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紋玉佩(2)
泉語琴鋪。
小東道:「俺娘說,城裡孩子都可入鳳鳴書院念書,俺不在此學琴了。」說罷將琴一摔,負氣而走。薔羽眉心緊皺,出來道:「發生何事?」
吳致淡淡道:「他既不想學,吾又何必教。」說罷,拾起木琴,轉向小西道:「你若不想學,也可以走。」
小西拱手道:「俺想學製琴之法。」吳致皺眉道:「吾現在教授,便是琴法之根,先要明理……」話未說完,小西道:「那吾緣何,還是製不得琴。」
吳致道:「每一柄琴,並非僅有技術拼合,還融合了匠人之心血與精神,待爾等對此有所體悟,才能製出好琴。」
小西鄙夷道:「果然還是不教吾。」起身道:「待城南琴廠建成,也不需這琴鋪了。」說罷,甩手而去。
薔羽闔門,倒了杯茶,遞予吳致:「小孩子不懂事,你又何必計較。」
吳致道:「他們功利心太重,不適合學琴。」飲了口茶,望向夕陽,嘆道:「現下,人人心中想著名利,腦中求著出人頭地,誰人還能靜下心來,聽懂吾之琴語心聲。」撥弄琴弦,出神吟道: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1]」
薔羽道:「怎地突發此等鬱滯感慨。」一邊踏機織布,一邊道:「適才小西言城南要建琴廠,又怎會沒有人來聽?」
吳致道:「飛梭織布,寸寸心意。只怕琴廠、織布廠建成,日後再無『昔孟母,斷機杼』[2],此等教子佳話了吧。」
薔羽一邊織布,一邊道:「現下孩子,父母還可教麼?小東所言,便都送入書院中去了。」心思一轉,道:「再者,賢者故事總要留書,後人怎會不知。小時學《三字經》 、《弟子規》 、《千字文》 ,長大了再讀《四書》 《五經》 。」
吳致苦笑一聲,道:「如今,書院裡不是只教禍王著作,敢讀先賢之書麼?」
薔羽忽地心驚,停手按梭,道:「這玄沙,究竟要做什麼?」
「四方未穩,只怕失去權力罷。」吳致道。
薔羽嘆了口氣,道:「希望這段艱難,早些過去,休再折騰了。」
吳致哀嘆一聲,道:「只怕,折騰才剛剛開始。」話鋒一轉,道:「對了,地室已經挖好,吾教你彈奏《滿庭芳》 吧,日後總可保身。」
「那便是好。」薔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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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東回至家中,其母鮑氏喜笑顏開,手裡握著書院錄取之令,叩拜祖宗牌位,道:「真是神仙保佑,祖上顯靈,俺這貧苦人家的孩兒,也能去書院讀書。」喜極而泣,又拉過小東叩拜:「快磕頭。」小東照做。
鮑氏想了一陣,忽道:「話說回來,禍王真是咱家的恩人。日前紡織廠招工,俺也有工作了;俺的寶兒也能上學了。禍王真是俺家的大恩人。」說話間,將多日前赤衣人挨家挨戶分發之禍王畫像,端端正正掛將起來。
「寶,以後咱拜神、拜你爹,還得拜禍王。記住了麼?」鮑氏道。
「記住了。」小東拜了三拜。
鮑氏取出一袋小米,抹著眼睛道:「這還是你赤衣叔叔送來的,娘做飯給你吃。」鮑氏煮米下鍋,小東一旁看得出神,道:「娘,以後咱們不會再挨餓了吧。」
「不會了。」鮑氏面帶微笑,抽噎一聲,道:「寶,可要記得,這都是赤衣叔叔給的,做人要知恩圖報。」
「小東長大,一定報答赤衣叔叔,聽禍王公公的話。」小東道。
「俺的寶真乖。」鮑氏抱起小東,轉了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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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清早,鮑氏送小東上學之後,回至院中洗衣,每隔一個時辰,便至門口瞧:「寶咋還不回來。」衣服洗淨,再做晚飯,日頭落山,還不見人影,只好走到書院。遠遠瞧見許多人,但聞鐘響,許多孩子奔將出來,才知曉也是家長。
鮑氏見別人家錦衣羅緞,自己荊釵布裙,不好意思上前,便在巷口等著。此時,但見一個婦人,與自己類似打扮,也在等人。身段姣好,只是頭髮垂著,隱隱看得面容似毀。
「娘親!」小東奔將過來,鮑氏連忙抱住,轉身向家中去。餘光瞥見,那婦人也攏著個孩子,往別處去了。
「今日上學怎樣?」鮑氏道。
「不怎樣,沒意思。」小東道。
鮑氏擺放碗筷,道:「不管有意思沒意思,你只管好好學,日後考狀元當大官,才知曉好處。」視線落在鮑父牌位之上,捉著圍裙擦了擦,又擺上碗飯,道:「別像你爹一般,一輩子窩囊。」回身到院中關門,偏又看見那毀容婦人走過,才道原來是鄰居。
「娘,你在看啥!」小東跑將過去,被鮑氏捂住嘴巴:「回去吃飯。」
「你認得那孩子?」鮑氏夾菜,放在兒子碗裡。
小東道:「他叫梁銘,也是俺們書院學生。」
鮑氏道:「那你以後少跟他來往。」
「為啥?」小東不解,道:「梁銘可是班上第一呢,晨間還幫吾溫習。」
鮑氏道:「沒出息的,你好好學,日後自己做第一。」
「是。」小東道。
一牆之隔,梁銘放下布袋:「吾幫娘親幹活。」便要洗衣,其母道:「吃完飯快做功課,要不天黑還要耗油燈。」
「好吧。」梁銘照做。夜已漸深,梁銘還在讀書,梁母點上油燈:「近日為何都晚睡?課業很多麼?」
梁銘皺眉道:「書院不知怎地,不再教孔聖人言,反而教吾等背禍王語錄。」
「噢?怎有這種事?」其母拿出針線,靠近油燈,開始做活。
梁銘道:「娘你聽著,禍王說,這人呢不按男女分、不按好壞分、也不按年齡分,倒要按貧富分……」
「有啥好分的?還不都是人?」梁母道。
梁銘道:「母親大人聽吾講完。」
「好好好,你講,你講。」梁母無奈。
梁銘道:「禍王說,像咱們這樣的都是貧苦人,那富人僱咱們勞動,可給的錢比咱應得的少,所以一直祕密壓榨咱們貧苦人。而且富人不勞動,卻能賺好多錢,這便是剝削窮人得來的。而那孔聖人之言,便是欺騙,教咱甘心被騙作奴隸。」
「乖乖,這書院裡教的,俺咋聽不懂了呢?」梁母轉轉眼珠,道:「咱又沒有祖產,不給有錢人幹活,拿啥生活呢?」
「唉……」梁銘嘆了口氣,道:「所以吾便做完書院課業,回來再讀爹爹以前留下的書本,希望不要變作笨蛋。」
「原來如此。」梁母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道:「你說的這些,吾好像也在哪裡聽過。」靈光一閃,道:「對了,是街上的說書攤。說是地主家有個丫鬟,被欺壓得不像樣子,針扎呀,水燙啊,不給飯吃,不讓睡覺,後來那丫鬟跑到深山裡藏起來,因為吃不到鹽,頭髮都變白了。後來,她那村裡來了什麼赤軍,將那地主吊死,才出了這口惡氣。」
「是真的麼?」梁銘道。
梁母道:「不管真假,倒是那聽書的,提著菜刀、釘耙,揚言要加入赤軍,殺光地主,給那被欺負的人報仇呢。」
梁銘皺眉道:「哪個說地主都是壞人呢?依吾看,村裡地主許多都是讀書人,知書達理,怎會隨便欺負人。」
「那也不盡然,便是有錢人,才做的了大惡。像咱們這樣的窮人,能折騰出什麼呢。」梁母道:「小銘啊,現在外面亂得很,那赤軍什麼的,你可別跟著去。」放下針線,望著油燈,出神道:「可憐你爹那樣賢明的人,也教人害死了。夜裡仇殺,爺爺也死了,咱們娘倆好容易逃出,名字也改了,只盼著你能平安長大。做事之前,可千萬想清楚,別跟著別人家胡鬧。」
想起爹親何信,梁銘落下兩滴眼淚:「小銘日後,一定會成為爹爹那樣的人。」
「這便是好,也沒有辜負吾一片苦心。」吳馨撥亮油燈,繼續做針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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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語琴鋪。
是日,走入一人,身穿赤衣。見著吳致,拱手道:「早聞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吳致提著雞毛撣子,打掃灰塵,道:「吾不認得你,出去。」
赤衣人道:「以後便認得了。」
吳致自作自事,赤衣人晾在一旁。薔羽從裡屋出來,但見此狀,心下害怕,連忙提了茶壺,招呼赤衣人坐:「大人來此,不知有何貴幹,可是買琴?」
赤衣人翹起二郎腿,道:「還是大嫂明事理。不瞞你說,城南琴廠已經建好,吾乃是特使大人親自指派之廠長。來此全為吳先生這一手好手藝,請來廠裡教工人們做琴。」
「哼!」吳致氣憤,轉入裡屋:「休想!」
赤衣人面上掛不住,「騰」一聲起身,咬牙切齒。薔羽見狀,連忙賠禮道歉:「他就是這個臭脾氣,大人休要見怪。不過城南這琴廠一建,不是逼得吾等沒有活路麼?」
赤衣人負手道:「所以吾才親自來此,正是給爾等一條活路。你可要想好,不要敬酒不吃罰酒。哼!」甩袖而去。
吳致亦從裡屋出來,收拾木琴:「關張!不做生意了。」薔羽無奈,只好關門謝客,去後院找了吳致,道:「不去便不去,倒是好好說話,惹惱了那幫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吳致嘆了口氣,道:「非是吾不教,實在是太師祖的手藝,不能這麼就教人糟蹋了。」撫著琴弦,眼眶濕潤,「早知今日,當初不如與師兄一起,戰死於瓊林。」
「誒……」薔羽連忙捂住其口,斜睨一眼,道:「說好不再提。」遞上布帕,道:「吾看你是愛琴成痴,也要學戲台上那霸王虞姬。可是你怎地不想一想,自己死了,別說這絕藝斷了根,倒是遂了那幫人之心願。要是鼓搗出什麼怪物,也叫做琴,擾亂視聽,豈不更辱沒了傳統?」
吳致握住薔羽之手,許久不曾講話。(待續)
[1] 語出:南宋·岳飛《小重山》
[2] 語出:《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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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