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夜曙光(2)
神州西南。
「小鳴快跑!」
「快跑!」
腦海之中,最後記憶,響徹不絕:「快跑!快跑!」但如洪鐘。任鳴瘦小身軀,一路不敢回頭,向著叢林深處跑去。絆倒於地,暈厥半晌。復又起身,伸手不見五指,心中只記父母遺言:「跑!跑!」不顧山石嶙峋,不顧荊棘刺身,勉力向著山頂爬去。
終於——氣空力盡之前,眼前豁然開朗,山頂寒風颼颼,山下大河流淌。身後暗黑山林,身前天泛魚白。
江天一色,雲海翻騰。一輪旭日,噴薄欲出。任鳴呆呆望著天邊,手拉雙耳,心道:「日出了,該聽曲了。」轉身環視,別無一人,徒見悲風冷木。
遠處,江濤震撼,高如丈許,呼嘯過處,無一可存,盡皆淹沒於滔天巨浪之中。
「聽曲了……聽曲了……」小鳴心內焦躁不已:「沒有聲音,沒有聲音?彈曲了,彈曲了。」勁風過身,夾雜水霧瀰漫,小鳴被掀翻在地,腦海之中,隱隱響起熟悉曲調。瘦小身軀,不懼風雨,勉力爬至山巔高石,開眼所見,日出江山,心頭焦急:「啊、呃……」卻然別無聲音。
風雨大動,陰雲瀰漫,雙目幾無可睜開,喉嚨翻湧不息:「啊、呃呃……」幾個斷續,口不可語,嘴不可言。小鳴心內大慟,眼淚簌簌而落:「日出時分,該彈曲了,該彈曲了呀……」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便在此刻,腦海音流,過身穿喉,噴湧而出,嘹亮高亢,響徹山峽。
一石激起千層浪,粹嗓開出萬般音。
兩岸山歌此起彼伏,但凡是人,皆開口唱喏。音聲過處,花開滿山。滔天巨浪霎時停步,形如水幕,逆流入雲,空山音脆,普震靈雨。
毀器燒譜,天下禁樂,終無一用。
天樂清雅,地音厚德,飄散於層巒疊翠,浩淼煙波——音被山河,聲潤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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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危機,生死一線。
忽地落下一人:「可有人會彈奏禁曲?」
「吾會。」楚淮陽一步當先,單笛吹奏。少時,樂化晴空,一派安然。
「多謝救命!」眾人紛紛跪地,叩謝其人。楚淮陽退了半步,道:「何必謝吾,救命者,正是禁曲。方才提醒吾之人,可還安在?」
「安在。」小梅道。
「多謝搭救,敢問壯士何名?」獨孤道。
「在下莫少飛,京城人氏。」莫少飛道。
「京城人氏?」小梅聞之,眼眶含淚:「大哥,京城鶴亭書院,可知小姐昭雪下落?」
「昭雪?」莫少飛一愣,黯然道:「認得。」
「真的麼?」劍一君熱淚盈眶:「小姐現在何方?可還好麼?」
莫少飛忽地皺眉,道:「昭雪乃劍聖義妹,爾等未曾問過風大俠麼?」
劍一君搖首道:「問了,莊主總不說話。」
「爾二人又是何人?」莫少飛道。
劍一君道:「吾本是鶴亭書院童子,小梅是小姐侍女。」
「呵。」莫少飛輕笑一聲,只道:「都好,都好。」身後兩人趕上,正是紅纓並瑾兒:「莫大哥,此處已經平復。」
莫少飛拱手道:「還要去別處救援,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獨孤拱手。
小梅紅著雙眼,楚淮陽握住其手,道:「他們都得救了麼?」
小梅抹著眼淚,哽咽道:「都得救了。」
「那便好。」楚淮陽道,「小弟,咱們離開吧。」
眾人回返劍聖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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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
曇湘於神殿之內,日夜不離,虔誠祈禱。忽於是時,心地澄明,緩睜雙眸。大地顫動,砂石震盪,上下顛簸。
凌霄花開,凜香芬芳。
散落於地面之砂石,激盪不已,銀色柔光中,漸漸浮空而起。凌霄空明,星月在天,明光耀目,曾經碎裂之土石沙礫,無損一塵,盡數回歸,瞬間形聚——神像矗立石壇,晶瑩通透,莊嚴威儀。
神殿之地,澄淨水晶,巨大鐘錶,立然在目。
鐘聲敲了數下,忽然指針開始倒轉,愈轉愈快,急速成暈,難辨其時。隨著鐘錶逆轉,神殿上空,日漸清朗,凌霄花四方蔓延,純美柔光,燦耀四方。
玄毒消散無跡,雪國恢復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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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京都大亂,臣民四散。
玉瑤瑛獨坐妝檯前,最後一次梳妝:「玉氏是夢境之主,夢境的貴族。便是到生命最後,也不可失去高貴。」梳穿長髮,挽作雲髻。
「便是到生命最後,也要昂起高貴的頭顱,不向醜惡低眉伏首。」髮釵金步搖,青黛畫遠山。錦衣華服,玉宇瓊樓。輕紗漫揚,祭送千代。
「玉瑤瑛,事到如今,下詔退位吧。」奉惜蓉衝入殿閣,持劍指王。
「爾等又要扶起哪個傀儡?」玉瑤瑛道。
奉惜蓉道:「日後再無人欺壓、再無人站在頭頂之上,指手畫腳,作威作福。」
「喔?」玉瑤瑛望著高軒之下,雕梁畫棟,付之一炬,道:「既要毀滅一切,吾下詔與否,又有何意義呢?」
奉惜蓉喝道:「此是爾最後機會,向勞苦民眾,謝罪吧。」
玉瑤瑛道:「吾若助紂,看著夢境,陷入分裂與無序,失去高貴的精神與傳統,才是歷史的罪人了。」
「哼!」奉惜蓉冷笑一聲,懷中取出錦卷,道:「詔書吾已起草,先殺爾,再以爾血蓋印。」
「爾撒彌天大謊,豈不忌憚天懲!」玉瑤瑛喝道。
奉惜蓉為其氣勢震懾,愣了一愣,忽而蔑笑道:「哪有什麼救世主,盡是爾等騙人之謊!」提劍就近,喝道:「當年,爾身無玉魄,卻矇騙群臣,就繼王統。吾今日之舉,不及爾萬一。」說罷,冷劍寒光,欲斬玉瑤瑛。
赴死之刻,雙劍交擊,迸裂火花無數。
「所謂之忠臣,還有漏網之魚?」奉惜蓉不解。只見其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面現黥紋,一時不可辨認。
「吾不是忠臣。」其人冰冷道,「吾與玉瑤瑛有殺妻之仇。」
「是你……」玉瑤瑛眉心緊皺,不可置信,口中顫道:「夏……莊……」
夏莊哽咽道:「四十年前,吾沒有勇氣,殺回王庭,替瓊珏報仇。」
「既然如此。」奉惜蓉收劍,道:「本座讓你報仇。」
「好。」夏莊喝道,劍光一凜,直取奉惜蓉心口:「為、為何?」奉惜蓉血流不止,不可置信:「殺了她,殺了她呀!」夏莊抽劍,獨自離去:「昨日不可現,往事不可追。瓊珏遺夢,吾必達願。」
奉惜蓉踉蹌倒地,氣絕而死。
耳聞鐘磬聲響,擴散十方,玉瑤瑛一步一顫,走至窗邊。仰望星空,璧玉寒星,瑩瑩閃爍,淚雨心殤:「瓊珏……」
天降靈雨,滴滴答答。陶台鏡壇,星辰倒影:編鐘齊鳴,鼓樂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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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低首一望,熔岩滾滾,自己竟不知何時,被一團水汽包圍,浮空而起,落於一處山林。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1]
「為何此處未有毀滅?」景陽訝異之間,忽地身後響起一聲清脆:「師尊。」回身之際,眼神不可置信。
「師尊。」趙啟奔至其前,跪地拱手。
「快起來。」景陽扶起趙啟,「爾還活著……」
趙啟拱手道:「當時情況危急,吾被任長風師兄打落山崖,倖免於死。可惜七位師兄……吾這十餘年來,一直在尋找師尊,今日終於得見……」登時哽咽難語,淚眼婆娑。
景陽道:「有緣自會得見。」環視周遭,道:「此地為何保持原樣,未有損毀?」
趙啟抹乾眼淚,綻出笑顏:「多虧師尊所作之《滿庭芳》 。」
「此話怎講?」景陽不解。
趙啟道:「《滿庭芳》 可解玄毒,眾所周知;且對人身心有益,能可扶正祛邪。古人云,樂者,藥也。方才劫難來臨之時,弟子便想《滿庭芳》 既然能可救命,這草木山石,天地日月,豈非也是一方眾生?於是乎,弟子便然奏曲。想不到,竟然能可保下此一地,免遭劫難。」
「竟然如此。」景陽道,暖笑吟吟,拍了拍趙啟肩膀,道:「爾做得不錯。」
「多謝師尊。」趙啟拱手道,「眼下四處遭劫,懇請師尊奏樂,以救蒼生。」
「嗯。」景陽道,「爾即刻集合所有會彈奏之人,廣傳福音,奏曲救世。」
「是。」趙啟領命而去。
景陽長喝一聲,乍然騰空,身浮祥雲,身展風頌,十指撥弦,音波震撼,雅樂遍行天下,飄散海角天涯。
詩云:
綿密音網困邪靈,心毒盡滅難蠱惑;九劍斬禍醒雪王,重掌軒轅誅罪魁。
天崩地裂三境難,永夜無晝眾生劫;五弦擎天續時數,暗夜曙光唯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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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成弦,雲紋遊龍。撼岳搖洋,樂鳴天地。餘韻長波,音繞寰宇。籠天罩地,譜歸寧和。
最熟悉的曲調,似從遠古之初傳來,沉澱於民族之記憶,銘刻於蒼生之心骨,喚醒滄海桑田之變幻,覺悟萬物所生之意義。
雲水茫茫,天光一色。
遠古冬州,戰場復甦。草長鶯飛,春花盛妍。
曾經,倒臥山林;曾經,身魂將死;曾經,望天無語。卻在心懷茫然間,昊天雲初時,天音裊裊,風送瑤琴,神傳仙樂,印刻腦海。
萬載記憶,億年光輝。皓陽依舊,古照今還。
海角天涯,映壁石上:
聖音一曲踏狂浪,笑看天地引清明。
《滿庭芳》 原作《天地清明引》,記述的是天地始創之時山河流淌、日月星辰等天地萬物之聲,此曲響徹天地,令其歸復如新。
聖音淨化,天地復明。
雲祥起皓光,寰宇現天機。九天開閶闔,神佛顯人間。
死惡重生,風起沙捲,盡數攪入寂封沉淵,覆手打入無間地獄,永刑至滅。
仙樂齊鳴,天光燦耀,五弦歸位,瓊花漫天。
眾生齊跪,普世稱頌,天地清明,萬物新生。
木水火土,四弦成仙,景陽奇功,位列金班。
霓捲風舒,歸去皓宇,雲朗天霽,萬古悠悠。
眼見眾神歸去,皇甫亦節痛悔無盡,倒臥岩石,望宇興嘆:「那是生命源起之所在,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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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聲聲,沖洗銀色沙灘。
一個小兒,赤足踏浪。
「小悅。」一個嬌聲道,「悅兒,快過來,咱們去找爹親。」
「娘親。」小兒奔至其前,抱住雙腿,笑嘻嘻仰望:「娘親,吾聽到爹爹彈琴,是什麼曲子。」
「隨吾來。」女子拾起一塊石子,於岩石上刻寫五個字。
「這是啥?」小兒撓頭。
女子指著字道:「天、地、清、明、引。」
「嬌容,你在哪裡?咱們還要去傳藝。」
「辛元,吾在這!」玉嬌容道。
辛元抱起小悅,三人說笑著,離開沙灘。
淺浪沖刷腳印,銀灘湛海,旭日東升。(全文完結)
[1] 語出: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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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