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問鼎劍道(3)
樹林潮濕,心中焦躁。獨孤背負楚淮陽,飛步向南狂奔。淮陽但如千刀萬剮,身痛無解,氣若游絲,手掌觸及,只覺濕熱一片。抬手來看,竟然鮮血淋漓,心痛至極,落淚不已:「小弟……」
獨孤不以為意,只顧逃生。
「小弟……」楚淮陽哽咽道,「放下吾,自己逃生去吧。」
獨孤似未聽聞,飛步不停。
風聲耳畔,景移眼中,淮陽心痛至極:「小弟……對不起……」一聲道歉,萬般自責:責己作惡,連累親人;責己衝動,掌摑小弟;責己一生,不曾施善,報應己身,禍連家中……
「……小弟,來生……再作親人,好、好麼?」楚淮陽泣道。
獨孤足下忽地一頓,並不停步,風聲呼嘯,夾雜鏗鏘一聲:「好。」語聲堅決。
「……來生,吾不做殺手;爾,也不是劍客……」楚淮陽道,獨孤眼圈一紅,哽咽道:「今生來世,都是親人。」
忽地,頭頂羅網再現,刀鋒利刃加身,楚淮陽登時哀嚎。隔著羅網,獨孤怒喝:「方才放爾一命,安敢恩將仇報!」
鐵爪之人眼現凶光,道:「爾竟如此厲害,令吾險些喪命。眼中釘,肉中刺,豈可留活!」一聲令下,嘍羅一哄而上。獨孤出劍,羅網竟而不斷,登時大驚,但成魚肉,任人刀俎剖割。
便在此時,黑氣四竄,鐵爪之人,並其嘍羅,盡皆倒地而亡,面色黑紫。
「小心,是玄毒。」楚淮陽勉力道。
話音未落,立時上來兩個小廝,卸下羅網。草木悉簌,走出一行人,為首者,身騎高頭大馬,揮著金扇。
楚淮陽心下大驚,脫口道:「金山……」
「誒呀,許久不見,竟然連主人也不叫。」金山道。
「哼。」楚淮陽偏過頭去,「爾來作甚。」
「吾乃爾救命恩人,好歹也該說個謝字。」金山道。
楚淮陽怒氣陡升,喝道:「爾之所為,陷吾於死地;如今又扮救命之人,是何居心!」
「讓爾看清那幫正派之人,假仁假義之嘴臉啊!」金山道,「爾於金府之中,做了小半輩子惡人,如今還想洗白,當真天方夜譚。一日作惡,終身惡人。一手血債,只有罰命。回至本座身邊,榮華富貴;流落在外,只有死路一條。」
「哈。」楚淮陽冷笑一聲,道:「吾已是廢人,爾還要吾何用?」
金山搖了搖首,道:「這十年來,本座再也找不到,如爾一般之得力助手,忠心僕從。汝放心,回至玄沙,效命禍王。本座擔保治好爾之傷,汝之小弟,斬殺反叛頭領有功,禍王定不吝封賞。」
「哼。」獨孤冷笑一聲:「其人,到底是禍王,還是惡魔呢?爾等與魔鬼交易,日後必不得善終。」
金山甫要發怒,遙望山下人影晃動,冷笑一聲,道:「只怕爾等眼下,便不得好死。」眼神一凜,道:「淮陽,爾想死麼?」見楚淮陽一言不發,續道:「嘖,爾若死,天下人只會拍手稱快,除卻本座,誰人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呸!」楚淮陽怒喝道:「便是一死,也決不會與惡魔為伍!」
「唉……」金山嘆了口氣,道:「爾但回心轉意,各處州府衙門,皆是藏身之所。」金山道畢,掉轉馬頭而去。
「獨孤唯吾,楚淮陽,納命來!」刀器喝道。眨眼之間,二人再陷重圍。
突圍又陷敵網,陷敵再又突圍,一路逃生,歷時一日一夜,片刻不得歇息。身困力乏,意識漸漸不支。
「阿姐,前方有一處府衙。」獨孤道。
楚淮陽甦醒,勉力道:「快、快離開這……」
獨孤頓了一頓,道:「事到如今,吾等若想活命,不如……」
「小弟……」楚淮陽喝道,「一路多少官府衙門,吾等皆不曾苟同……忍、忍一時之痛……」
「只怕……但要為這愚志,斷送性命……」獨孤無奈,揹負楚淮陽,到得城郊一處破廟,暫行將息。
「吾等暫居一時,又不是真的投降玄沙。」獨孤道。
楚淮陽撫著空袖,喃喃道:「吾已失去良多,行至此地步,也斷不可能回頭。吾之一生,委曲求全,苟且度日,只怕稍有不甚,跌落懸崖,粉身碎骨。然則,今時今日,身已墜崖,只待骨碎。阿姐無懼死也,只想有此片刻,隨心而活,認定心中正義,度過最後人生。倒是小弟你……」抬眼看向獨孤:「年紀尚輕,已有宗師風範。獨孤一脈後繼有人,爹娘在天之靈,可告慰矣。所以……」
「吾不走!」獨孤一拳擊中木柱,「若是連親人都保護不了,吾練此劍術,又有何意義!」
「可是爾被吾連累,不過徒失性命耳。」楚淮陽道。
「別說了!」獨孤大喝一聲,氣憤縈心,踏入院中,望著月光。頓生一念,心頭豁然,奔入廟中,道:「阿姐,吾知一處地界,定可令吾等容身。」
「何處?」楚淮陽皺眉道。
獨孤抱臂,道:「江南,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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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重燃,姐弟二人喬裝打扮,掩人耳目,夜行曉宿,走了數日,已臨近長江。
「再有幾里,便至長江,乘船渡河,脫離禍王魔掌,從此便可天高海闊。」獨孤道,楚淮陽飲了口水,眼含笑意,心懷希望。二人到得江邊,天長水闊,滔滔東流。
交了銀錢,登上輕舟,划槳搖櫓,北岸漸行漸遠。江波如煙,浩浩蕩蕩,楚淮陽獨坐船頭,江風清揚,吹落圍巾,現出真實面目,終於逃出生天。
南岸若隱若現,姐弟二人激動不已。
忽然,船艙爆裂,火光四起。
「阿姐!」獨孤按倒楚淮陽,船身炸裂,頓陷熊熊烈火。獨孤拽著楚淮陽,翻身入水,勉力游至遠處,身後船體爆炸,江浪衝擊,震得姐弟二人,數米之遠。
勉力爬上岸,吐出江水。只聞馬蹄聲響,回身一望,大批追兵又至,二人頓陷死劫。
楚淮陽泣道:「小弟,你走吧,別管吾了。」
獨孤指著南岸,道:「阿姐,希望就在眼前。絕不可放棄!阿姐,答應吾,絕不可放棄!見其眼神堅毅,楚淮陽心受鼓舞,點了點頭,扶住小弟雙臂:「過岸以後,咱們好好活著。」獨孤抽劍迎敵。楚淮陽膝骨已碎,不可站起,伸手奪了嘍羅兵器,自衛應敵。
一人手持鋼刀,雙眼充血,喝道:「楚淮陽,爾罪大惡極,安敢反抗!」
「爾等以多欺少,欲奪吾命,豈不容反抗!」楚淮陽喝道,「吾已是廢人,爾等還要趕盡殺絕麼!」
「廢人麼!」那人收起鋼刀,揮手之間,人群讓開,兩個嘍羅拉著馬車而來。馬車停於遠處,倒轉方向,但見其上,躺著一人,失卻雙臂,面容遭毀,幾不可辨。身形癱瘓,只餘眼珠轉動,恨恨嗚咽。
「吾兒此狀,便是拜爾所賜!」鋼刀之人恨道,「今日不殺你,難消吾心頭之恨!」說罷,舉刀攻擊,楚淮陽單手應敵,不落下風。揮刀橫掃,那人心下一驚,躍至身後。眼神一凜,一眾嘍羅齊上,楚淮陽奮力應招,殺退一批,緊握武器,刀柄已被汗浸透。猝不及防,白煙四散,楚淮陽心下大驚:「不好,是石灰……」
小弟身影,時隱時現,終於不現,徹底陷入黑暗:「賊人,竟然如此卑劣!」
「不及爾萬分之一。」鋼刀之人聲起,楚淮陽揮刀,卻然劈空。痛不及驚,冷鋒裂背,痛如火燒。命危之刻,神識一念,求生本能,揮刀亂舞。怎奈雙目已瞎,傷敵不成,連遭重創。耳鳴氣滯,痛入骨髓,仿佛烈火焚身,偏在此刻,於嘈雜凌亂聲中,辨識小弟聲音:「呃……」獨孤重傷之聲,不絕於耳。
目不可見,未知生死。淮陽心如火燒,焦躁萬分,無感身後逼命一擊,但念小弟安危:「小弟、小弟……」眼前暗黑,不辨醒夢:
「爹親,小弟名字作何?」
「爾作一個嵐字,爾之小弟,便作一個楓字。」
「嵐兒,楓兒,好好學習劍術,日後為吾獨孤家,光耀門楣。」
「小弟、小弟……」楚淮陽呼喝無用,萬念俱灰之際,取出匕首:「小弟,不可……再為吾受傷……」刃鋒逼頸,自行了斷。
便在此時,獨孤回身望見:「阿姐……」分神一刻,身遭重擊,不由自主,跪落於地。
石子破空,擊落匕首。
林間日光掩映,數人騎馬佇立,為首一人,正是葉十霜:「住手!」幾人並不理會,沈未刃雙掌齊出,數十石子齊發,打落兵器。眾人一愣,均停下手。
葉十霜手持雲紋銀令,喝道:「劍聖有令:劍聖名號並劍聖山莊,皆傳於獨孤唯吾。統領武林,對抗禍王。」
「啊?」眾人聞之,大惑不解。
刀器驚憤不已,道:「獨孤唯吾,殺害劍聖之凶手,風大俠豈會傳位於其人?」
「劍聖之胸懷,非你吾可以測度。」葉十霜翻身下馬,環視周遭,屍橫遍野,眉心一皺,拱手道:「就請獨孤大俠,以贖代罰,為武林眾人,開出一條生路。」
獨孤跪地不起,勉力勻氣,道:「既有其令,為何不早通傳?是等吾等已然赴死麼……」
葉十霜拱手道:「敝人清理門戶,耗費些許時日,還請獨孤大俠見諒。」獨孤緩緩起身,朝楚淮陽走去。
便在此刻,一人持劍跳出:「其人殺吾全家,豈可放過!」
「風軒逸黑白不分,枉費劍聖之名!」
「風軒逸既失道義,休怪吾等不聽,殺!」
「放肆!」傅平事大喝一聲,指著持劍之人道:「若無劍聖出手相救,爾今日豈能立於此地!還有汝,陶家莊遭赤衣黨洗劫,若非劍聖山莊,爾兄弟二人,早已命喪黃泉!」環視周遭,喝道:「在場所有人,捫心自問,若無劍聖搭救,紅禍中原,爾等誰人能可全身而退!」
眾人聞之,皆低頭不語。
「劍聖所為,必有深意。」葉十霜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今日爾但取其二人性命,又能如何?罪魁不死,百姓橫遭蹂躪……誰人不曾犯錯,誰人一生清白,罰罪至死,不若予其一條重生之路,以贖代罰,消減其罪,方是通途!」
「劍聖自是好意,然則,獨孤唯吾,爾又怎樣說!」一人喝道。
獨孤立於楚淮陽身側,緊握劍柄:「吾之劍道,贏者生,敗者亡。人常言,邪不勝正。吾之劍道,為善者生,為惡者亡。」
另一人道:「若是有朝一日,其人與那禍王同流合污,又該如何!」
葉十霜道:「若有萬一,劍聖山莊清理門戶,劍下無情。」
眾人雖心有不甘,然則既有劍聖山莊在此,只好卸下兵器,紛紛退去。
「阿姐,吾等……安全了……」獨孤單膝跪地,淚滴落土。一路逃亡,幾欲臨死,終於守得雲開,楚淮陽心無一物,失聲痛哭,嚎啕不已,半生苦痛,盡數宣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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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