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泉山淨地(2)
吳致、薔羽、肖彰、蘇伊四人走了近一月,到得齊魯大地。四方打聽,終於在鳳鳴書院門口,見到馮亭。街市冷清,不見貨郎叫賣,只有數十赤衣之人,列作四隊,每隊五人,來來回回,似是巡邏。
蘇伊神情緊張,指著街上,道:「此地,怎也有赤衣人?」
「噓……」馮亭請眾人入內,緊閉院門。書院之內,潔淨無塵,可聞朗朗書聲。
馮亭道:「謝老夫子正在上課,師兄師姐請在此地稍歇,吾請嚴奉師兄過來。」話音未落,門口出現一個白衣男子:「吳致……」
「嚴奉!」吳致大喝一聲。二人拱手之間,眼眶皆已濕潤。
馮亭斟茶數杯,道:「師兄不是在上課,怎地來此?」
嚴奉請諸位入座,道:「夫子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1]。令吾與馮亭師妹今日歇息,與諸位小聚,明日再行拜見夫子。」
「怎地不見澤林?」薔羽皺眉。
馮亭道:「澤林現是書院學生,晚些便來。來,喝茶。」
眾人飲之,吳致道:「荷葉煎茶,清香撲鼻,馮亭師妹你還記得。」
馮亭道:「咱們以茶代酒,荷香沁懷,瓊……林家村待客之道,怎會忘記。」說罷,再斟一杯,眼圈泛紅。
嚴奉轉向眾人,道:「諸位師兄師姐可好?」環視四周,道:「怎地不見沈嚴師兄與吳凡師弟?」此言一出,滿堂靜默。薔羽提袖拭淚,道:「他們死了……」
「啊?」嚴奉大驚,道:「如何死的?」
「便是叫門口一般的赤衣之人,害死的……」肖彰憤恨道。
「究竟發生何事?」馮亭追問。
吳致詳述其事,聽得眾人難過,卻又心驚,最後道:「對了,吾看街上冷清,也有赤衣人在此,莫非……」
馮亭道:「半月之前,禍王親自來此,並為書院題字,眾人待在鳳鳴書院裡,最是安全。」
「馮亭!」吳致大喝一聲,「沈嚴死了!還有……吳凡,還有瓊林裡諸多師兄弟……」馮亭眼淚簌簌而落,埋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眼下瓊林已毀,禍王獨霸天下,吾等總不能以卵擊石。」
薔羽、嚴奉見狀,連忙出來解圍。
「亂世之中,大家相聚,已是不易,暫息怒氣,暫息怒氣……」嚴奉道。
薔羽舒著馮亭背心,道:「你三人在外,多有不易,吾等也都理解。」
「什麼不易!」吳致喝道,「大不了一走了之,深山老林裡,禍王黑手也能伸到?」
「吳致師兄!薔羽師姐!」澤林於門口喊道。眾人方才想起,當真人在屋檐下,紛紛收斂神色。肖彰道:「好嘛!一年不見,澤林你長這麼高了。」蘇伊摸摸其頭,卻被澤林躲開:「馮亭師姐,你怎地哭了?」
「無事。」馮亭勉強笑笑。
薔羽拽拽吳致袖子:「你說句話啊!」吳致無奈,微一拱手,馮亭還禮。
忽地,有人敲門。
「夫子聽說先生有貴客來,讓吾等做幾個小菜送來。」廚娘道,命人端上。
「那便多謝夫子了。」吳致等人道。
馮亭剝著橘子,道:「吳師兄莫謝,夫子算盤打得可是響亮。」
「哦?此話怎講?」薔羽道,一邊給澤林夾菜。
嚴奉飲盡杯中茶,道:「吾與馮師妹初來此地之時,本以賣字畫為生……」
「嚴師兄書法一絕,馮師姐畫術也是一流。」肖彰道。
「可不?」馮亭將橘子分給眾人,道:「吾二人之字畫,全教一位老先生買了去,第二日上門拜見才知,竟然是鳳鳴書院的謝老夫子。」
嚴奉道:「謝老夫子說,他從未見過如此傳神之字,精妙之畫作。於是,便將吾二人留在書院,教授學子。」
「如此說來,謝老夫子也是慧眼識才之人。」薔羽道,「你二人傳藝授徒之心願,也算達成。瓊林之藝能得承傳,諸位師父有知,想必也會高興。你二人有功,師姐敬你二人一杯。」說罷,眾人皆舉杯。
「多謝師姐。」嚴奉揚袖飲盡,道:「薔羽師姐書法功力,遠在吾之上,又有吳致師兄絕妙琴藝,夫子定會懇請大家留下。」
薔羽看了吳致一眼,饒有深意,道:「只怕夫子有此意願,隱士卻不肯答應。」
吳致道:「答不答應,但等明日見過再說。」
「好。」馮亭道,「今日不說他事,只話情誼。」
八人對茶當歌,夜深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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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四人見過夫子謝允,相談不至半個時辰,吳致便推說身體不適,早早散了。
回至偏廳,嚴奉道:「師兄可願留下?」
吳致連連擺手,道:「吾觀那夫子,年事雖高,然則也是犬儒之輩,為禍王馬首是瞻。」
嚴奉道:「此間恐有誤會。夫子對上唯諾,實則予吾等空間,保留這一處書香之所,是以傳道授業解惑,造福一方。」話鋒一轉,道:「再說,景陽師叔不也曾入仕朝廷?」
吳致搖了搖頭,拱手道:「多謝師弟美意。吾一向閒雲野鶴,不喜羈絆。有人言,大隱隱於市,謂之吾輩。」轉向薔羽,道:「鳳鳴書院,雖不及瓊林,然則也是一處佳地,可避風雨。薔羽師妹,你若願意,便可留下。肖彰、蘇伊,你倆年紀尚小,於書院之中,繼續讀書,也是好事。」
「師兄要去哪裡?」馮亭闖入屋內,眼眶濕潤。
「呵。」吳致笑道,「眾人好容易相聚,休得因吾變遭心情。吾打算於街市開設琴鋪,做些木工手藝,也好過活。」
薔羽道:「吾也會做些針織女紅,便與吳師兄同去,也好照應。肖彰、蘇伊便交予爾等,暫行照顧。」
馮亭一聽,心下歡喜:「師兄、師姐不走,眾人團聚,便是最好了。」
「唉。」薔羽嘆了口氣,道:「只剩吾等八人,若還不相聚取暖,偌大人世,又去何處飄零?」吳致聞之,嘆了口氣,二人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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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泉語琴鋪開張大吉。吳致於後院天井之中盤坐,一曲《滿庭芳》 ,將琴部曾經過往,盡數浮現腦海,歡聲笑語,歷歷在目。一曲奏畢,淚滿琴弦。未及傷感,卻聽一個凌厲聲音,驚懼之中猶帶憤怒:「吳師兄怎還在彈奏此曲!」
吳致連忙拭乾眼淚,起身道:「緣何不能?」
馮亭道:「玄主已死,其策作廢,《滿庭芳》 又成禁曲,且……」
「且什麼?」吳致道。
馮亭道:「禍王來勢洶洶,手段殘忍,遠勝皇甫。」
吳致一語不發,盤坐於地,起手又彈奏起來。馮亭大驚,連忙伸手阻止。
薔羽、嚴奉本在店內待客接禮,忽聽吵嚷之聲,遂到後院來看,只見木琴落地,五弦皆斷,馮亭面色通紅,氣喘吁吁,指著吳致道:「爾要彈便彈,可別連累吾等。」說罷,一抹眼睛,奔回鳳鳴書院。吳致雙目微闔,嘆了口氣。
嚴奉拱手道:「師兄莫要生氣,馮亭小孩脾氣……」薔羽見吳致袍袖泛紅,提起來看,十指皆破,心下一痛,連忙取出手帕包好:「今日往來人多,你便退讓一下,明日自己揹了琴去山裡,彈給高山流水聽,豈不更好?何苦和自己過不去?」說罷,將破琴收拾起來。
便在此時,屋門打開,湧入許多赤衣人:「接到舉報,有人在此彈奏禁曲,是誰?」嚴奉負手而立,喝道:「大呼小叫,成何體統!」為首之人一看,即刻堆笑道:「原來是鳳鳴書院的嚴先生,失敬失敬。」
嚴奉道:「吾一直在此,沒見有人奏禁曲。爾等去別處尋吧。」
「這……」為首之人一摸小鬍子,道:「領頭讓來的,總得查一下吧。」
嚴奉道:「聲音嘛,傳的四處都是,爾等不去捉真凶,反而來在這裡浪費時間,這可也是領頭讓辦的?」
「這……」小鬍子瞥了一眼,道:「走。」說罷,帶著兩隊赤衣人,走出琴鋪。
「方才明明聽到,就這麼走了?」一個赤衣人道。
小鬍子冷笑一聲,道:「嚴奉,先讓他美上兩日。等過兩日禍王策令下來了,有他好看!」說罷,忿忿而去。
「今日還連累你,真是不好意思。」薔羽道。
「無事、無事……」嚴奉面上一紅,欲言又止。薔羽不解道:「還有何事?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說。」
嚴奉面色通紅,道:「《滿庭芳》 已是禁曲,還請師兄莫要犯險,暫且退讓。實在不行,便在地下挖作密室,也好過大庭廣眾,引人來捉,無異於自投羅網。」
「退讓、退讓,今日退一步,明日便退兩步……終會無路可退。」吳致取出破琴,慢慢修補。
「師弟也是好心,你便聽著。」薔羽道,回身見嚴奉還在,又道:「還有何話,師姐吾在此,他也不敢動手,爾直言便是。」
「這一件事……卻是關於吾自己……」嚴奉吞吞吐吐:「吾與馮亭相識已一年有餘,日前未得師兄師姐允許,不敢擅自做主私定終身,是以……」
「這是好事呀!」薔羽笑道:「吾等已不在瓊林,自然也要合人世的規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師姐也為爾等歡喜。」
「這麼說……師姐答應了……」嚴奉道:「那,師兄呢?」眼觀吳致,卻是一言不發,自醉修琴之中。
薔羽道:「他嘴上不說,便是默許了。」
「多謝師兄、師姐!」嚴奉拜了三拜,忽地靈機一動,道:「吳致師兄,你什麼時候娶薔羽師姐過門啊?」
吳致似未入耳,只不小心又挑斷一根弦,露了心跡。薔羽轉轉眼珠,笑道:「還用他親自來娶麼?鄰里鄉親,每日吳嫂、吳嫂的叫,早替他提親做媒了。」
「誒……」吳致撿起一根新弦,道:「提親歸提親,人還是要吾親自來娶的。」
薔羽面色一紅,轉入屋內去了。(待續)
[1] 語出:孔子《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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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