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山之木(2)
鳳鳴書院。
「師哥回來了,快來吃飯。」馮亭盛飯,嚴奉取勺來餵。
「別光吃飯,還有菜呢。」馮亭道。
「對。」嚴奉夾菜,餵與吳致吃:「這幾日在琴廠上班,感覺如何?」
吳致面有得意之色,道:「原以為這赤衣黨都是怪物,將人也都變成怪物。現下親自接觸一番,與正常人沒啥區別,甚至還更熱情呢。」
「那可不是。」馮亭道,「自古以來尊師重道,師哥您不吝賜教,他們感激還來不及。」
「呵。」吳致轉頭看看,道:「薔羽呢?怎還沒回來?」
嚴奉道:「薔羽師姐現下可是名人了。」
「此話怎講?」吳致道。
嚴奉餵了勺湯,道:「日前織出幾匹錦緞,都被送入宮中,受到盛讚。各個地方縣市紡織廠,也都來學習呢。」吳致心下一沉,皺眉道:「不吃了。」起身負手,回至房中。
到得深夜,薔羽終於回來,面色疲憊:「還沒睡呢?」
「飯在桌上。」吳致於暗影中,嘆了口氣,道:「你給禍王織布了?」薔羽心下一沉,放下碗筷,道:「怎樣?不行麼?人家給的飯票多。」看著粗茶淡飯,道:「方才吃過了。」雙手一推,稀裡嘩啦。
吳致緩了口氣,道:「林家村之仇暫放一邊,吾只怕你出了風頭,引得朝廷追查,吾等好容易有此一處,能可安身立命……」
「哈……」薔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你不也在琴廠教人家做琴?又豈止吾一人出風頭。」說話間,打開床鋪。
「吾那是為日後打算。」吳致臥倒,待要再言,被薔羽打斷:「知道啦……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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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清早,薔羽正要出門,卻聞有人敲門,心下一驚:「大清早,有誰會來敲門?」悄悄坐於凳上,並不應聲。誰知那人越敲越起勁,引得嚴奉出來:「師姐,怎地不開門?」說罷,落下門閂,見是個陌生挑夫,道:「您找誰?」
挑夫道:「這裡可是鳳鳴書院?」
「是啊。」嚴奉點頭。
挑夫道:「可有一位姓嚴的先生?」
「吾便是。」嚴奉皺眉,薔羽也跟上來:「您有何貴幹?」
挑夫長舒一口氣,道:「這是俺家那口子,讓吾給您捎的信。」說話間,懷中取出一封信,嚴奉接過,也無落款,奇道:「敢問夫人姓名?」
挑夫道:「俺都沒個名字,她咋個有。」
「敢問夫人是作甚的?」薔羽道。
挑夫憨憨一笑,道:「不怕笑話,俺本娶不起婆姨,感謝禍王給俺分派一個,俺那口子原來是山上出家的,聽禍王的話便還了俗。」望望天日,道:「俺還要趕路,走了。」說罷,挑著擔出城去了。
「出家的,莫非是斐音?」薔羽道,「快拆信來看。」
嚴奉打開信封,內裡又是個信封,心下奇怪,再打開來,卻又是個信封。
「這是啥?看起來髒兮兮的。」薔羽指著信封上之污漬。
「是……血漬……」嚴奉語氣沉鬱,摒息拆開,終於見信:「師哥、師姐,見字如面。爾見此信之時,師妹已不在人世。五年前,眾人逃離魔爪,豈料天下已是羅網。禍王蛇蠍心腸,魔鬼行徑,仇視神佛,最恨信徒與傳統。靜安師太不肯加入赤衣黨,做得走狗,霍亂清修之所,由此而被虐打致死。吾自心知,不肯放棄信仰,也要步師太后塵,遂托已還俗舊人,做得此信,是生是死,也要眾人知曉,莫再無謂懸心。禍王手段殘忍,毫無人性,實為誅滅人心,甘作行屍。師哥師姐慧眼,當識伎倆,莫要上當,更不可入魔教赤衣,獻命於魔,造殺戮業,自毀前程。不可輕信身邊人,恐是禍王奸細,表面熱情,實際行監視、刺探之惡,賣友求榮……」
字跡潦草,猶未寫完,血染白紙。嚴奉一字一句讀來,驀然心驚,止不住淚濕雙眼。薔羽手扶心口,落坐石凳之上,不可置信:「斐音……死了……斐音、斐音……」眨眼之間,淚如雨下。眾人聞之,紛紛出來,見得此信,不是憤怒,便是哀傷,晨鳥啼鳴,但如輓歌。
吳致默默收起信箋,道:「時辰不早,眾人暫且散了,晚間再作超渡。」說罷,轉身回房,默默更衣,往琴廠去了。
馮亭道:「昨夜得到命令,要吾等給赤衣黨提意見,還未想出如何對答,才能免死。」扶起嚴奉,轉回屋內,繼續絞盡腦汁。
薔羽到得紡織廠,心中憤懣難平,眼見桌上堆疊布匹,心恨禍王,抄起剪刀,剪得粉碎。一旁女工見狀,連忙攔下,一人怒喝道:「可知這是給赤衣隊長夫人的!」
另一人道:「薔羽,你這是毀壞革命財產!」
「捉她去認罪!」一人狠道。
「認罪!認罪!」幾個女工紛紛圍將過來,舉著拳頭喊叫。薔羽氣上當頭,喝道:「你敢!」
「有啥不敢,她敢瞧不起革命人,抓她認罪!」說罷,上來就要揪薔羽頭髮。
「吵什麼!都住手!」一個身著赤衣女工,走上前來,眾人見狀,連忙收聲,怯懦如螻蟻。那赤衣女頭領,雙手叉腰,道:「告訴你們!赤衣隊長給禍王提反對意見,實則是反革命,譏諷禍王策令,現下已被下了大獄。」手裡提著碎布,道:「薔羽剪得好,就是剪碎,也不能給那反動派穿!」說罷,親手拿著剪刀,將那破布再剪碎。
「剪得好!剪得好!」一眾女工振臂呼喝,抄了剪刀,紛紛上前剪碎。
赤衣女工拉著薔羽出來,悄聲道:「日後可別再衝動。」
「為何要幫吾?」薔羽不解。
赤衣女工道:「你好好織布,朝廷還等著要穿。以後需要什麼,儘管來找吾。」
「你是……」薔羽皺眉。
赤衣女工道:「吾是新來的廠長啊,以前那人亂提意見,已被撤職了。」
「啊?」薔羽睜大眼睛,道:「便是說說話,便撤職了?」
赤衣女工嚴肅道:「豈是說說話,那是暴露了其狼子野心,破壞革命事業。」
「那他說什麼了呀?」薔羽心底害怕,小心探問道。
赤衣女工皺眉想了一想,大手一揮,道:「說了什麼不重要,只要跟禍王說的不一樣,那就是反革命、反動派。」視線落在後院磨盤旁邊,道:「看見沒有,禍王說那是馬,你就得說是馬。」
「那不是騾子麼?」薔羽訝異道。
「笨蛋!」赤衣女工喝道,「禍王說是馬,就是馬!你敢說是騾子、是鹿、是老虎,都得殺頭。」
「啊!」薔羽心下大驚,雙手捂著脖子,心道:「指鹿為馬,此不是教天下人說謊麼?」身後呼喝之聲,不絕於耳,回頭一看,方才教其認罪那女工,頸上掛著牌子,寫著「俺是反動派」幾個大字,被餘下女工揪著頭髮,架著雙臂,押赴鬧市認罪。
「哼。」赤衣女工道,「像她這樣的反動派,禍王下了死令,每個廠子都得揪出,至少百分之五。」薔羽掰著手指,道:「那紡織廠,豈不就要出四個人?」
赤衣女工見其害怕,道:「放心,反正輪不到你吾。幹活去!」說罷,拉著薔羽回至屋內,繼續紡線織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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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廠。
早已停工,全員大會,商量誰當反動派。挨個上台發言,向赤衣黨表忠心。一輪下來,廠長皺眉:「這一個也挑不出來啊,百分之五,還要挑三個。」皺眉搖首之際,一人湊近耳邊道:「便找那人緣不好的,死了白死。」
廠長低頭抽了口悶煙,不得不點頭:「就這樣吧。」果然,不多時便揪出兩個。還差一個,卻是怎地也選不出來。廠長無奈,只得教人匿名投票。一圈下來,果然選出一個,不是別人,正是廠長,其人將菸斗一摔,喝道:「胡鬧!重來!」
眼見天色將晚,完不成任務指標,只怕赤衣又要上門,廠長靈機一動,問著身邊人:「爾等製琴之術,學得如何?」
「大家都學會了。」旁邊一人小聲道。
廠長道:「若是吳師傅上京覲見禍王,爾等也能獨個兒做出琴來。」
「沒問題!」眾人拍著胸脯道,廠長一拍大腿,喝道:「就他了,吳致,給我綁起來!」折騰一日,好容易湊足三個反動派,一股腦兒推上城裡戲台,開起批鬥大會。
平日裡和和氣氣的人,不知怎地,都似吃了恨藥,惡鬼上身,唾罵詛咒,拳打腳踢,恨不得將台上之人扒皮抽筋,挫骨揚灰。台下,赤衣黨人手持大刀,維持秩序。那新任赤衣首領,手持赤書,逐條逐款,將幾個反動派對號入座,羅織罪名,不至片刻,這幾個平日裡遵紀守法之人,便在其口中,成了十惡不赦的反動派。
台下百姓,逐個上台,指罵其人。一個老婦上來,大罵其人:「孫子遲到,不讓入內上課,便是摧殘革命幼苗!」吳致餘光一瞥,原來是肖彰,口中囁嚅:「忍住、忍住。」
肖彰心下忿忿難平:「想來自己不辭辛苦,上門為其補課,只怪那孩子不爭氣,屢屢遲到,才不得已,略施懲戒,現下倒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強忍怒氣,卻換來「劈裡啪啦」幾個巴掌,那老婦才得解氣,走下台去。
「師哥,你說這是什麼世道。可還有尊師重道?」肖彰悄聲道。
便在此時,肖彰身旁一人實在忍受不住,撲通一聲跪地,哭喝道:「吾要揭發!吾要揭發!戴罪立功。」
「說!」赤衣之人,提住其領。那人轉頭道:「肖、肖彰他說尊師重道,宣傳反動思想,批鬥他!批鬥他!」
「好嘛!」赤衣之人道,「表現良好,向組織交心!你自己有啥罪過!坦白交代!」那人嚇得心膽俱裂,一股腦兒將自己做過之事,倒了個乾淨,赤衣之人道:「小時候便偷勞動人民雞蛋,長大了繼續剝削!敗類!人渣!該不該殺!」
「殺!殺!殺!」台下眾人揮舞拳頭,眼中充血。
「饒、饒命!」那人話音未落,赤衣一刀砍下頭顱,台上幾人,登時被嚇暈。赤衣之人,走近肖彰,沾血之手,拍打其面,喝道:「你們這些先生,摧殘革命幼苗。吾看該教其吃點苦頭,也讓咱們勞苦大眾,親手教育教育他們!」
肖彰但要反抗,卻被一拳重擊,登時面如盥面。
「拉下去,發配!」赤衣之人道。
下一個便輪到吳致,驚駭之刻,忽地人群之中,一個女子奔上台來,正是薔羽。
「你是什麼立場,上台作甚?」赤衣之人道。
薔羽翻開赤書,對著吳致,好一頓臭罵,便至最後,道:「俺們自己教育!自己教育!吾帶回去,好好教育。」說罷,拉著吳致便要下台,帶血鋼刀攔住去路:「是你自己教育的麼?」
薔羽連連點頭:「禍王、是禍王……禍王萬歲!禍王萬歲!」台下眾人高呼,赤衣之人得意道:「禍王說啦,有錯改正,還是咱革命人!」薔羽躬著身子,拉著吳致下台,淹沒於人群之中。
「怎樣,嚴奉方法,可有救下人?」馮亭從牆角走出。
「嗯。」薔羽點了點頭,回身望見,人群之中,戲台之上,滅絕人性之戲碼,還在上演,心下悲哀:「非是這被鬥之人,死了心;台下看戲之人,心也死透了。」忽覺胳膊一晃,轉頭看見吳致,背影落寞,向黑暗處走去。薔羽連忙跟上相扶,馮亭披上斗篷,三人消失夜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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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嚴奉回來,馮亭連忙遞上茶水:「肖彰怎樣了?」嚴奉一口飲盡,道:「發配田牛村。」「田牛村?那是啥地方?」馮亭道。
嚴奉道:「便是最窮困之地,說是……要讓肖彰……受貧農教育……」
「啊?」眾人聞之心驚,薔羽道:「走了麼?在哪裡?」
「城郊,和罪犯一起,發配……」嚴奉道。薔羽奔至廚房,將昨夜吃剩下幾個餅子包了,馮亭駕車趕至城郊,眼見肖彰,衣衫襤褸,頭上纏著破布,心痛萬分:「拿著路上吃。」包袱塞給肖彰,眼淚不住而落。
「誰在那!出來!」赤衣人喝道,說著便上前拉扯薔羽。
「活、活著回來……」薔羽泣不成聲,肖彰眼中含淚,被赤衣人推搡,消失於人群內。
「師姐別哭了,咱們回去吧。」馮亭扶其上車,駕馬回城。行至中途,正逢一夥人掛牌遊街,馬車被團團圍住:「讓開!讓開!」馮亭面色通紅,亮出腰牌:「吾乃鳳鳴書院先生,速速讓開!讓開!」
一個赤衣人喝道:「她是讀書人,抓住她!抓住她!」
馮亭大怒:「你敢!」
另一人嘲笑道:「有何不敢?下來!」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眾人七手八腳,竟掀翻馬車,白刀入馬,血濺當場。一眾刁民,忙著分搶馬肉。馮亭遭人圍攻,正不知所措,忽地煙霧瀰漫,馮亭、薔羽被人拉走。
回至鳳鳴書院坐定,薔羽道:「嚴奉,還是你聰明……」
馮亭哭泣不已:「這幫刁民!太可惡了!」
嚴奉道:「近日愈發不太平,吾等還是少出去為妙。」薔羽神色緊張,道:「吾還要去紡織廠……」桌上落下一身赤衣,嚴奉道:「師姐若執意要去,只有如此。」
「破衣服!」馮亭一把打落於地,踏上幾腳。
蒞日,薔羽身著赤衣,出工紡線織布,不在話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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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