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和王熙鳳是心狠跋扈在明面上的。那身分低一等的,譬如賈政庶出的兒子賈環,以及賈環的母親趙姨娘這樣的妾室,則是陰著來。庶子賈環十分嫉恨寶玉,但凡有個機會能害到寶玉,他一定奮不顧身地實踐。
我們接著談曹雪芹筆下的反思和察省。
賈母領著闔府去清虛觀打醮時,觀裡事先全都清場,閒雜人等一律迴避。然而有個小道士不懂人事,都清場了,還冒冒失失地在觀裡跑,衝撞了女眷,王熙鳳兜頭就給了那孩子一巴掌,罵他不長眼睛亂跑,罵出的話極為粗野。而賈母聽聞,立即讓人把那小道士叫過來,安撫他,問他幾歲了,又給他果子吃,吩咐人帶他下去,不許為難他,並說,小戶人家的孩子都是爹娘嬌生慣養的,沒見過這個陣勢,唬著了,爹娘若是知道了,心裡該有多痛。
這裡就有鮮明的對比,賈母對待一個無知小童的態度,和王熙鳳的粗暴,全然是兩種境界。賈母一直是很重視德行的,過節時合族團聚,有窮了的本家老人,也帶著自己家的孩子來賈府過節,讓孩子們來大觀園,開開眼界。賈母很喜歡其中的兩個女孩子,就留了多住些日子,讓她們在大觀園裡和姊妹們去住。賈母又特意吩咐下去,她說,「我知道我們這府上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副富貴心腸,勢利眼」,讓所有人都要一視同仁地對待這兩個女孩子。就是說這樣一個在富貴中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她懂得人世的人情冷暖,也懂得禍福無門,唯有重德才能留得住福氣。然而,她的兒孫輩,完全不重德不惜福。
寧國府的賈珍和賈蓉父子的亂倫醜行,秦可卿的死亡原因,便是焦大嘴裡罵出來的,「扒灰的扒灰」那一樁家醜的當事人,意思是公公賈珍和這個兒媳婦有亂倫醜行。秦可卿神祕喪生後,她的貼身丫鬟瑞珠撞柱而亡,你可以把她的死亡理解為一個了解祕密的弱勢者的走投無路。秦可卿死後,我們沒有看見他的丈夫賈蓉的反應,反而是寧國府的主人賈珍,毫不掩飾他的悲痛,以致於他的正室夫人尤氏,秦可卿的婆婆,被刺激得舊疾復發,推說有病在床,不肯出來料理喪事。賈珍呢,把薛家木器店裡收藏的本是給忠義老親王用的壽材拿來給這個兒媳婦做棺材,又為了讓她出殮時稱謂好看,現開銀票給兒子賈蓉買了個五品侍衛的官階。而秦可卿死後,這對父子依然還是不知廉恥,又勾搭上了賈珍妻子尤氏的娘家姊妹,尤二姐尤三姐。尤氏不是賈蓉的親生母親,應該是續娶的填房,自己也沒有子女,就顯得很弱勢,說話也沒人聽的那種,那尤老娘又是她娘家的繼母填房,帶來的尤二姐尤三姐,也是前頭那一戶的,和尤氏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如今呢,尤氏一門老少,都是依仗寧國府過活。尤氏的這兩姊妹的結局是一個吞金,一個用劍抹了脖子,都是自盡而死的。在《禮記》裡頭就說了,「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這話正好用在這本《石頭記》裡,用來形容寧國府的賈珍賈蓉父子,如禽獸一般毫無廉恥。
而賈母的大兒子賈赦,也很不上道,年過半百且好色,他看上賈母最貼心的丫鬟鴛鴦,又怕丫鬟嫌他年紀大,就打算強娶,把她的哥嫂叫來訓話,讓他們去說服鴛鴦。說出來的話也是極其不堪的,他說,鴛鴦不肯嫁給他做半個主子,是不是因為已經看上了寶玉?她想寶玉也沒用,她將來怎麼著也逃不出我這個大老爺的手掌心。你就說說,賈赦是榮國府的第一繼承人,又是寶玉的伯父,居然會如此下作,把自己降低到要跟這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爭風吃醋的地步,簡直半輩子都白活了!這回把可憐的鴛鴦逼得跑到賈母跟前,哭著拿剪子鉸下自己的頭髮以明志,說自己絕對沒有看上寶玉,也絕不願意給大老爺做姨太太,寧願伺候老太太一輩子,等老太太歸西了,自己就上廟做姑子,了此殘生,總之一輩子不嫁男人。那麼賈母就很憤怒!把賈赦的正房太太邢夫人連同賈政太太王夫人痛罵了一頓,又罵賈赦不知廉恥,年過半百的人了,不知修身養性,還一味地貪貨好色。
在前八十回裡,賈母對這個兒子的表現一直是很失望,不喜歡他的。那賈赦在府中不修德,在外頭行事也是目中無人,毫無道德的。他喜歡扇子,又看中了一個破落了的大戶人家的子弟家裡珍藏著幾把扇子,那破落戶說那是祖宗留下來的,破家後窮死餓死也不變賣。賈雨村得知賈赦的煩惱,為了討好他,就把那破落戶害到下獄,扇子充公,終於到了賈赦之手,賈赦很高興,就罵他兒子賈璉,說讓你去弄,你沒辦法;那人家賈雨村怎麼就能有辦法?賈璉不以為然,回話說這種奪人之愛,強取豪奪的方式弄來了,也沒意思。就惹怒了賈赦,拿棒子把賈璉毒打了一頓,打得也是起不來床,平兒還來找寶玉的丫鬟襲人討棒瘡藥,因為寶玉也是常常挨打嘛,棒瘡藥乃是必備常用藥。
所以這個家你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惡人惡行,失德之舉。男主人沒有一點點長輩的樣子,教化兒孫不是以身作則,立言身教,而是靠蠻不講理地棒打。賈赦自己不修德行,對兒女骨肉也無德,大觀園紫菱洲住著的二小姐迎春,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不顧賈母和弟弟賈政的反對,執意把迎春許配給一個門第不相稱的武官,對方說你父親是因為欠我錢才把你嫁來抵債的,對迎春凌辱踐踏,所以書中開篇對迎春的判詞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就是她嫁過去一年後,便被中山狼一樣無德的丈夫虐待致死。這也是賈赦無德,才註定了迎春要在這樣的格局裡演繹完她的故事。
不修德行在這四大家族的成員裡,是很普遍的。一直寄居賈家的皇商薛家的當家人薛蟠,一開篇就寫他打死了人,毫不在意地陪著母親妹妹進京去了,當地官府也不敢拘捕他,死者親眷打官司告薛蟠,告了一年,末了靠賈雨村給擺平,與薛蟠關係親密的母舅王家,姨家賈家,都只是關心官司什麼時候擺平,怎麼讓薛蟠避禍,隻字沒有對這個闖禍精的訓誡。所以我們看到,前八十回裡,薛蟠在京城裡,成日裡不是正在惹禍,就是藉著做生意為名離開京城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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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的內宅裡頭也絲毫不太平,王熙鳳和寶玉的母親王夫人,這樣每日在內宅裡的婦道人家,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不止一條人命。王夫人自身有其格局狹隘的一面,她平日為人看起來是性情溫和,樂善好施的一個貴夫人,可是有一種肆虐的暴怒時不時地就會閃現出來,但凡她動怒,都是殃及人命的。她的暴怒導致了金釧跳井,晴雯生生地含冤而逝。
王熙鳳呢,心智聰明應對敏捷,以及內心對人的不憐憫,不修德行,反映在她的日常為人處事裡。她就像一個走長路的人,《紅樓夢》裡每隔著幾回,你就會看見又有人命葬送在她手中。她在鐵檻寺裡聽一個老尼姑的慫恿,插手一個權貴衙內憑勢強娶已經定親的民女的官司,收了三千兩銀子,授意下人去找當地官府,強行令男女雙方退掉了原來的親事。然而,那家女孩兒是個有情有義的,聽說退親了便上吊死了,原來的男方聽說了這事,也投河而死,殉了情。那王熙鳳呢,落了三千兩銀子,反正她收錢辦事是用當地官府來強逼原來的男方女方退親,親是退了的,她的事是辦妥了的。至於鬧出兩條人命來,自然與這三千兩銀子無涉。王熙鳳當初收錢時是這麼說的:「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你看看,這個口氣,這樣一種囂張,用她對賈璉的話說,把我王家的門縫子掃一掃,也夠你們賈家過的了。
如此陰盛陽衰,自然她和賈璉的婚姻也不太平,賈璉但凡瞅個不被鳳姐監督的空子,就會鬧出點姦情醜聞來,後來賈璉在國喪期間偷娶了寧國府賈珍的小姨子尤二姐,其中很大一個動力就是尤二姐性子柔順溫情,所以賈璉很眷戀她,連僕人也不當她是妾,省去了姨奶奶的稱呼,都稱尤二姐為新二奶奶。後來王熙鳳知道了,先是找了尤二姐已經退親了的原來的未婚夫去官府吿,吿賈璉強娶人妻,那個未婚夫本來是已經退親,連定禮都已經拿回來了的,彼此根本無涉,同時根本就不敢吿賈府,鳳姐就罵道,他就是去告咱們家謀反都不怕,只管去告!又藉由官司上身,到寧國府大鬧了一場。趁著賈璉辦事外出數月,把尤二姐接到賈府,活生生擺布死了,同時還吩咐下人,去把那個買通了來告狀的原未婚夫,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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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和王熙鳳是心狠跋扈在明面上的。那身分低一等的,譬如賈政庶出的兒子賈環,以及賈環的母親趙姨娘這樣的妾室,則是陰著來。庶子賈環十分嫉恨寶玉,但凡有個機會能害到寶玉,他一定奮不顧身地實踐。一次在王夫人房裡奉命抄經,寶玉也躺在那炕上,正摟著王夫人的脖子聊天,賈環便把一盞正在燃燒的燈燭朝寶玉一推,滾燙的燭油全燙到寶玉臉上。賈環肇事後,自然母子倆都逃不了王夫人和王熙鳳的一頓罵,但是,能讓寶玉不好過,趙姨娘和賈環母子就心裡舒坦,暗自喜悅極了。
寶玉生來就被趙姨娘他們視作頭號敵人,同時他們又對管家的王熙鳳懼怕仇恨。有一個專門在大戶人家串門入戶,說仙道法,遊說圖利的馬道婆,這道婆還是寶玉小時候就認下的寄名乾娘呢,然而人心叵測,這個道婆就利用了趙姨娘心裡的妒忌和不忿,找她要了一大筆銀子,施了巫術詛咒,讓趙姨娘找機會把紙人貼到鳳姐和寶玉的床頭,詛咒就能奏效。寶玉才被燈油燙了,滿臉糊藥呢,趙姨娘又上場了,她和周姨娘一起來探望寶玉,這裡脂硯齋點評,說趙婢進來,正好行事——使得詛咒生靈。趙姨娘離開後,寶玉和黛玉正笑嘻嘻說話呢,突然心口劇痛,從床上直接蹦起來,瞬間就神智不清了。同時鳳姐拿著一把刀,從自家院裡一路殺將出來,殺到大觀園來,嚇得沿途人人抱頭鼠竄,這一遭暗害,把賈府折騰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到後來,兩人都氣息奄奄了,寶玉口口聲聲對賈母說,我要走了,我從此可不在你家裡了——把賈母痛得不得了。末了,賈府已經為兩個人準備好了棺材和壽衣的時候,外頭來了一僧一道,無處不在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把那塊通靈寶玉托在手上,誦了些青埂峰一別十三載如今寶玉蒙塵之類的話,救回了鳳姐和寶玉。
過了些日子,又因為金釧和寶玉嘻笑,被王夫人打了一耳光,罵她淫蕩下流之餘還把她趕出府去,導致金釧跳了井,賈環在父親賈政面前一頓誇張構陷,惹得寶玉又被父親掄起大棒子毒打了一頓。就說這父母兄弟,是你的親人,和你彼此有緣有情的,同時也是使得你深陷煩惱痛苦的根源。尤其他們又不修德,又不懂你,又不體恤你,那真是苦惱無窮。
而且我們能看出來,賈母這一代人,經營這個家族,還是靠自己惜福,修德行,對待家族成員用的是真心的愛和禮教管束。到了王熙鳳管家,就純粹是淫威了,就是所有人都畏懼她,忌恨她,而且這個家族成員之間,彼此沒有愛也沒有敬,是靠著利益在維繫的。這也是大觀園的可貴,你就會感受到,在這麼一個蠅營狗苟彼此暗害的家族裡,有這麼一個大觀園,園裡的這些少年少女們,他們的青春具有著何其純潔的光芒。這是寶玉的親人們,在前八十回我們是能看到,感受到作者對這一切的追憶、省察、痛惜之情,這也是這本哭成的書其中一種眼淚的滋味。
曹雪芹身為一個創作者的可貴,在於他跨越他本身的局限和桎梏,那支筆撲向最終的那個結局:樹倒猢猻散。而在他的理解,破家的那一種懲罰,在人這一層的理,那就是天譴,是你們這些富貴中的兒孫,罔顧當年祖宗的勞苦功高掙來的這份家業,你們的德行敗壞,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罔顧天良,使得富貴不再,連平安和骨肉團聚都不能有了。這種人承受的痛苦,破家後的骨肉分離也罷,嚐盡炎涼也罷,這種種的表象,究其根源,就是失德、損德後的天譴。然而,這一層懺悔和反省的深意,在高鶚補書的後四十回裡,是看不到的。高鶚筆下更多的是遮掩和修飾,因此發生的改和刪。在創作上,他沒有達到曹雪芹的這種精神高度,反而把一個意旨清晰的《石頭記》改得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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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