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陽滅罪(1)
末世九年
兩年後。
清晨,人群熙攘。泉語琴鋪開門,走出一人,髮已花白,踩著板凳,抄著雞毛撣子,打掃匾額。「嗯,看著乾淨了。」吳致拄著膝蓋,走下板凳,搬回院中:「出去啊。」嚴奉提了小桌、筆紙,道:「答應了人家,今日出攤寫信,莫不知是急事,耽誤了不好。」
「出門喝碗豆汁,別餓著。」吳致遞出兩個銅板,嚴奉晃晃布包:「吾有,師哥別費心了。」吳致感慨道:「日前都是你照顧吾等,拿著拿著。」嚴奉只好收下,打開院門,回首道:「師哥,經歷了那麼多,咱可得好好活著。」
「嗯。」吳致點了點頭,眼中晶瑩:「好好活著,守著人性……好好……活著。」說罷,走至牆角,坐下繼續修琴。
城牆根,柳樹下。
嚴奉支起攤子,便有路人過來問詢:「寫封信多少錢?」
「看字數,一個字一文錢。」嚴奉道。
路人道:「那好,幫忙寫一封家書。」
「您拿好。」嚴奉遞信收錢,一旁說書人道:「城南都漲到三文了,先生咋還這麼便宜。」
嚴奉道:「混口飯吃,大家都不容易。」
說書人道:「小心那幫人找來,說你搶客人。」
嚴奉道:「不是有你在此,吾的清白,等你來說。」
說書人道:「哎呦,不花錢,人都到戲院看戲去了,誰還來俺這兒。」一邊擦著案板,一邊道:「聽說日後不僅戲院裡上的戲要過朝廷審查,連吾等這說書人也須得了認證,才能擺攤。唉,什麼世道,管得那麼緊,還讓不讓人活。」
嚴奉笑而不語。便在此時,一個婦人,披著圍巾,坐到桌前:「寫一封信。」
「好。」嚴奉提筆蘸墨,「給何人。」
「相公。」婦人道,聽聞此二字,嚴奉心下一動,硯台舔了舔筆,道:「敢問夫君貴姓。」
「姓林,雙木林。」婦人道。
「唉……」嚴奉嘆了口氣,道:「夫人只管口述,吾跟得上。」
那婦人攏攏圍巾,道:「夫君,見字如面。你吾同窗一十六載,從未謀面。天降大難,無端災殃,幸得逃離,西席教諭,授業解惑。怎奈時運不濟,世道艱險,分別至今,破鏡重圓,其日可待否?」嚴奉心下觸動,持筆之手漸抖,心道不可能,出神之間,一不小心,墨點落於紙上,連忙抱歉:「此紙已髒,吾再寫一份。」說罷,起身取紙。
「何必呢?」婦人一雙淚眼巴望,圍巾落地,不是別人,正是髮妻馮亭,嚴奉不可置信,呆立當場。
馮亭淚珠簌落,口中只道:「破鏡重圓,其日……可待否?」嚴奉奔上前去,抱緊懷中,只怕是夢一場,醒來便會消散。馮亭伏其肩頭,淡淡淚痕,划過面頰。
嚴奉望著愛妻鬢髮,心痛道:「你有白髮了。」
馮亭撫著夫君面頰,淡淡一笑,道:「你也蒼老許多。」
「走,咱們回家……」嚴奉喜極而泣,手忙腳亂,收拾東西:「師兄知曉你回來,定會很歡喜。」馮亭扶其手臂,隨其歸家,行不至半米,嚴奉忽地頓步,低首痛苦:「你……恨吾麼?當年……」說話間,悔恨之淚,順頰而下。馮亭手指按住其口,轉頭對說書人道:「這許多年,禍王也害你不少,你恨他麼?」
說書人連連擺手:「不恨、不恨……」舉手高呼:「禍王萬歲,禍王萬歲!」
馮亭轉頭對嚴奉道:「你看,人連罪魁都能原諒,吾,為何不能原諒自己的夫君?」嚴奉抬頭仰望,忍住眼淚,摟緊馮亭:「咱、咱們回家。」
「師哥,你看誰回來了?」嚴奉放下小桌、紙筆。
「誰啊?這樣大呼小叫。」吳致掀簾走出,卻見「已死」之人。不可置信間,琴弦落在地上。馮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叩了個頭,抬首之間,淚眼婆娑。
「地上涼,別跪著了,什麼事,進屋說。」嚴奉要扶,馮亭撥開其手,道:「這一拜,是為師姐。」又叩了個首:「這一拜,是為師哥。」再叩了個首:「這一拜,是替嚴奉。」
「這是幹啥嘛!」吳致老淚縱橫,連忙扶其起身:「回來就好,又不是過年,磕什麼頭嘛。」說話間,拉到屋裡坐:「你們坐,吾去做兩個小菜,再燙壺酒。」吳致轉身欲走,卻被馮亭拉住:「當年,師姐便是為了護吾,才……死的……」
吳致也不回首,拍了拍馮亭手背,點了點頭,道:「吾都知道……應該的、應該的……」說罷,快步走出去了。
「師哥。」馮亭欲追,卻被嚴奉攔住:「心上的傷疤,不要揭了。」馮亭抹乾面上之淚,道:「好,今日不提,明日去給師姐上墳。」
「行。」嚴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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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
吳致照舊,擺了十雙筷子,想來意頭不好,又一雙一雙收起,馮亭拉住道:「放著。」說罷,斟滿十個酒杯:「這頓,便算是給他們過節了。」嚴奉、吳致,一杯一杯,敬灑於地。吳致收起筷子,道:「師妹啊,你能回來,這是好事。到底是陰陽兩隔,活人不能和死人一起吃飯,吾還是收了。」
嚴奉飲了杯酒,道:「到底怎樣回事?逃脫玄沙魔掌?」
馮亭道:「害吾之人,便是俞芳師姐。」馮亭飲了杯酒,續道:「靡業、韓童、胡鏘還有俞芳,當年他們四人,沒有進入深闕最高層,為了活命,便拜倒禍王麾下,助紂為虐。」
「什麼!」吳致大怒,「瓊林怎會養出此等敗類!」
嚴奉扼腕欲斷:「俞芳何在?為夫替你報仇。」
「不必。」馮亭倒滿三只酒杯,續道:「她妒恨吾受師父褒獎,遂想此毒計,害吾一家。豈不料自有報應,她平日跋扈,身邊赤衣小兵早看不順眼,捉住個公報私仇的把柄,便、便將其活活打死了。」眼中含淚,不知是恨是怕,亦或還在念著舊情,馮亭舉杯道:「來,乾杯!願天底下惡人都有其應得下場。」
三人碰杯飲盡,吳致道:「師妹,後來你又是怎樣逃出來的?」馮亭道:「吾受傷甚重,被那些小兵丟至荒野。也便在此,遇到一生貴人。」
「是誰?」嚴奉道。
馮亭搖了搖頭,道:「吾也不知他們是誰。吾重傷昏迷,每每稍有意識,便能聽到琴聲。」
「琴聲?」吳致驚奇道。
馮亭道:「彈奏的便是《滿庭芳》 。」
「《滿庭芳》 ……」吳致感慨道,「難道除了吾等之外,還有瓊林弟子逃出?」
馮亭道:「吾醒來之後,也曾詢問,他們並不是,也不告知吾姓名。只說一直向南走,便可得自由。吾惦念眾人,於是便一路走走停停,兩年了才回來。」言及至此,又再落淚,嚴奉提手舒背,稍作安撫,順口道:「景陽師伯譜寫《滿庭芳》 ,便是在人世,後來才傳回瓊林,想必人世之中,會彈奏之人必不少也。」
吳致微一沉吟,道:「然也,若非如此,禍王為何要下禁令,列為禁曲,會彈奏者,一律殺之後快。馮亭,你遇到那些人,說不定也是被折騰得受不了,是以背井離鄉。」馮亭打了個哆嗦,道:「吾聽那些人講,南方有自由之國。吾等或可一試?」
「這是個好主意。」嚴奉道,「只要能離開禍王魔掌,何處不是自由。師哥你說如何?」
吳致嘆了口氣,連連搖首,道:「你們去吧,吾老了,走不動了。」
「師哥又開玩笑,正值壯年……」嚴奉道,馮亭打斷道:「師哥是在惦念肖彰、澤林,若是他們,有朝一日,回來這裡,卻找不到親人,又如何是好?」聽聞此言,嚴奉先是一愣,而後斷道:「吾等不走。要走也是那玄沙禍王,離開中原,休得在此禍害百姓。」馮亭聞之,笑出聲兒,氣氛方才緩和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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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暖陽高升,春回大地。
嚴奉見隔壁之人,舉家搬遷,好奇道:「王大爺,攜家帶口,哪裡去?」王大爺道:「去南邊,做生意去。」
「您那捏糖人兒的生意,在哪兒不能做,偏要去南方?」嚴奉道。
王大爺道:「看你是讀書人,怎也不開竅。禍王和南楚講好,可以通商啦。南楚那是啥地方,滿地是黃金,富得流油啊!」其子搬箱上了馬車,道:「俺爹這手藝,在這兒賣一錢銀子,到了那南楚,可值一兩呢!」說話間,扶著老太太上了馬車:「奶奶,您慢點。」
「老太太也走啊。」嚴奉道。
王大爺道:「做得好了,落地生根,日後便不回來了。」
嚴奉道:「您這祖屋可怎辦?」王大爺跳上馬車,抬頭看看,道:「破地方,都是傷心事,走了不後悔。」轉頭向嚴奉道:「你要是喜歡,五兩銀子,歸你。」
「王大爺,您稍等半刻。」嚴奉連忙寫了字據,又讓那王大爺按了手印,遞過銀子:「您老慢走,回見。」
「不見啦!」王大爺頭也不回,駕著馬車,舉家奔赴南方。
嚴奉心下歡喜:「五兩銀子,買了這三間土房,真值。」晚間又請了吳致、馮亭來看,二人都說划算。嚴奉摩拳擦掌,尋摸著城裡離鄉人之房產,掏出所有積蓄,又向從前朋友借了些錢,統統買了下來,坐等升值。
果不其然,禍王之令再至,齊地也可開港通商,一時之間,成群結隊的商人湧入,買地置業,房價立時飆升。
嚴奉於家中數著銀子,雙目放光:「師哥,馮亭,咱們有錢了。」
「這可……哪裡來這麼多錢?」馮亭拿起一錠銀子,仔細看著:「不會是假的吧。」嚴奉略述其事,引得吳致誇讚:「還是師弟有頭腦。」
馮亭道:「這禍王怎就突然想通,不搞運動啦?」
吳致道:「再搞運動,就要亡國了。那禍王不也是肉長的,總要吃飯。」
馮亭笑道:「這麼說,以後不用挨餓了。」
嚴奉道:「不但不挨餓,而且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抬頭望著房頂,道:「琴鋪也要好好修修,不然一到打雷就漏雨。還有隔壁土房,推倒了蓋瓦房,照著鳳鳴書院一般蓋。」嚴奉說得志得意滿,馮亭聽得心潮澎湃,雙手捂腮:「怎麼感覺像做夢?不會明日清早,一切就都消失了吧。」
「又在犯傻了。」嚴奉道。
馮亭皺眉道:「以前不都是這樣麼?說是吃著大鍋飯,結果就變成了大饑荒;說是師道尊嚴,一夜之間,就變得低賤不如乞丐。吾算是怕了……」說話間,眼圈泛紅。嚴奉安慰道:「這次,絕對不會了,放心吧。」馮亭抽噎一聲,抹抹眼睛。
不過數月,瓦房蓋好,氣派非常,嚴奉向吳致說好,便帶著馮亭,搬入新屋。
「喂,咱們這樣搬走,不太好吧?師哥之手,不能提重物……」馮亭擺弄著花草。嚴奉道:「早想到啦!咱們就在隔壁,互相也有照應。」
「嗯。」馮亭點了點頭,道:「正好,吾白日裡也可幫忙做琴。」嚴奉斟茶一杯,道:「這下,相信不是夢了吧。」
「屋子還沒暖熱呢!不可掉以輕心。」馮亭玩笑道,「這池塘空蕩蕩的不好看,栽些柳樹可好?」
「明日就種。」嚴奉笑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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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