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憶起學生時代,總會飄起一股濕霉味。這個味道來自身上那件永遠乾不了的制服。
母親從小被送去當養女,國小畢業就要工作,沒再升學。為了照顧家裡三個小孩,母親兼了好幾份差,因為學歷低,她只能做玩具組裝、免洗餐具的包裝、餐廳的服務生、清潔員等勞力工作,每次回到家裡都很晚了,筋疲力盡的她在午夜時分,還要幫小孩洗衣服……
那些衣服只晾了半夜,到了清晨經常還是微濕的,但我沒有別的選擇,穿上就匆忙上學去了。
我小時候很討厭那股濕霉味,那個味道讓我感到自卑,覺得自己骯髒,心裡偶爾還會埋怨母親:「為什麼我都沒有乾淨的制服穿?」但是我卻從未在放學之後,自已動手洗衣服,因為我都在公園和鄰居小朋友玩耍,跳房子、玩捉迷藏、打躲避球……多麼快樂啊——我厭惡那段回憶裡的自己。
我讀國中時,正值Michael Jordan叱吒NBA球場的黃金年代,班上所有男同學的話題都圍繞在「Jordan九代」的球鞋。從小到大都穿「Robentan牌」(路邊攤)的我,憋了幾個月,終於怯懦地向母親說:「我想要一雙籃球鞋,有打勾勾的那個。」
母親沉吟片刻,隔天放學帶我走進民族東路的一間體育用品店,我只花了一分鐘,就挑好了一雙白色的NIKE球鞋,因為那雙是全店最便宜的。母親看了標籤上數字寫著一千二,眉頭皺了一下,打開皮包數一數裡頭沒幾張的鈔票,然後問店員能不能算便宜一點,那個大哥哥說:「已經打九折了。」
然後母親看了我一眼,再度打開了皮包,反覆數了幾次剛剛早就數過的那幾張鈔票,又問了店員:「算員工價好不好?」店員搖搖頭:「八折,最多八折。」
最後母親卑微地、技術性地把皮包攤給店員看,那個大哥哥回頭和我對望了三秒鐘,又瞄了母親腳上那雙磨破底的涼鞋一眼,最後我的球鞋以九百元成交。
YA!我隔天穿著那雙白色新鞋,風光神氣地走進教室,因為全班男生腳上都有一雙NIKE,現在我也有一雙了——我厭惡那段回憶裡的自己。
大學時,母親為了生計,去幫人家做家庭清潔,雇主都是有錢人。有一次她推開房門,淚眼汪汪地對我說:「凱啊,媽媽對不起你……」
我心想怎麼了,媽媽吸了一下鼻涕才告訴我,她雇主的兒子是建中數學資優生,他們家要送他去美國的史丹佛大學念書。
「聽說那是最好的大學,畢業之後都是人才……媽媽對不起你,你這麼優秀,這麼會讀書,但是媽媽沒有錢栽培你……媽媽沒有錢讓你出國念研究所……對不起……」
我看了媽媽自責的眼神,眼眶瞬間也紅了,我衝上前緊緊抱著她,突然發現懷中的母親原來個子這麼小、這麼瘦……我難以想像這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身軀是怎麼做那些勞力工作撐過二十幾個寒暑,把我們三個小孩扶養長大的。
「媽,妳把我養到這麼大,我好手好腳……妳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長大了,要什麼我會靠自己去爭取……」——我喜歡那段回憶裡的擁抱,如此沉重卻又溫暖。
母親掏空錢包幫我買新鞋,卻忘了自己鞋子早磨破了;她為了沒能力送我出國而自責,卻從不抱怨自己國小畢業就要去工作。我才終於體悟,所謂的母親,就是「覺得給孩子的不夠,忘了自己要什麼」的那種人。而所謂的懂事,就是從「意識自己得到夠多了」的那一刻開始。◇
——節錄自《二十分鐘的江湖夢》/麥田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