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劍斬禍(1)
城南。
是日,王保長道:「今日爾大哥受教育完畢,該出來了。走,咱們一起去接。」
「嗯。」王小二放下柴禾,與老父到得衙門口。父子二人互相攙扶,只等著親人出來。誰知等了兩個時辰,還不見音訊,王保長急了,領著小兒上前探問:「城南王大郎,咋還不出來?」
「城南王大郎。」衙役翻著名冊, 道:「不在這裡,去後門接。」
「噢。」王保長道,往後門去:「原來是接錯了地方,你大哥一定等得著急了。」
「說不定大哥已經先回家了。」王小二道。
「不管怎樣,還是去看看。」王保長道,行至後門,但感陰氣森森,問了看門衙役,其人立時跑進大牢。少時,兩個衙役抬了個人出來,往街上一放,轉身進入大牢。
「這……」王保長難以置信,提著皴手揉揉眼睛,睜開再看,心口但如千斤墜頂,腳步踉蹌。「爹。」王小二連忙扶住其人,行至躺屍前,王保長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伏屍痛哭:「大郎!爹對不起你啊!大郎!」
「吾大哥……到底是咋個沒的?」王小二顫聲質問看門衙役。那衙役翻了個白眼,不住揮手,道:「趕緊走,別污了衙門地面。」可憐王小二堂堂七尺男兒,竟被個五尺小吏嚇得不敢吭聲。
忍氣吞淚,抱起王大郎屍體,於城外安葬。
王保長失魂落魄,往火裡添著紙錢:「小二,你說你大郎他明明站著進去,咋個就橫著出來了呢?」話未說完,已然哭作淚人一個。
「爹。」王小二不住抹著眼睛,道:「咱明兒個上衙門去討公道。」
「現在就去。」王保長將餘下紙錢,往火堆裡一扔,抱著牌位,衝到衙門,擊鼓鳴冤。師爺揉著惺忪睡眼,緩步而出:「誰呀!三更半夜,讓不讓人睡覺了。」
「吾兒死的不明不白,爾等身作父母官,還睡得著?」王保長大喝道。
師爺定睛一看,道:「原來是王保長,進來說話。」說罷,笑臉引著王保長入得衙門,待得大門關閉,即刻翻了惡面:「此人擾亂公堂,意欲謀反,先賞個三十大板。」可憐一對父子,公道沒討成,冤情無處訴,倒被那官府再「教育」了三十大板。
「唉呦,王保長,還不謝恩。」師爺道。
那王保長被打得痛極,頭腦昏昏,趴在地上。
「真是死豬,扔出去吧。」衙役領命,將此二人,丟出門外。王小二扶起父親,一瘸一拐,回返家中。王小二歇息一月,再不敢造次。王保長心有不甘,逢人便說兒子慘死之事。
是日,本在街上買菜,提起白菜,眼淚又落:「俺家大郎,最喜歡吃俺燉的大白菜。」抹抹眼睛,絮言其事。菜農聽得不耐煩,喝道:「不買請走,別耽誤吾做生意。」
一旁支攤賣年畫的老闆,雙手抄袖,笑嘻嘻道:「王家老漢,你這整天胡言亂語個啥。污衊朝廷,草菅人命,不怕官府捉你打板子?」
王保長斜睨一眼,見那對聯年畫之上,盡是對禍王朝廷阿諛逢迎之詞,肉麻至極,啐了一口,道:「你個騙子,早晚爛舌頭。」
「誒……」年畫老闆大怒,指著王保長:「你咋個罵人呢!」揮著拳頭要揍人,被菜農拉下:「大過年的,何苦與那瘋老漢計較?」
「哼。」年畫老闆忍下一口惡氣,眼珠轉了幾轉:「反正他現下也不是保長了……」趁著天黑,領著幾個地痞埋伏小巷,將那王保長狠狠教訓一頓。
王保長渾身青紫,扶著牆壁,沒走幾步,一頭栽在地下,不省人事。王小二深夜見爹不歸,提步去尋,方在雪地深處,看見人影趴地。即刻揹了回家,又請郎中來看。自此之後,王保長便落下病根,終日臥床,心情愈發憂鬱。
是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隱隱聽得禁曲之聲,猛然醒來。心頭氣憤不已:「便是此曲害的吾兒喪命!」竟然勉力下床,抄了斧頭,尋聲找去,砸門不開,琴聲斷續。心下一橫,斧頭砸爛鎖鏈,衝入鄰家,眼見地窖隱隱微光,二話不說,衝入其中,大喝一聲:「吾殺了爾等……害吾兒慘死!」
眾人皆是一驚,忽地一個老年人起身道:「王家老漢,爾可分辨得清,打死你兒的可是這曲子?」
王保長一愣,喝道:「若非吾兒與這曲瓜葛,怎會被朝廷……唉……」老淚縱橫間,手心一顫,斧頭掉落在地。
另一青年書生道:「王老伯能可起身,想必身已大好。吾等日後不必來此彈琴,就此散了吧。」
「也好。」老頭道,「王家老漢已然康復。相識一場,吾等也算對得起大郎了。」
「諸位小心。」眾人拱手而去。忽聽身後一聲:「慢著。」
「王老伯還有何吩咐?」青年書生道。
王保長吱唔一陣,忽地吐出一句:「這曲子咋個彈?」
眾人先是一愣,而後了然:「老伯也想彈曲?真是太好了。」青年書生道。
王保長嘟囔一聲,道:「不過想起吾兒時候,還能有點兒安慰。」
另一老年人道:「王家老漢既然想學,吾負責教。眼見天明,爾等先行回去,免教人發現。」
「是。」眾人紛紛離去。
****************************
王保長彈了幾日,頑疾不見,身心朗健。彈得興起,也忘了黑夜白日。一日,王小二賣柴回來,急忙搶過木琴:「咋還彈呢!不要命了!」
「誒,就是要命才彈的。」王保長伸開雙臂,道:「你看老爹吾現下,不是身強體健。」
「唉呦。」王小二神情緊張,道:「唉呦吾的傻爹,現下剛頒禍王策令,天下禁樂,你還在這裡彈禁曲,不是要吾等掉腦袋麼!」
「誒……」王保長笑道,不及說話,院門大開,衝入幾個衙役,土匪一般,將那王保長五花大綁,送入官府。草草過堂,押入大牢。
「……為啥不讓彈,俺彈得病好……」
「……為啥打吾,唉呦,唉呦……」
「……打死俺也得說實話,唉呦……」
轉眼十天已過,王小二求人問官,屢遭拒見:「爾父乃是重犯,被禁曲蠱惑,老死不悔。爾等著收屍吧。」
王小二遞過一只錦袋,道:「這本是俺娶媳婦用的,求求官爺,只要能見俺爹一面。」
「嗯。」衙役掂掂錢袋,道:「你可得好好勸勸你爹,休要冥頑不靈。」
「是、是……」衙門領頭帶其入內,牢頭提人出來。眼見老爹頭髮蓬亂,衣衫襤褸,王小二連忙脫下外衣:「這大冬天的,爹快穿上。這胳膊……咋抬不起來……」
「斷了,就抬不起來了。」王保長笑笑。王小二抹抹眼睛,幫老爹穿上棉襖,又取了燒餅:「爹,你吃。」王保長咧嘴一笑,指著半顆門牙:「牙沒了,咬不動。」
「這幫殺千刀的……」王小二小聲罵了一句:「爹,他們與吾說,只要你寫了認罪狀,保證以後再不彈曲,馬上便可出來。」
「誒……」王保長推開兒子之手:「俺這一把老骨頭,不怕死。」
「爹你……」王小二紅著眼圈,低聲怒喝:「你不怕,可就不管吾了?你這彈禁曲的被抓,眼下街坊四鄰,看見吾便像見了瘟疫,躲得遠遠。如此下去,莫說娶不上媳婦,只怕沒了生意,餓死街頭。」
聽聞兒之所言,王保長眼圈泛紅,道:「那……也不能為了吃口飯,就說謊吧。再說,俺有啥罪啊,不過是彈彈琴,又沒有殺人放火。」
王小二急得直哭:「爹你咋個死腦筋,命都沒了還彈啥曲子啊!」
王保長抹抹眼睛,道:「咱們這人活著,就得講個理。不然跟那畜生有啥兩樣?」
「便是畜生,也比死了強!」王小二低喝一聲,怒然起身,恨道:「老東西冥頑不靈,就讓朝廷好好教育教育!」說罷,憤然而去。
王保長聽得心下一驚:「小東西冥頑不靈,就讓朝廷好好教育教育!」半年之前,難道不是自己親手將大郎送入死地?老淚縱橫,踉踉蹌蹌,被那牢頭拉回牢房。
****************************
神州西南。
黃昏日落,暗江深流。江畔坐著一人,頭戴斗笠,皺眉抽著旱菸。
「哎,吾說,魚老頭都沒了,你咋還做這生意呢。」漁船上跳下一個精壯漢子。
任莘抽了口旱菸,嘆了口氣,道:「不做這生意,還能做啥?」仰頭道:「小八,新鮮的大魚,給吾兩條。」
「您那水性好,怎地不自己撈?」小八抖著魚簍。
任莘丟出一兩銀子,扔到漁船上:「還怕不給你錢?」
「好嘞。」小八撿了兩條魚,丟給任莘。
「這麼瘦,沒長成的魚苗吧?」任莘道。
「江上攔了壩,這年頭,哪裡還有大魚?」 小八收著漁網,划槳往江心處去。
「大晚上的,還去打魚啊?」任莘道。
「本來魚就少,不多網幾回,怎地養家?」小八打趣道,「日後江裡沒了魚,吾也跟著大哥撈人,怎麼樣?」
「哼。」任莘冷笑一聲,道:「這年頭,人都精得像鬼,誰還落水?」
「走嘞……」小八搖著槳,往江心而去。
船影搖晃,又走過數十個精壯漢子,紛紛跟任莘打著招呼,跳上漁船,趕著夜深捕魚。
轉眼天黑,四周寧謐。旱菸抽乾,任莘取出煙盒,將僅剩的幾條菸絲,捲了一捲,塞入菸斗,抽個乾淨。盯著遠處漁火起伏,搖搖衣衫,幾個銅板叮噹作響。
「船夫,家母生病,可否勞煩渡江?」一人道。
任莘扣著吸乾煙桿,道:「給錢就行。」說話間,走上一條漁船,撐杆離岸。
「多謝。」那人渾圓身軀,往船上一跳,險些翻船。
「您可坐好,若是翻作水鬼,家人誰來養活?」任莘搖著船櫓。
那人呵呵一笑,道:「還沒成家,跟著父親做生意,這不母親病重,是才夜裡過江。」任莘一言不發,江心暗黑,只聞水擊船聲。
「船家,可否快些,吾之老母命在旦夕,只恐不及。」那人焦急道。
任莘道:「放心,已經到了。」
「嗯?」那人一愣,心下不解。
任莘指著遠處漁火,道:「你看那亮燈地方,便是江岸。」
「哪有亮燈,吾怎生看不見?」那人伸長脖子,極目遠眺,盡是黑暗。
「你往前走走,便看見了。」任莘道。
那人聽聞,勉力起身,果然見到一處瑩瑩燭火,登時心頭大亮:「到了,到了。」
「……是該到了……」任莘放下船櫓,照其背心,狠命一推。那人不由自主,墜落江中,心下大駭,連喊:「救命!救命!」任莘坐於船頭,打開煙盒,食指撮出一些煙沫,捻入菸斗,幽幽吸口旱菸,靠著船艙,等著人聲再無,江面復歸平靜,方才收起菸斗,划回江岸。
沒過幾日,果然有一個富貴老翁,領了家丁來尋。
交錢撈屍,不在話下。
「大哥,又換好菸絲了?」小八收拾漁網。
「來兩條魚,要最大的。」任莘道。說話間,船上落下一物,叮叮噹噹,小八拾起一看,登時眼前發亮,張嘴咬咬,十足金子,歡喜道:「今日最大兩條,留給大哥了。」提著竹簍,送至任莘面前。
任莘撇了一眼竹簍,心道:「誰說沒有大魚,還是錢沒花夠。」提了竹簍,生火造飯。吃著吃著,忽然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來。紅血白魚,煞是驚心。任莘見怪不怪,一抹嘴角,吃完大魚,又提著旱菸來抽。
小八乘船捕魚,撈了一夜,只有幾隻小魚苗,眼見江現魚白,嘆自己運氣不好。甫要收網,忽地纜繩一沉,心下大喜:「終於有大魚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撈將上來,定睛一看,竟是個人。撥開濕發,心下大駭,竟是任莘,面色慘白。伸指探鼻,尚有一息。即刻划槳靠岸,揹了來尋郎中。
那郎中檢查一番,皺眉搖首:「怎地才送來?」
「怎麼了?嚴重麼?」小八道。
郎中擺手,指著任莘,道:「這人可是打魚的?」
小八不敢吐露其生意,點了點頭。郎中道:「肺裡進了水,早壞了,都壞了。」
「啊!」小八大驚,「咋個可能呢,昨日見還好好地吃魚呢。」
「還吃魚?」郎中皺眉道,「病發得更快,準備後事吧。」
「啊?這……」小八皺眉:「後事……又得花錢……」扛著任莘回返江畔,往船艙裡一扔,眼淚轉了幾轉,抹了把臉:「你這病救不活了,死後也別怪兄弟。」說罷,走出船艙,往江畔而去。忽地想起什麼,去又折返,於船艙之內,四處摸索,果然搜出幾只金元寶,揣入懷中:「這好東西,你死了也用不上,救濟兄弟了,日後給你燒紙錢。」說罷,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幾日,江岸之上臭不可聞,一個精壯漁夫,尋味而去,到得任莘船上,愈發惡臭,埋怨道:「幾日不見人,魚臭了也不扔。」掀開船艙布簾,大駭至極,雙膝一軟,倒坐船板。連滾帶爬,到得岸上,口中大喊:「任莘壞了!任莘壞了!」
「人心?早就壞了。」小八吐著水煙,看著過往漁船,一言不發。(待續)
點閱【天地清明引】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