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斷長歌(4)
兩月已過,瓊珏縫著小衣服,道:「近日,朝野可有何動靜?」
奉惜蓉道:「派出刺客回稟,朝臣噤若寒蟬,並無動靜。」
「呵……」瓊珏纖指,扯著長線,笑道:「日前你攔阻於吾,當真多慮了。」剪斷絲線,道:「你看,眼下不是什麼事情都沒有麼?」說罷,挺腹起身,奉惜蓉扶臂,於花園散步:「王上,平穩不足兩月,還須小心才是。」
瓊珏拍拍奉惜蓉之手,步至蓮塘餵魚。
遠處一人大喝:「王上!緊急軍情!」玉瓊珏起身,見是太尉並中書令,即刻傳召,奉惜蓉不得不放行。
太尉詳稟四方大亂,中書令聲淚俱下,詳言慘象,實乃官逼民反。夢主聞之大驚,連忙傳召重臣議事。王庭內堂,多方人馬,各執一詞,莫衷一是。瓊珏心思煩亂,腹中隱痛,偏在此時,寵貓發瘋一般,躍至御案,打翻硯台,墨染御座。
不祥之兆,眾人皆驚。瓊珏大怒,擲劍於地,寵貓叫喚幾聲,血盡而亡。
奉惜蓉連忙拱手道:「王上除此妖佞,天下太平也。」群臣之中,立有幾人附和。
玉瓊珏喝道:「四方但有罪民暴徒,無須呈報,一律斬殺殆盡!」
眾人面面相覷,未敢言聲。瓊珏怒擲一物,裂地粉碎,定睛一看,卻是玉魄。眾臣不敢執拗,跪地接旨。丞相謝粟見狀,嘆了口氣,掛印歸鄉。
「攔住!」奉惜蓉喝道,立有侍衛攔路。
玉瓊珏陰冷道:「爾也想步顧讓後塵麼?」謝粟負手昂然,走出王庭,無人敢阻。
「爾等還等什麼!速辦!」瓊珏喝道,眾臣立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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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王城。
一間密室,四面無光。顧允、蕭企等幾位重臣,圍坐於地。
顧允道:「吾之兄長,奉行法家之策,重刑過甚,實不可取,死不足惜。然則夢主僅誅其人,沒廢其策,令得今日,民怨四起,風煙遍地,亡國之期不遠。」
謝粟道:「時至今日,唯有一途……」話未說完,蕭企制止道:「隔牆有耳。」說罷,伸出手掌,手背在上,平翻其掌,掌心朝天。眾人心知其意,紛紛同樣動作,眼神堅毅。
蕭企道:「聽聞三公主被軟禁之前,曾於四方布施,懷柔有策,或可為……」話音未落,勁風自頂而落,蕭企大驚,閃身避開,定睛一看,一個刺客,持劍而立。
「爾是何人?」蕭企道。
謝粟道:「顯而易見,定是玉瓊珏祕使,來取吾等性命。」說罷,起身道:「吾是主謀,眾人不過被吾遊說騙說,請爾放其性命。」
刺客抽劍,寒光四射,直刺入地,單膝跪地,拉下面罩:「吾少時習劍,不知何故。誤入岐途,收金殺人。方才聽眾人之言,卻是為得百姓。心下恍悟,此為吾之道也。」
眾人先是一驚,待明用意,知其棄暗投明,亦心生感佩。
謝粟雙臂扶起,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願以一身武藝,投身官場,助力諸位大人。」刺客道。
謝粟面目佳賞,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敢問壯士何名。」
刺客拱手道:「吾名,劉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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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瓊珏心思煩亂,夜深淺眠。窗外火光一閃,立時起身:「惜蓉!發生何事?」話音未落,宮門大開,湧入無數鎧甲兵士,直取瓊珏。
「王上小心!」奉惜蓉傾身擋刀,手臂受傷,大喝一聲:「護駕!護駕!」 侍衛衝入。兩方纏鬥,奉惜蓉護著瓊珏離開。
「王上,快走,出了城門便安全了。」奉惜蓉道,眼望身後火光映天,漸漸逼近,心下害怕。
「吾不走!本宮乃是夢境之主,怎可將國之重任,交予叛臣賊子。」瓊珏喝道。
奉惜蓉道:「王上可知,那叛臣賊子,不是別人。正是蕭企、謝粟等人啊!」
瓊珏一愣,心中不解:「為何?他們不是擁戴吾繼位之人,不是忠心耿耿麼?」
奉惜蓉道:「他們只忠於利益,眼中豈有王上?!王權式微,其既可立,自然可廢也。」
「什、什麼?」瓊珏震驚,不知所措。
奉惜蓉脫下布衣斗篷,罩於其身:「王上,保住王脈……快走!」說罷,錦裘罩身,奔入火光深處。
「惜蓉……」瓊珏淚落不止,一路奔逃,直至城門。回身望見蕭企等人,鐵蹄將近,忽地城門大開:「王上!快走!呃……」守城兵士身中一箭,倒地而亡。瓊珏跨馬揚鞭,奔離王城。
未知逃了多久,駿馬精疲力竭,瓊珏跌落於一片水塘旁。朝陽初生,波光粼粼。瓊珏飲了幾口水,藏於長草深處。幾路兵馬過境,皆在搜尋廢王。瓊珏雙手捂口,不敢作聲,腹中胎兒,似也驚醒,不住攪動。
「安靜、安靜……」瓊珏心中默念,淚珠滴落,安撫孩兒,好容易追兵離去,走來一夥流民,蓬頭垢面,見了水塘,奔至其前,飲水撈魚,飢不擇食。
瓊珏見狀,抓起一抔塵土,抹在面上身上,混入人群。一個老婦見其懷有身孕,破碗盛著魚湯,遞將過去,瓊珏不敢言語,顫手接過,唆著魚骨,從未覺如此鮮美。
「實在餓得不行了,這也是可以吃的。」老嫗遞過一塊樹皮,轉身而去:「唉,真可憐。」
旁邊一人道:「都是那個王,害得咱們成了流民。」
「聽說王城便在附近,咱們進去問問那女子,為何要害咱如此。」
「走了半年了,也不知道,能否找到一塊平靜沃土,令吾等休養生息。」
「你們還有親人,可憐吾一家人都被殺頭,只剩吾一人逃出來,還不知能否活下去。」
玉瓊珏耳中聽聞,心中害怕,魚骨刺破唇舌,眼淚但如泉湧,混著血滴,落入黃土。流民再度上路,瓊珏混在其中,不知不覺,漸漸落後,趕不上大隊人馬,天已擦黑,躲在樹洞裡,身困體乏,沉入夢鄉。
忽地閃電驚雷,暴雨傾盆。瓊珏驚醒,但絕寒氣逼人,抱緊雙臂,只覺腹中冰冷,一動不動,心下大駭:「玲瓏、玲瓏,你動一動……動一動,休要嚇娘親……你動一動……」腹中胎兒,卻是一絲生氣也無。
心慌無助,眼淚簌簌,一如暴雨。終於,腹中微動,瓊珏喜極而泣,雙手輕撫:「玲瓏、玲瓏,你堅持、堅持著……娘、娘親一定帶你到安全地方……看著你……好好長大……」
陣雨初歇,月朗星稀。幾夢復醒,忽地樹上落下一人,劍光一閃:「出來。」瓊珏驀然驚醒,摒息不動。
「出來,休要藏了。」那人喝道。
劍尖指著鼻尖,瓊珏勉力躬身,緩步而出,神情驚駭。其人亦是一驚,劍梢顫抖:「人有人品,劍有劍格。吾不殺身懷六甲之人,你走吧。」收起寶劍,嗖忽不見。
瓊珏呆立當場,忽地聲音又起:「西方,或有出路。」
「多謝!」瓊珏拱手,趁著夜色,跋山涉水,向西而行。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不知幾個日夜,渴飲雨水,飢食野果,終於逃至西山密林。倚靠岩石,暫且將息。
是夜,皓月當空,隱星閃爍。
瓊珏輕拍隆腹,哼曲安眠,連日奔波,終於有此一刻,且舒心懷,欣享片刻安然。忽然,沉睡胎兒,好似醒轉,劇痛難忍,安撫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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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朝臣一方,謝粟負手疾走:「十日了,爾等連個身懷六甲的婦人,也捉不到麼!」幾個將領面有愧色,皆低下頭去。
「再派大隊人馬,細細搜尋!」謝粟喝道,幾人領命而去。一個將領頓步,回身道:「丞相、太尉,吾等還有一處,未曾搜索。」
「何處?」謝粟道。
太尉道:「西山盡是山野密林,不宜攀爬,更何況身懷六甲之人。」謝粟捋著鬍鬚,唯一沉吟,道:「身懷六甲,兩命求生。意志卓群,不可低估。」
太尉令將領退下,方道:「玉瓊珏已失其位,不若放其一馬。」
謝粟嘆了口氣,道:「十年之內,夢境幾經王亂,難道太尉想見其重演麼!」
「瑤瑛公主,能可見此發生麼?」太尉道。
謝粟道:「吾等勸之以理,公主深明大義。並發丹書鐵券,與吾等開朝功臣。」
太尉嘆了口氣,踏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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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柔光,傾灑山林。
瓊珏懷抱嬰兒,眼現欣喜,心感安慰,珠淚簌簌。歷經苦難,死裡逃生,低眉淺笑,懷中赤子,橫掃陰霾,心綻微華,方知生命彌珍,來世不易。
陰雲蔽月,嗖忽風起。草木悉簌,一人一馬,披斬荊棘,走出叢林。蕭企手持寶劍,落下馬來。未料及此,嘆了口氣,道:「身而為王,怠職殘民,爾之天命已盡,謝罪吧。」說罷,撂下寶劍,落於瓊珏面前,利鋒寸現。
輕輕一吻,印在小小額頭:「玲瓏,爾歷經萬險,好容易來到世間,實屬不易,彌足珍貴……」話未說盡,湮沒於淚雨悲風。
「難道就只有爾之孩兒珍貴麼?那些屠刀之下枉死之人,難道不珍貴麼?」蕭企道。
瓊珏嘆了口氣,道:「可惜,吾知曉得太晚了。」說罷,走至蕭企面前,雙膝跪地,慨然一拜。蕭企心下一驚,連忙避身:「如此,挽救不了爾之宿命。」
淚濕朱顏,玉瓊珏望著懷中孩兒,一字一悲:「殺戮甚重,罪業彌天;百姓困苦,夢離天道。吾之罪孽深重,懺罪受譴,絲毫無怨;然則赤子何辜,不該受吾牽連,為今救命之人,唯愛卿耳。」說罷,雙臂託兒,交予蕭企。
蕭企佇立良久,默然不語。既不言拒,也不接過。
玉瓊珏泣道:「愛卿但救吾兒,本宮隨你回宮,任憑處置,新主瑤瑛可保爾蕭氏一族,三代上卿之位。」
蕭企嘆了口氣,轉過頭來,但見襁褓女嬰,忽地心下一顫,伸臂接過:「吾只顧其成長,不會告知其身世。」
「那便最好。」玉瓊珏呆呆望著女兒,淚珠斷線:「玲瓏,娘親不能陪伴你成長……但,娘親之心,與爾同在。」說罷,咬破手指,抹在玲瓏額頭,三拜蕭企,叩首及地。
「爾不必如此……」蕭企道。
瓊珏起身,道:「望你對其,視如己出。」
「微臣知曉。」蕭企抱緊嬰孩,轉身望月,道:「你走吧。若是讓其他大臣見到,只會懷疑這孩子之身分。」
「多謝……」玉瓊珏一步三顧,但為孩兒生機,狠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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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企抱起嬰孩,隱於密林深處。片刻之後,林間跑來兩個孩子,長姐不過十五六,牽著一個六歲男童。
「爹爹,急召吾等來此,所為何事?」長姐氣喘吁吁。
「淑英,小鳳,爾之娘親何在?」蕭企道。
蕭淑英道:「方才急忙趕來,娘親和大姐走散了。爹爹懷中嬰孩是誰?」
蕭企微一沉吟,道:「她是公主,王上方誕之女。」
「啊?」蕭淑英大驚,語聲顫道:「現下王上遭全國通緝,爹爹為何自惹災禍?」
蕭企安慰道:「最壞結果,不過躲至中原避難。玉魄認主之時,通道必開。吾叫爾等前來,是為此變。」
蕭淑英眼泛淚光:「方才吾等來此,路上便遇到許多官兵。如此這般,怎樣離開?」
蕭企道:「淑英,爾學過幾日劍術,與為父禦敵。小鳳,你照顧公主。」蕭鳳接過,小心翼翼跟在父親、姐姐身後,三人向山頂移動。
「爹爹,為何要如此做?府裡一切,都不要了麼?」蕭淑英雖然趕路,心下不免疑惑。
蕭企嘆了口氣,道:「吾亦不知。但是,吾既答應王上,保護公主安全,總歸不能食言。」
「爹爹,你看,娘親和大姐。」蕭鳳道。
家人團聚,蕭企略述經過。蕭夫人不解,抹淚道:「便只為了一個女嬰,放棄一世奮鬥,值得麼?」
「開弓無有回頭箭。已然如此,就只能走下去。」蕭企道。
蕭夫人抹抹眼睛,道:「便聽老爺的。」說話家,接過女嬰,抱入懷中,忽地心下一驚:「怎地沒有呼吸?」蕭企伸指探鼻,無生無息,面現紫色,心下大驚,喝道:「小鳳,方才可有磕絆?」小鳳嚇得眼圈一紅,連連擺手,道:「無有無有,吾抱得甚穩……」
「恐是肺脈未開。」蕭夫人即刻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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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瓊珏託孤大臣,灑淚而別。未知跑了多遠,藤蔓絆倒,伏地痛哭,骨肉至親,今生再不得相見,但如裂心。
夜星搖搖,竹林蕭蕭;望月皎皎,骨肉遙遙。
氣空力盡,叛臣將近。自知命數無多,瓊珏拔出匕首,伏石刻碑:
彼時流火,錯觀君星。無才不德,生降玉氏。
少不拔群,長無善任。昊塔孤台,精華徒逝。
夫莊如夏,暖陽寒囚。終生已付,難斷姊情。
昏繼王統,忝為夢主。怠職棄命,置民生艱。
重典極刑,草芥民命。忠奸不辯,恨戮重臣。
天地有靈,神目如電。自懺罪懲,勿譴夢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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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一哀,一劃一傷。刀刀蝕骨,劃劃剜心。
瓊瑕珏玷,下詔罪己;夢主自譴,告罪於天。便在此時,長電裂宇,驚雷震雲,風嘯雨吼,傾雨滂沱。天現極光,嗖忽一瞬,璧玉星墜,流光破空,落於地南——蕭夫人懷中公主,哭聲嘹亮,劃破長空。
同一時間,太尉率兵,將玉瓊珏團團圍在垓心。寒光一閃,刀起人亡,魂返九霄,身落塵土……
瓊碎珏離,夢斷長歌。
玲瓏似知母亡,小手亂抓,哭聲沙啞。
「別哭、別哭了……」蕭鳳用手捂住,又怕無氣,傷心卻又無奈,提步跟在蕭企、淑英身後。「娘、娘親……」淑英雙膝一軟,跪落雨地。
「娘親引開追兵,已經犧牲。吾等若不能逃出,娘親豈不白白犧牲?」蕭淑菲道。
蕭淑英哭道:「引開追兵,為何不是你去?!大姐!」
「休要再吵!」蕭企舉刀砍倒兩名追兵,自蕭鳳手中,接過公主,喝道:「再吵,便下去陪爾母!」蕭淑英嚇得呆住,蕭鳳握住其手,道:「姐姐,快跑!他們要追上來了。」蕭淑英低低哭泣,卻不站起。
「怎麼了?」蕭淑菲蹲下一看,小腿滲血,將其往背上一撂,道:「小鳳,跟上。」四人豁命突圍,進入通道。
「盡頭……在那裡,是什麼地方?」蕭淑英指著前方亮光。
「是中原。」蕭企低首,懷中嬰孩,沉睡安然。(本章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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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