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夜曙光(1)
齊魯大地。
是日,雲淡風輕。
「嚴老弟,原來你在這裡。」衙門領頭邁入宅院,「緣何當日不辭而別,可教兄弟擔心。」
嚴奉道:「非是不辭而別,實在是不敢聲張,只恐性命不保。」
衙門領頭斜睨一眼,道:「不敢聲張?可還冥頑不靈,違抗禍王之令?」
「豈敢豈敢……」嚴奉道,「天下禁樂,早就不彈了。」
「這還差不多。」衙門領頭道,「若是還敢再犯,別怪兄弟吾不講情面。」
嚴奉心下哆嗦,連連搖手,道:「不敢,不敢。」
「嗯。」衙門領頭捋了下鬍子,忽地變作笑臉,道:「這小村落,哪裡能讓嚴老弟大展拳腳。」湊近悄聲道:「現下有一賺錢的法子,利高安全,且不用出面,只需在暗處運籌,便有大把銀錢,唾手可得。」
嚴奉搖了搖頭,道:「只求平安度日,不敢再有奢望。」
「誒……」衙門領頭,道:「爾想平安度日,可這日子能否讓爾平安度過啊?」抬眼瞥見院中那一老一小,正在砍柴打水,道:「這兩張嘴,可等著你吃飯。日後娶妻生子,養老送終,沒錢怎地能行?眼下這錢價越飄越高,銅錢如石子,金銀也貶值,若不趁此機會,多撈幾筆,日後年邁動不了,又找誰人來伺候爾?」
「這……」嚴奉捋著鬍鬚,猶豫不決,衙門領頭道:「吾此次來這村裡,便是為了見那老闆。爾是近水樓台,不如與吾同去。」說罷,扯著嚴奉袖子,便要往外拉人。
「這不好吧。」嚴奉道,「領頭既與老闆有約在先,吾貿然而去,恐是不妥。」
衙門領頭見其還在猶豫,急道:「有何不妥。有錢大家賺,誰也落不下。走。」
「大哥,讓吾想想。」嚴奉微一沉吟,想來其人說得在理,罐子裡的銀錢也消耗不少,若是再無進項,眼前尚可苟且,日後如何是好?登時整理衣冠,伸手道:「請帶路。」
「這就對了。」衙門領頭拍拍其肩膀。
二人往院門外走,吳致見狀,忍住心下突突,拱起巍巍顫手,道:「官爺,這是去哪兒啊?」
嚴奉見其如此,道:「師哥別急,有些小生意,與領頭大哥前去看看。」
想來那領頭此前,但有上門,絕無好事,登時皺眉,道:「吾與澤林做些木匠活,還能維持個生計。師弟也不必……」
「誒……」衙門領頭上前,嚇得吳致退步:「老叟你這可就不講理了,咱們嚴老弟,為爾等拖累,散盡家財。如今好容易有個生錢機會,爾等又攔著不叫做,這又是何道理?」
吳致眼圈發紅,心內恐懼,哽咽道:「咱們歷來都是憑著手藝吃飯,哪裡可以無故生錢。其中恐是有詐……」
「誒……」衙門領頭一聽,怒上心頭,吹鬍子瞪眼:「你個老頭……」
「息怒息怒。」嚴奉堆笑道,「不過就是去看看,也不一定要做。師哥你放心吧。」說罷,與那衙門領頭出門。
「嚴奉!」吳致大喝一聲,嚴奉轉身,但見其人,立於枯棗樹下,紅著眼圈,道:「看完便回來。」
「哎。」嚴奉一皺眉頭,轉身出門,與那衙門領頭,往村東而去。
澤林放下錘子,道:「看看嚴師哥究竟哪裡去了。」說話間,翻上矮牆,俯視村中,卻見驚心一幕:大浪滔天,奔湧而來,登時嚇傻。
「看什麼呢?」吳致仰首問道,澤林轉頭低首,神色驚恐:「發、發水……」
「啥?」吳致心生不詳,勉力爬上土牆,水汽迎面而來,令人窒息——滾滾江濤,翻湧襲天。
「嚴師哥,快跑!快跑!」澤林連聲呼喝,濤聲如雷,湮沒人聲,連同嚴奉並衙門領頭,盡數吞沒。浪濤過處,房屋但如紙片,瞬間摧毀。牛馬順浪沖捲,四處跌盪,漸漸墜於水底。
未及瞬間,大浪已至面前。吳致、澤林驚駭無比,茫然無措之間,卻見浪頭分野,未近其身,向宅院兩側土地,席捲而去,待繞過宅院,潮頭匯聚,再向遠處進發。
「這……」澤林訝異難解,打開院門,仿若憑空屏障,黑浪滔滔,卻不入家門:「師哥,到底怎樣回事?」
吳致抹抹額頭,道:「吾、吾亦不知。」欲下土牆,卻是雙膝一軟,栽倒於地。
「師哥。」澤林連忙扶起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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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惡臭監牢,王保長無可入眠,卻又頭腦昏昏。
忽然,一陣地動山搖,再聞衙役呼喝:「地動、地動啦,快跑!」鐵欄之外,獄卒衙役,罪徒囚犯,紛紛奔逃,數人推搡於地,踩踏至斃。
「喂、喂。」王保長趴著鐵欄呼喝,無人救命。房頂灰土散落,轟然塌陷,護城河水,倒灌地室,瞬間淹沒。王保長瘸著雙腿,勉力揮臂,逆流而上。終於得見星月,抹了把臉,眼見身旁飄過一片木板,即刻緊緊抱住。水勢甚大,不辯方向,王保長漂了不知多久,眼見天降火球,心神大駭,忽地木板被一株雪松卡住,王保長定睛一看,原來是座小丘。勉力爬上,但見清水庵,便在腳下,不可置信:「這、這水咋有山高?」
「救命、救……命……」漩渦之內,人聲呼喝不已。
隕石流火,隱隱紅光。王保長揉揉眼睛,望見遠處飄來之人:「小、小二!」心下大驚,抄起木板,扔至其前,瞬間被江流沖走。當機立斷,俯身伸臂。兩手相接,王小二眼神茫然:「救命……啊?爹,救命……」
「抓緊、抓緊!」王保長呼喝不已。
眼見王小二半身上岸,忽地一頭死牛衝來,牛角刺破雙腿。王小二「啊呀」一聲,雙手已鬆,眼神驚恐,黑浪滾滾,不知流向何方。
「小二!小二!」王保長哭喝不已,跳入浪中,欲救么子,幾次被衝上岸,不得順流而去,心神茫然,哭喝不已:「小二、小二啊……」忽地,面前黑浪,翻湧數丈。王保長求生本能,奮力奔向山頂,方才幸免於難。心中後怕不已,不敢再近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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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一地,劍聖山莊嚴陣以待。
葉十霜道:「莊主,一批因言獲罪之人,押赴刑場,即將路過此地。」
「救人。」獨孤唯吾道。
「是。」眾人戒備。
但見玄沙兵士進入包圍,立時天羅地網,盡數活捉。被冤之人,盡皆跪地叩謝。
獨孤道:「爾等既已得救,快些回去吧。」
幾人拜謝而去,另有幾人抹著眼淚,道:「吾等皆是被陷入獄,家中已然造冊,列入罪徒之籍。無處可去。」
「這……」獨孤皺眉。
葉十霜道:「莊主,如若他們肯加入山莊,也是助力。」
獨孤問道:「爾等可願加入劍聖山莊,搜救無辜,對抗暴政。」
「願意!願意!」眾人皆舉手呼喝。
「莊主,這些玄沙兵士怎辦?」傅平事道。
刀器道:「他們為虎作倀,該當以死謝罪。」
沈未刃道:「不如放他們回去。其人經過此事,想必不敢再坑害百姓,或許還可戴罪立功。」
「也好。」獨孤道。
葉十霜走近其前,道:「爾等可曾想到今日?」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數十個玄沙兵士伏首,磕頭如搗蒜。
「爾等以後可還敢為虎作倀,欺壓良善!」沈未刃喝道。
「不敢、不敢……」玄沙兵士呼天搶地,嚎啕不已。
二人輪番訓斥一頓,方才讓嘍羅鬆綁,放其下山。幾人抱頭鼠竄,連滾帶爬,往山腳下而去。眾人見之,哈哈大笑。
山腰之處,奇峰聳立。
孫嚴芳頭腦昏昏,勉力站起,見得一人持劍而立,立時走上前去,照背一拍:「喂!」其人嚇了一跳,轉過頭來,脫口道:「孫、孫嚴芳!」
「連雲飛。」孫嚴芳揉著手腕,上下打量一番,只見其人渾身濕透,冷汗直流,嘲笑道:「爾緣何在此?」
連雲飛抽劍皺眉,喝道:「爾緣何在此?」
「吾嘛。」孫嚴芳道,「方才京城被水淹了,吾運氣尚好,被一陣大風,颳至此地。」
連雲飛道:「吾便是被洪水沖來的。」
「唉呀,想不到你吾還真有緣分。」孫嚴芳戲謔道,「白門柳,呃不……應該是劍聖風軒逸已死,無人再找爾報仇了。恭喜恭喜。」
連雲飛還劍入鞘,不以為意,仰頭而視。孫嚴芳順眼望去,日光爍爍,四個紅字,熠熠閃光:「孤寂峴鋒。」低頭對連雲飛道:「這是啥地方?」
「吾怎知曉。」連雲飛道。
便在此時,天空落下一人,砸在草叢中。
「誰?」連雲飛劍指鼻尖,登時不屑:「原來是達湖游。哼。」收起寶劍,下山而去。
話說那數十個玄沙兵士,片刻不敢喘息,奔至山腰,倒坐於地,喘著粗氣。小兵取水,兩個頭領接過飲之。
一個頭領道:「劍聖山莊,個個都如風軒逸一般傻蛋,被吾等騙騙,就放人了。」
「誒,他們那是雷聲大雨點小,不足為懼,不足為懼。」另一個頭領道。
幾個兵士聞之,紛紛圍將過來,連連附和。
一個頭領道:「今日被俘之事,爾等可不能說出去。」
「不說不說。」數十兵士,接連點頭。
另一個頭領道:「此番倒楣,竟被其人捉了去。待吾回至官府,再搬救兵前來鎮壓。」說罷,陶罐往地上一摔:「走,搬救兵去!」
方出樹林,但見一人一劍,背身而立:「爾等要去哪裡搬救兵呢?」
「啊!是獨孤唯吾,快跑!」一個頭領喝道,眾人一鬨而散,豈料四周皆是埋伏。
沈未刃笑道:「爾等之伎倆,真是班門弄斧,早被楚姑娘看破。」說話間,小梅扶著楚淮陽走出。
「啊?是楚淮陽!」一個小兵大驚,另一個頭領見狀,知其與金山有交情,連忙呼救:「楚姑娘,您也曾算在朝,知曉吾等不過討口飯吃,若不執行命令,只怕丟了烏紗。您大人有大量,放過吾等吧。」
話音未落,一個兵士好似看見救星,喝道:「孫大人!救命!孫大人!」
順眼望去,果然長草浮動。
傅平事眼疾手快,飛身揪出其人,撂在空地之上:「呵,今日捉了個大的,拿爾去換被抓的兄弟!」
孫嚴芳瞪了那小兵一眼,神情輕蔑,道:「好說了,啥時候去。」
另一頭領,狗急跳牆,喝道:「諸位大俠,殺令都是孫嚴芳下的,吾等只是逼不得已,執行命令。」
再有一小兵喝道:「有時殺得輕了,還要被他大罵。孫嚴芳,爾還不求饒。」
死到臨頭,內訌驟起。
「莊主……」葉十霜求令,獨孤暫行制止:「且看其人如何說。」
「哼哼。」孫嚴芳喝道,「沒錯,殺令都是吾下的。」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抽劍持刀,意欲制裁。
「不過……」孫嚴芳起身站定,撲了撲土,負手道:「吾是讓爾等去殺,可並沒說一定要殺死。爾等心如蛇蠍,喪心病狂,必欲至人死地。何來將黑鍋扔給吾!」說罷,神情得意。
一眾兵士,聞之色變:「你……」
「爾當真厚顏無恥!」人群之中,走出一人,身著囚衣。
孫嚴芳雙手抱臂,道:「反正殺人之人不是吾。爾等自詡正道,無憑無據,安敢對吾動手,走開!走開!」將那囚衣之人撥至一旁,揚長而去。
便在此時,天降火球,正中其身,化作焦炭,碎落於地。
眾人觀之,大駭至極。正欲四散奔逃,卻然八方無路。天降火球,地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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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誅殺禍王,軒轅古劍再現人間,除滅心毒邪靈。與此同時,地裂天崩,日月失輝。天昏地暗,永夜無晝。
夜幕流火,隕石星墜。京畿之地,頓陷火海。不見鱗次櫛比,再無萬家燈火,只剩野火蔓延,唯聞人聲嚎啕,不分貧富,無別貴賤,盡數湮沒火海。明堂高軒,柱斷梁塌。園林迴廊,水乾橋斷。
大地開裂,長縫千里,無數男女老幼,跌入深淵,消無聲息。尚在平地之人,驚聲哀嚎,慘絕人寰。便在此刻,大地徹底斷裂兩截,但如船身中折,兩側巨大板塊掀翻,拔地而起,矗立如山,垂於地心。無數男女,莫問老幼,驚叫不已,盡數落於地心熔岩。震顫並未消停,豎立板塊,一塊斜砸高山,碎裂數塊;另一板塊,整掉了個,將此前之人,並耕耘其上的種種繁華,重重文明,盡數埋於地心。
靜止不及萬分之一瞬間,大地再次震顫,皴裂如黃土,無數板塊,拔地而起,此起彼伏,不斷翻騰、撞擊、疊加、破碎。莫說是人,就連一草一木,幾難生還。
凡此種種,只發生於眨眼之間。
景陽滿心茫然,欲施以援救,卻然無從下手。
地心熔岩奔流,熱浪磁波,掀翻雲層,直衝霄漢。
景陽被這洪流巨浪衝擊,眨眼之間,已至長江天塹。群山崩塌,七星不再。遠觀江南,隱隱雷鳴,未及定睛,水霧已然撲面,巨浪滔天,高抵青雲,一瞬之間,江南已成遨洋,駭浪驚濤,摧山拔峰。亭台樓閣,春花垂柳,粉牆黛瓦,流水人家,於洪水滔天中,盡皆粉碎成渣。
颶風盤旋,水滴如刀,景陽不及招架,避退數千里。眼下黃沙滾滾,牛羊捲入沙礫中心,片刻即剩白骨,旋即成粉,遑論青草樹木。
「啊……」眼見末劫景象,震駭無可形容,腦中空空,茫然無措、無思、無念。竟不知何時,已然落地——亦不知究竟是自己落地,還是大地為颶風洪濤撞擊,平地拔高。全身寒慄,五臟顫抖,心神驚悚,腳步不聽使喚,但見透紅熔岩,形如龍頭,襲面而來,竟是一動不動,氣將窒息。
心神靜止,悚然驚歎,面對茫茫宇宙,自己何其渺小——運身縱躍,不可度其高遠。暫短千歲,不可量其久長——天音入耳,樂聲浮光,宛如輕紗薄霧,晶瑩剔透,扶搖翩躚,飄散曠宇——超越時間之束縛,突破空間之苑囿——
視線沿著大地山川,行走過千山萬水,落在大洋彼岸。
冬州之地,遠古文明。遙望東方,中心國度,盛世輝煌。
黃沙古疆場,煙硝散華棠;將軍百戰殤,君王雄意惘。
「此生,你我六人未能保住君上……」
「願有朝一日,再來人世,找到彼此,攜手歸鄉……」
鎧甲殘破,兵器卷刃,景陽滿面血淚,掩埋同袍屍骨,眼淚瑩滴入土。夕陽西下,孑然一身,獨立山巔。山腳之下,玄國嘍羅,蜂擁蟻聚,浪濤席捲,過處無人生還。
身血流盡,眼神迷離,殘軀歸塵,魂無可去,愴然淚下:「若輪迴無盡頭,生命的最終歸宿究竟是什麼?」
……此時滄海,彼時桑田,億萬年之前,億萬年之後……
景陽腳步踉蹌,心思恍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中原失主,雪國玄化,夢境王亂——三境皆殤……」
「……大劫已至,痴人還不快快醒來!」耳聞熟悉聲音,景陽抬首望去,雲山之巔,璧玉星閃,火鳳翱翔,烈羽揚天。
雲頂山峰,地勢至高,流星踏風,五弦聚首。
「相濡以沫……」玉昭雪羽衣翩躚。
「不如相忘於江湖。」納蘭庭芳道。
「前塵舊怨……」皇甫亦節合十。
「過眼已是雲煙。」寒山集道。
——愛與恨,情與仇,恩與怨,至此全數了結。
玉玲瓏雪袖輕揚,道:「諸位保重,劫後再會。」
語畢,五弦各自奔赴戰場。
正是:
青雲俯首霜滿路,遠山遙見銀雪霧。情怨恩深一潭月,明晨雨露化劫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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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