鄉被「釘於一尊」的時候,我驀然想起兒時經歷的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不禁在心裡驚呼:「躲釘!」

是的,活人也需要躲釘,因為終將蓋棺論定。@◇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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