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帝王 霧峰林文察(下)
霧峰林家花園建於1893年,在921地震中損毀後,被列為國定古蹟並籌資進行修復重建。圖為整建後的霧峰林家花園五桂樓。(黃玉燕/大紀元)
(續前文)
三天之後,王聖手再度登門望聞問切,遲遲不語。
林開泰:「如何?」
王聖手:「少夫人連日昏睡,頗欠血色,這兩天多有脫髮,脈象更是『上少陰數而滑,下少陰弱無力』,簡單的說,狀況很危險。」
林開泰:「要怎麼安胎?」他還存著一線希望。
王聖手:「林少爺,上天有好生之德,醫者當有父母心,但是此胎留住的機會渺茫。」
林開泰:「不然再觀察三天看看?」
王聖手嘆了一口氣:「就算留得住,難免已經先天有損;萬一留不住,如今懷胎已經快四個月,滑胎稍嫌太晚,但是如果立即施針,總還能保全孕婦,再拖下去,到時想要滑胎不只為時已晚,連少夫人都要受害。」
林開泰聽大夫這麼說,知道為了蔥娘的性命安全,只能斷然滑胎,但是要放棄胎兒,這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掙扎了許久,知道如果不趁此刻蔥娘昏睡時施針滑胎,等蔥娘醒來必然更難。
「不能滑胎。」戴蔥娘不知何時已醒,勉強說出這四個字之後,虛弱地看著林開泰。
林開泰:「蔥妹。」止不住眼淚直流。
戴蔥娘也流下了淚水。
林開泰知道戴蔥娘認定事理就很難再改,問大夫:「還能如何?」
王聖手:「人力有限,要看天命。多祈求媽祖保庇吧。」
戴蔥娘原本就篤信媽祖,自此更是日日念經、潛心安胎,林家上下又全家祈求、用心照料,居然真的化險為夷。轉眼過了四個多月,戴蔥娘懷胎八月的肚子雖然沒有一般孕婦那麼大,比起當日卻也頗有成長了。
一天早上,戴蔥娘看見一個身形比常人高大許多的金人抱物走來。她想起當初遇襲的事,以為巨人是來生事的,正想出聲示警,又擔心肚中胎兒,猶豫之間看見巨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一件特殊物品,金光閃閃。
「這是什麼奇怪的武器?難道是黃金飾品?」戴蔥娘越看越覺得神奇。
巨人步伐極大,已經走進林家宅院,戴蔥娘這才看出巨人雙手捧著的竟是一尾金龍!
「不對,這不是金龍啊,你捧著的這尾金龍,怎麼前面是龍頭,後面卻沒有龍身?」
戴蔥娘多誦佛經,熟知佛典經常提及龍王、龍女,但是此物在佛典中卻未曾提及,她看出怪異之處,忘了害怕,忍不住開口問巨人。
「蔥娘、蔥娘。」
巨人還沒回答,背後先傳來夫君的溫柔呼喚。
戴蔥娘聽到夫君叫喚,回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剛剛的巨人與神獸都已不見。原來是一場怪夢。
林開泰問:「做了夢嗎?妳一直喃喃自語,擔心是夢魘,才把妳叫醒。」
戴蔥娘回想夢境依然清晰,跟夫君說了。
林開泰大感好奇:「妳說這尾神龍長什麼樣子?」
戴蔥娘:「金光閃閃,有著龍頭,身體卻不是龍身。」
林開泰:「不是龍身,那是什麼?」
戴蔥娘:「金光閃亮,有點刺眼,那時不知道是在夢中,一開始看到時只覺得緊張又有點害怕,沒仔細看,就擔心肚子裡的胎兒,等到想要再瞧一眼時,聽到夫君叫喚,張開眼睛就醒過來了。」
林開泰:「神龍的身體多長?多大?」
戴蔥娘伸出雙手比了一比:「比龍頭大上一點,不長,像個大盆子,反正絕對沒有龍身那麼長。」
林開泰不敢大意,立即去向父親稟告,卻看見父親林甲寅眉頭深鎖。
林甲寅今年四十七歲,黝黑強壯。他白手起家,事業有成,如今高堂尚在,子女都已長成,正是人生得意,本該歡喜。
林開泰輕聲叫喚:「阿爸。」
林甲寅見到長子先問:「你看我到底要不要爭取當總理?」
林開泰:「我還是不了解當總理有什麼好處,而且,阿嬤不是一直反對阿爸去當總理嗎?」
林甲寅欲言又止:「唉,你不了解啦。」
林開泰不了解一向得意商場的父親,怎麼會為了總理的事而苦惱。
林甲寅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想啊,但是又不得已。」
林開泰:「阿爸是擔心械鬥?」
當總理看起來有權有勢,見到官員也不必跪拜,很多人都以為這就是當總理的好處,林開泰知道其實不是。一來林家不希罕權勢,二來他們也沒什麼機會看到官員。
林甲寅:「是啊。」
林開泰:「阿爸是擔心先前四張犁攔路打人的事情還沒完?」
林甲寅點頭不語,直到聽到林開泰提及戴蔥娘的夢,才大感興味。
到了半夜,四張犁戴家帶了幾百個人忽然來襲,阿罩霧瞬間就被攻破,死傷慘重。半夜驚醒的林甲寅還來不及應變,房子已經點放了一把火,他慌慌張張衝到寡母黃端娘的房間想要救人,濃煙中一時找不到門,眼見火勢漸大,又擔心兒子與媳婦是不是還在沉睡,那就危險了。
奇怪,怎麼沒有人來幫忙呢?林甲寅急得大喊:「快來人、快來人!」
直到被妻子董悅娘與兒子林開泰喚醒,林甲寅才知道自己做了惡夢,這夢太恐怖了、也太真實了,而且有可能發生。
想起夢境,林甲寅心有餘悸:「這幾年越來越多墾戶改投到我們這裡來,原本地主損失了墾戶與收入,一定很不高興。如果這些地主忽然結夥來圍阿罩霧林家,到時要怎麼辦?」
林開泰一聽,面有憂色:「既然這樣,阿爸就爭取當總理啊,可以名正言順團結附近住戶,一起自保。」
林甲寅搖搖頭:「沒那麼簡單。」嘆了一口氣。
林開泰知道父親又想起了曾祖父林石的悲慘往事,這是阿罩霧林家最大的心病,全家謹記不忘,對外卻從來不敢提起,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林甲寅如果要爭取當總理,萬一官府因此查出林石的往事又該怎麼辦?
林甲寅自幼由寡母黃端娘辛苦撫養長大。黃端娘一再耳提面命,叫他千萬要記取祖父林石的慘痛教訓,不只要對官府敬而遠之,不要子孫讀書求取功名,而且絕不可以跟地方上的豪強勢力有太多的牽扯或來往,以免萬一出事了又無端被牽連進去。
林甲寅遵守母訓,專心從商及拓墾,積極買田地、招攬佃農,卻沒想到這樣也會跟地方上的豪強勢力鬧出糾紛。
林甲寅對於即將出生的長孫充滿期待,也知道寡母黃端娘很希望趕快晉級為曾祖母、體驗四代同堂的福氣。聽到長子林開泰說起媳婦戴蔥娘夢見了奇特的神龍,不由得想起昨天到街上聽到久聞的傳說。
「你看,你看,天上金龍在飛啊!」
林甲寅談完生意走到路上,聽到人聲喧嘩,許多人聚過來看著天空。他抬頭一望,在天邊一角、九九峰的上方,有一抹呈現長條狀的浮雲,在夕陽映照之下閃閃發亮,竟然有如翱翔於天空的金龍。
路人七嘴八舌,討論著臺灣會不會一到天年就出皇帝,有些人直接就雙掌合十當街參拜。
七、八個羅漢腳聚在一起,大聲聊天。
膚色黝黑的羅漢腳:「難道是天年到了?」
光頭的羅漢腳:「黑大仔,你說什麼天年?」
黑大仔:「彰化地理要出皇帝的天年啊。」
光頭:「不是已經被楊本縣敗壞了?」
黑大仔:「說不定沒有敗成啊,不然怎麼會出現這尾金龍?」
另一位駝背的老羅漢腳:「什麼金龍,就是一片普通的雲吧。」
黑大仔:「不,不,不,一定是金龍顯靈,那片雲只是殘留的形影。」
駝背:「朝廷平定林爽文要『彰顯皇化』才取名彰化,怎麼會出皇帝?」
黑大仔:「我看彰化意思是『彰顯臺灣有皇帝命是地理所化』,哈哈。」
光頭:「彰化會出現皇帝的天年,莫非是今年?」
黑大仔:「如果天年到了,我們就學朱元璋,大家一起拚個出頭天,到時你們都是一字並肩王。」
羅漢腳一聽都開心起鬨。只有駝背的老羅漢腳冷眼旁觀後悄悄離去。
林甲寅聽這群羅漢腳越講越大膽,想起當年林爽文在大里杙起事,應該也是以為天年已到。結果呢?不但賠上自己的命,還害祖父林石也家破人亡。
旁邊一個外貌斯文的讀書人皺眉搖頭,他知道羅漢腳都沒讀過什麼書,只是道聽塗說,轉述起故事往往張飛打岳飛,充滿穿鑿附會,一百多年前康熙爺派兵平定朱一貴起事之後,把地方取名為彰化的如此大事,竟然被這些羅漢腳說成是四十年前乾隆爺派兵平定林爽文的結果,真是一丈差了八尺,無知之極,偏偏這種一知半解、信口開河的人最會添亂。
對於當時盛傳的天年傳說,讀書人也知之甚詳,早就聽過鄉野村夫的以訛傳訛,竟然說嘉慶皇帝得到欽天監的祕密通報,直指臺灣的地理風水已經有了帝王氣象,只等天年一到,必有紫氣東升,一定要設法破解。
這些荒誕的謠傳還包括說嘉慶皇帝特別找了精通風水的楊桂森來彰化當知縣,祕密命令他一到臺灣就務必設法「敗地理」,絕對不能讓臺灣冒出皇帝。讀書人苦笑想起,這個在地傳言後來越傳越廣、越傳越離譜,本來楊桂森當知縣的足跡主要只在彰化,現在全臺灣許多地方居然都留下了「楊本縣敗地理」的穿鑿附會。
讀書人想起這段怪力亂神之說,後來也牽扯了自己,不禁又露出了苦笑,因為他也姓楊,名廷鰲,朋友笑說:「你這名字注定是走上朝廷、獨占鰲頭,等考上了功名,放個知縣,就是楊本縣了。」
楊廷鰲當時笑笑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對於考功名沒有興趣,只是喜愛讀書而已,書讀多了,自然知道許多傳說的故事本來自有真實根據,但是總被一知半解的人不停渲染誇大。
一旁的羅漢腳還在七嘴八舌討論楊本縣敗地理,說起阿罩霧這地方,隸屬於彰化縣的貓羅保,民間傳說,當地有九十九座高峰,故稱九九峰,此地上接大安溪,下有大甲溪,這種風水是龍興之穴,只待天年一至,必有帝王興起。楊本縣來到九九峰時,每當想要找出破解風水地理之法,必逢濃霧蔽日,只好另謀鎮壓之策。
楊廷鰲邊聽邊想,根據正史記載,楊桂森確實在嘉慶十五年到十七年擔任彰化知縣,後來又署理鹿港同知。到任不久就下令紳商集資十四萬兩,把縣城從刺竹城改成了磚城,隔年重修孔廟,離任前又在鹿港溪邊修築堤岸。
楊廷鰲雖然飽讀詩書,但是對於坊間的章回小說與說書,也抱持孔老夫子「有教無類」的胸懷,總是「有看無類」,他心想:「楊知縣做的都是地方官本分當為的事,怎麼會變成楊本縣鎮壓臺灣龍脈風水的絕招呢?我如果當了知縣,多半也會做一樣的事,又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不過,信史被這麼加油添醋一說,倒是精采多了。全臺灣各地知縣來來去去可多了,恐怕老百姓只會記得有這麼一位楊本縣,真不知道楊知縣英靈有知,會高興還是難過?」邊想邊搖頭苦笑而去。◇(節錄完)
——節錄自《臺灣血皇帝》/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