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前的南朝時期,詩歌裡吟唱著一位妙齡佳人:她曾在城郊江畔,和意中人相擁送別;也曾在閨中陌上,留下織綺採桑的倩影。或情深義重,或勤苦勞作,她的故事承載了人們對傳統女子的理想。
她還有個動聽的名字——莫愁。這是一位美麗而神祕的女子,其籍貫、身世,至今都是個謎題。在各版本的傳說中,比較流行的說法是,莫愁是戰國末期楚國的郢州石城(今湖北鍾祥)人,她天生麗質,能歌善舞,更憑藉高超的歌舞才藝被召入楚王宮。
她還得到楚國名士屈原、宋玉等人的點撥,將屈宋之詩賦、楚地歌樂,融入古曲,完成了《陽春白雪》《下里巴人》《薤露》《陽阿》等曲目的歌辭部分,為傳統樂舞做出貢獻。
據《舊唐書‧音樂志》載,在六百多年後的南朝,石城仍是一座歌舞之鄉,當地百姓也從未忘記莫愁女這位音樂家。民間流傳的《石城樂》,歌謠中伴著類似「莫愁、莫愁」的和聲。
痴心一片、依依送別的莫愁女
南朝樂府詩《莫愁樂》就從《石城樂》中衍生,成為歌詠莫愁女的最早詩篇,其辭為:
一、
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
二、
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
第一首詩歌,開篇彷彿含情脈脈的聲聲呼喚:莫愁姑娘人在何方,莫愁住在石城之西。這大概是小伙子與莫愁姑娘的某次相會,此刻他正焦急地等待心愛姑娘的出現。他獨立江邊,翹首以盼,向著茫茫江水自問自答,一方面勸慰自己路遙水遠,需要耐心等待,另一方面也渴望莫愁早早聽到自己的心聲,知曉自己的深情。
就在小伙子心神不寧的時候,一葉小船輕快地划動雙槳,載著莫愁女向他急速駛來。一「催」一「送」,不僅點明船行之速,也把莫愁女赴約時同樣急切的心情刻畫出來。而飛快的小艇,也映襯出小伙子與莫愁相見後輕鬆、暢快的心情。他們之間心意相通、兩情相悅的情感,在剎那相會自然而真實地流露,成為詩歌最動人之處。
甜蜜歡悅的戀情,在第二首轉變為濃郁深沉的離愁別緒。短暫的相會之後,便是傷感的離別。莫愁女的意中人即將遠赴揚州,歸期不定,她戀戀不捨地送他來到楚山頭。兩人再次來到江畔,昔日快樂的相會地點,卻見證著現在痛苦的分別時刻。他們伸出雙臂,緊緊相擁,又深情相望,欲說還休。幾個簡單的動作,表現出莫愁女和意中人相依相偎、難捨難分的情態。
這一刻,彷彿時間為之靜止,江水為之斷流。莫愁姑娘淒婉地歌唱著送別的情景,在結尾處抒發最強烈真摯的情感。滔滔江水也被這場分別打動,悲咽嘆息,停下滾滾東流的腳步。這首詩的語言淺近質樸,抒寫的情感卻感天動地。它以直接而誇張的手法、大膽而奇特的景象,極言莫愁女和意中人情深似海,精誠所至,留下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傳奇。
不為富貴迷失本心的洛陽女兒
樂府詩中的莫愁女,或許並不是當年大名鼎鼎的宮廷音樂家,只是楚地一個善良純情、恰好同名「莫愁」的普通女孩;又或者,「莫愁」僅僅是人們對那個擅歌藝、傷離別的女孩,一個溫暖的祝願。然而無論如何,《莫愁樂》的流傳,引領了吟詠莫愁女的風尚,也讓莫愁女成為詩歌中的一個經典意象。
她的芳名,不但在民間,更在宮廷裡裊裊迴響。梁朝開國皇帝蕭衍,作《河中之水歌》,塑造了一位洛陽的莫愁女。其辭為: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這首詩寫得富麗華豔又含蓄藴藉,雖屬文人詩,卻保留了許多民歌色彩。首句起興,因洛陽坐落於黃河附近,因而詩人以黃河東流之美景,引出洛陽佳麗莫愁女。詩人又模仿《陌上桑》《孔雀東南飛》等樂府民歌的敘事手法,按照年齡順序將莫愁女的技藝和身世娓娓道來。莫愁姑娘十三歲能織出光潔精美的絲綢,十四歲去城南採摘新鮮的桑葉,十五歲嫁入盧家,十六歲就生下兒女名為阿侯。
盧家大概是富豪之家,莫愁女作為貴婦,享盡塵世榮華富貴。她的閨閣以蘭為飾,以桂為梁,充滿了異國鬱金香和蘇合香的芳馨;她的妝飾更為璀璨奢華,髮髻上插滿十二排金釵,足踏五彩紋樣的絲質繡鞋。她梳洗完畢,珊瑚架上的化妝鏡熠熠閃光,映出她絕美的容顏;平頭的奴僕提著箱匣來回奔走,殷勤服侍。
莫愁女的人生,似乎已是順心如意,再無遺憾,讓人忍不住發出「人生富貴何所望」的感歎。然而全詩在末句,詩人筆鋒立轉,直書莫愁深藏在心底的愁怨:只遺憾沒能嫁給東鄰的王家少年啊。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惆悵落寞的莫愁女,在花團錦簇的人生裡,嘆息著青春年華的虛度。
這位虛構的洛陽莫愁女,如秦羅敷、劉蘭芝一般美貌善良、勤於勞作,是位宜室宜家的傳統女子,因而在詩中擁有夫貴妻榮、兒女在側的美滿歸宿。而莫愁女在結尾直率地感慨人生缺憾,為她完美的形象增添幾分哀怨與悲情。
或許,這也是作者在告訴世人,人生際遇往往不能盡如人意。就像莫愁,她是懷舊、重情誼的,她的心底始終藏有一份超越物質層面的,對真情摯意的追尋。她的遺恨,寄託了作者對真正的美好人生的理想,並藉由民歌形式真誠、坦率地吐露心扉。
唐詩裡的莫愁女
光陰流轉,莫愁女的故事借助詩意的改編、傳唱,逐漸成為光輝燦爛的藝術形象。南朝之後,從隋唐、宋元至明清,莫愁女始終是文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而莫愁所承載的文化意藴,也越發飽滿、豐厚。在詩歌鼎盛的唐朝,文人墨客從莫愁的容貌、才藝、送別、婚姻等角度摹寫、抒懷,創造出更為光彩四射、韻味豐富的詩篇。
他們會親臨石城,尋訪莫愁姑娘的遺蹤。詩人蔣吉在渡頭泊舟吟嘯,敞開襟懷,思緒隨著悠悠江水而連通古今。「江人橈艇子,將謂莫愁來。」(《石城》)他遙遙望見江中,船夫划著槳,駕一葉小舟搖盪而來。此情此景,像極了當年莫愁姑娘乘船與戀人約會的那一刻。不見莫愁身影,卻有一片思慕莫愁的幽思,大概就是專屬於蔣吉的詩情畫意吧。
唐末的鄭谷懷著王朝末世的遺恨,來到石城撫今懷古。「石城昔為莫愁鄉,莫愁魂散石城荒。」他將美人命運與城市興衰相連,莫愁在時,石城處處迴盪著她美妙的歌聲,點綴著盛世繁華;莫愁亡故,歌聲杳然,石城也趨於荒寂。即使江上仍有千帆往來,鴛鴦雙飛,也只讓人感到江風浩渺、春水悲涼,徒增物是人非的蕭瑟寂寥之感。鄭谷表面回憶莫愁舊事,卻是以莫愁為引,抒發哀怨沉痛的故國嗟嘆。
當然,很多詩人對莫愁女的追憶,更是一揮而就,佳作迭出。張祜作《相和歌辭‧莫愁樂》,描寫莫愁痴情之狀:
儂居石城下,郎到石城遊。
自郎石城出,長在石城頭。
莫愁在家鄉石城遇到意中人,兩人經歷了短暫相識、相戀的歡樂時光;她的意中人終究只是石城過客,他還要繼續為了事業而遠行,留下了孤單失落的莫愁。而莫愁卻抱著此生不渝的堅定信念,獨守石城,等待意中人的歸來,再續良緣。莫愁用情至深至切,用忠貞不二的情感打動了詩人,也感動了無數後人。
李商隱亦是莫愁的隔世知音,他用雪之清潔、梅之香韻比擬莫愁的痴情:
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
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
飛雪滿天,梅樹成林,雪中梅下,是誰獨自佇立,痴痴守候?冷峻的環境,卻是莫愁冰清玉潔的化身,她為了守候兩人的情感,守著信約、不辭冰雪,等待意中人的歸來。
唐朝文人多有殺敵報國、立功邊塞的雄心壯志,他們筆下的莫愁女的離別故事,常常融入邊塞題材。莫愁與其戀人,則演變為經典的思婦與征夫,表現女子獨守空房的孤苦,以及對遠人綿長的思念之情。如徐凝的《莫愁曲》:
玳瑁牀頭刺戰袍,碧紗窗外葉騷騷。
若為教作遼西夢,月冷如丁風似刀。
玳瑁牀、碧紗窗勾勒出精緻奢華的閨房,然而冰冷的戰袍暗示征人遠戍的信息,紛亂作響的樹葉透露出閨中人焦慮徬徨的心緒。既然夫妻無法在現實中團聚,她便希望靈魂能夠飛向遼西邊塞,無懼那風刀冷月,也要與丈夫在夢境中相見。這位閨中少婦有著莫愁一樣的玉容和深情,她的離愁,因邊塞烽火而更為沉鬱、厚重。
憶莫愁,寫愁情
到了宋朝,詩歌領域迎來詞的興盛。詞之婉約細膩的情韻,與莫愁女的意象極為契合,宋代文人亦紛紛為莫愁填詞,藉莫愁其人其事,澆胸中塊壘,抒家國憂思。
「瑞雲盤翠侵妝額,梅柳嫩、不禁愁積。返魂誰染東風筆,寫出郢中春色。」(《杏花天》)周密以華美的辭句,遙想莫愁女雲髻高聳、珠圍翠繞的華麗妝飾,也點出她美中含愁的離情別恨。他也嘆息佳人難再得,只得期待莫愁芳魂返鄉,用她絕代風華再添古城春色。
「石城堂上雙飛燕,應傍莫愁飛。春江艇子,雪下梅中,知與誰期?」(《眼兒媚》)呂渭老著重刻畫莫愁離別後的孤單與堅強。燕子雙飛,突顯莫愁的形單影隻、相思難了;而她依然守著愛情的誓約,無論風霜雨雪,依舊在江畔默默等候意中人歸來的身影。這首詞再現了李商隱詩歌的情境,情感卻更加淒美纏綿,委婉動人。
兩宋之交的大詞人周邦彥,經過金陵城時,面對盛衰之變,產生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 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西河‧金陵懷古》)臨江斷崖之上,老樹寒枝仍舊斜掛,誰能想像這裡曾經風光旖旎,如莫愁一樣的清秀女子泊舟佇立,等待一場相會,演繹著一幕幕才子佳人的傳奇。而如今,隨著國家傾覆,美人與繁華盛世一同遠去,空餘林木蒼蒼,霧靄蒙蒙。詞人的懷古之思、亡國之恨,都融入眼前的悲涼景色中。
唐宋之後,歷代皆有題寫莫愁女的詩詞。元代徐延徽的《竹枝詞》云:「盡説盧家好莫愁,不知天上有牽牛。」描寫尋常百姓長相廝守的平凡幸福。明代馬鑾的《莫愁》云:「笑向莫愁湖上去,不知何事帶愁回。」藉詠莫愁表達對憂國憂民之思。清代宋琬的《憶秦娥‧莫愁湖》云:「朱欄畔,莫愁嬌小曾相見。」以莫愁女的嬌俏容顏比擬湖上風光。
莫愁女,這個多才多藝的楚國女子,經過歷代詩歌書寫,呈現出多重形象和內蘊。無論是依依送別的少女,還是富豪之家的貴婦,無論是年華蹉跎的孤獨美人,還是婚姻美滿的平凡女子,莫愁這個名字,已經成為傳統詩歌中美的化身,讓人憐惜,讓人長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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