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百族月碎(1)
話說任辛辭別兄嫂,便往江陵城來,到得城中,四處打聽,方才得知這城裡頭只有一位月碎娘子,住在紅樓。立時問路,往紅樓而來。月碎正臨窗撥曲,招攬客人,誰承想一低頭,便見到鄉里熟人,登時面色緋紅,連忙關窗。
任辛早也望見她,心頭歡喜,便往門裡衝,卻被一小童擋在街上:「幹嘛?」
「我,我來找月碎,我是她相公。」任辛道。話音未落,卻見小童伸出一隻手來,登時不解其意,呆立原地。小童啐了一口在地,道:「我們月碎娘子可是紅樓頭牌,每日來相公流水般換,你沒的銀子,怎地做相公?」
此言一出,任辛登時啞然,不可置信間,心思恍惚:「難……難不成,真如鄉親們說的……」頓時臉紅到頸,抬腳猛力一跺,喝道:「定是你們逼良為娼!還我娘子,還我娘子……」說話間,便和那小童撕扯起來。
聽聞門口吵鬧,老鴇兒端著水菸袋出來,道:「哪裡來的醉鬼,上這兒來找媳婦?」看見任辛這副洋相——面色通紅,眼淚鼻涕和在一起,登時「噗哧」一聲大笑。「你、你們逼良為娼,我、我要上官府告你!」任辛喝道。
此言一出,周圍人群皆鬨笑不已。原來方才撕扯之間,已聚集不少城裡人,抄著袖子看熱鬧。老鴇兒「呵呵」一樂,道:「去呀,你去告呀。大到知府衙門,小到縣裡太爺,哪個不得靠我們這裡油水養著。」
任辛忿忿道:「你們、你們竟敢官商勾結,我、我……」話音未落,又聽那老鴇兒嘲笑:「莫說那難聽的,長老們明文說得清楚,但凡能弄著錢,管你賣的什麼。說句不好聽的,便是那孫二娘的人肉包子,有人敢買,城裡這生意也是做得。」
「你、你們還是人麼?」任辛語帶哭腔。
老鴇兒吐著煙圈兒,冷笑道:「便是像那幾十年前,還墨守祖宗族規,人都餓死凍死,當真是死鬼嘍。」
「哪裡來的傻子,真是不開眼。」
「怕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敢來此處顯眼。」
「也不知那傻子尋的是誰?」
便在此時,小童忽地下來,捉住老鴇兒,附耳云云。那老鴇兒翻了個白眼兒,吐了口煙兒,道:「娘子心情不賴,您隨我來吧。」說罷,扭著腰肢,盡往樓上去了。任辛抹了把臉,默默跟隨其後。人群見無熱鬧可看,哄然而散。
到得頂樓,開門入室,一陣薰香撲面而來,嗆得任辛連連咳嗽。但見紗簾後面,站著個人,語聲熟悉:「真是窮鄉僻壤來的,沒見過世面。」說話間,月碎皺眉走出,落座凳上。任辛一見,即刻奔至其前,拉扯道:「娘子隨我回家!」拉扯之間,只聞一聲巴掌清脆,任辛面上烈烈生痛。
月碎坐定,道:「媽媽出去吧,我又不逃。」
「諒你也跑不了,打發了這窮小子,趕緊開門兒做生意。」老鴇兒轉身出門,忽地想起什麼,回身道:「我看娘子心情,今日恐也做不了生意,這虧了的流水……」
「月碎自給媽媽添補上。」月碎道。
「真箇乖乖,二位慢聊。」老鴇兒拉著小童出去。
任辛挨了一巴掌,還未回神,一塊絲巾鋪面而來:「擦乾淨,莫讓人看了,給我丟臉。」任辛抹了把臉,稍稍清醒些,道:「哥哥說了,你跟我回去,資助咱們做些小生意,也好過活。」
「哈!」月碎譏諷一聲,道:「你看這裡的榮華,我還是能回去的麼?」任辛唯諾道:「以前是我對你不住,若是早日接你過門,想必也無今日。」話音未落,驚聞杯碟碎裂之聲:「真是笑話,跟你過的哪門子活?還不是布衣荊釵,做的苦力?」
「月碎……」任辛待要上前,不防一個酒杯砸在腳下,立時頓步。抬眼之間,卻見月碎兩指搓著另只酒杯,似是自語,又是嘲笑:「你瞧這酒杯,一只便抵了你挑百擔柴。」眉頭一皺,起手砸在任辛腳下,摔得粉碎:「哈,哈哈!這東西姑奶奶多的是,想砸多少就砸多少。你這窮鄉巴佬,滾回去吧。」說話間,舉起酒壺來飲。
「可……」任辛苦苦哀求:「我、我是你相公……」
「相公?呵!」月碎勉力起身,揚著袖子,道:「這江陵城裡,到處都是我月碎娘子的相公,輪得到你這窮鬼!」驚聞此言,任辛立時跳起,滿面通紅,羞憤難當,喝道:「你真是下賤!」
「下賤?」月碎冷笑一聲,怒摔酒壺,砸得粉碎,指著任辛,喝道:「我是賤,可是姑奶奶富貴,只要有錢,去哪裡不是笑臉相迎,管你做的何事。呵……」忽似想起什麼,立時摘下耳墜,砸在任辛身上,道:「我知道,你便是來討錢的,這對墜子,抵了你那窮親戚家百十銀器,拿著滾吧!」
任辛定立原地,眼中含淚,一言不發。月碎見狀,道:「可是嫌少?」說話間,擼下兩只手鐲,扔在地上:「咱們老死不相往來,你便回了鄉里,也莫嚼舌頭。」
連番叮噹作響,老鴇兒聽著不妙,遂領了小廝,走上來看。但見滿地狼藉,上好的瓷器,全砸得粉碎,登時心疼,道:「哎呦,娘子可是瘋了。」月碎見其人上來,苦笑一聲,道:「媽媽說在理。」
老鴇兒一愣:「啥?」
「那窮鄉僻壤裡,也便似了幾十年前,餓死累死的人,做了死鬼。」月碎道。
任辛猛然抬頭,喝道:「我看你活著,也便像鬼!」抄起袖子,一抹眼睛,奔出門去。
「看著七尺男兒,真箇廢物。」老鴇兒吐了口煙兒,著小廝收拾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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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任辛奔出紅樓,萬念俱灰。十餘年間生長經歷,村人質樸,人善心美,種種觀念,瞬間崩毀,腦中只剩一個字,便是「錢、錢、錢……」一連數日,奔走各方,尋求一夜暴富之法,不是被人恥笑,便是遭人欺騙。落得身無分文,步至江邊,意欲求死。
夕陽已落,天色漸暗。江水沉沉,岸邊泊著幾艘漁船,坐著一個老翁,身披蓑衣,抽著水菸。任辛生無可戀,跳江之際,忽聞水中人聲:「救、救命……救命……」尋聲看去,果然見到一人,於江心掙扎。惻隱心生,環顧四周,無有繩索、木板,卻看到那個老翁,獨坐抽菸,眼睜睜見人落水,卻無絲毫反應,登時上前道:「有人落水,為何不救?」
連問三遍,老翁終於慢悠悠答道:「救活人能值幾個錢。」
「啊?!」任辛大驚,再望江心,已然無人也,登時心下一急,跳入江中,摸索半天,終於捉住落水之人,扯上岸來。只見那人面色慘白,口中吐水,心下不妙,往身上一扛,便找郎中去。身後忽聞那老翁道:「少年人水性不賴,想賺快錢的,來找魚老頭。」任辛不理其人,飛步入城,見著一家郎中店鋪,將人送入。
學徒見其渾身濕透,遞了麻布,叫其就近烤火。
少時,那人醒轉,郎中道:「便是那個小伙子救你。」那人起身下拜,感激涕零,握住任辛之手,道:「好兄弟,多謝救命之恩。我去買些酒肉,答謝恩公。」說罷要走,任辛正要攔住,忽見那人轉過頭來,道:「好兄弟,你可在這,千萬別走,我去去就來。」任辛見其衣著體面,不敢多言,任其走掉。
轉眼將近子夜,還不見人回來,任辛等得心焦,學徒上前來道:「那人不會回來了,兄弟結帳吧。」說話間,啪啦啪啦打著算盤,總共一兩銀子。
任辛大驚,道:「什麼結帳,我沒有錢。」
學徒也是一驚,道:「你是他兄弟,錢都在你身上,怎會沒有?」
「我不認得他啊。」任辛無語。
學徒恍然道:「哎呀,你讓那人給騙了。他說你是他兄弟,叫你給結帳的。」
「什、什麼。」任辛大驚,結巴道:「我、我、我追他回來。」正要出門,卻被郎中攔住:「我看你們是一夥兒的,想賴醫藥費。你哪兒也不准去,交不上錢,便做工抵債。」說罷,押著任辛關進柴房。
一連數日,任辛連連叫苦,只恨讓人給騙了,無奈只得忍氣吞聲。每日勤勉,巴望還了債,還好脫身。豈料那郎中見其人手腳麻利,吃苦耐勞,生了歹心,琢磨歪道。十天已過,任辛心下歡喜,想來多幹兩日,還得了些餘錢,遂向著郎中辭行。
豈料那郎中一翻白眼,指著帳簿道:「你欠著我百兩銀子,往哪裡逃?」
「啊?!」聽聞此言,任辛大驚失色,忙道:「先生您是不是算錯了,我每日幹活,賺得一百二十文,現下十天,該是一千二百文銀錢,您該找我二百文才是。」
郎中橫眉豎目,喝道:「哪裡算的糊塗帳!爾欠我一兩銀子,一日生六分息,十日該是欠吾一百零一兩,除去你賺的那一兩銀子,還欠我一百兩。哼哼,小子滾回柴房,幹活去!」
此言一出,但如五雷轟頂,任辛心口炸裂,橫眉豎目,扒著櫃檯,道:「老闆豈可欺人太甚。」郎中嚇得脖子一縮,立時衝入兩個壯漢,一人一臂,將任辛扣在桌上。「放開我,放開我。」任辛呼喝無用,嘴裡塞著抹布,扔進柴房便罷。
晚間,門縫透進月光,看見那郎中招呼兩個壯漢飲酒,任辛心中委屈,竟流下眼淚:「光天化日,竟敢綁人……吾、吾尋得機會,定要去官府報案。」轉念之間,想起老鴇兒之話,又是心灰意冷:「這群人膽大包天,只怕不是有那官府撐腰……」投告無門,心中怒罵世道。醒夢之間,心中忽地閃出一念,究竟是那月碎見過世面:「便是餓死累死,做的死鬼。」轉念之間,怨恨陡升:「吾便是沒有錢。若是有了大錢,那官老爺也給我下跪。」
柴房裡關了兩天,餓得只剩一絲氣,學徒進來道:「郎中說,你不跑便給飯吃。」任辛有氣無力,點了點頭。學徒放下一壺涼水,兩個饅頭,解開繩索。任辛見狀,趕忙大吃起來。
餘下二日,一言不發,每日吃飯幹活,只管身體有了氣力。一日趁著郎中不注意,發足便奔,正遇上那日兩個壯漢,定睛一看,二人皆身著皂衣,原來竟是官差,登時嚇得一驚,拔腿便奔。兩個官差追將一陣,自顧抹汗,何苦費這氣力,任由著人跑了。
任辛奔回江邊,只見魚老頭被幾人圍著,正自得意。再觀那幾個人,兩個漢子,一個婦人,周身皆是綾羅。婦人手裡攏著一個小兒,兩人皆泣涕漣漣。
一個漢子道:「魚老頭,這孤兒寡母的,當家的不幸落水,您老行行好,幫忙撈將上來,也好入土為安。」
魚老頭吐了個煙圈兒,道:「落水的人多了,她相公什麼模樣。」
婦人抹著眼睛,描述一番。魚老頭點了點頭,忽然看見任辛立在遠處,招了招手。「叫我麼?」任辛奔至其前,魚老頭道:「你去江下看看,有此等樣貌的屍首,撈了上來,有你好處。」
任辛二話沒說,宛如鯉魚打挺,鑽入水中,江底水急,幾次被沖了上來。抱塊石頭,再扎個猛子,沉入水底,果然見到,立時拖了上來。婦人眼見那泡發的屍首,一口氣沒提上來,登時暈死過去。旁邊一個漢子,遞出幾張銀票:「魚老頭,多謝了。」說罷,抬著屍首走了。
「好說了,下回生意,還來找我。」魚老頭吸了口水菸,吐出一片迷霧。「咳、咳。」任辛揮著手,驅散濃煙,定睛一看,魚老頭遞過一張銀票:「這是啥?」魚老頭道:「你拿著去城裡票號,就能領銀子出來。」
「當真?」任辛接過,半信半疑。魚老頭遞過水菸袋,道:「抽一口。」任辛接過,吸了一口,登時嗆得耳鼻生煙:「咳、咳,太嗆了,真、真箇厭棄。」魚老頭呵呵一樂,道:「日後你怕是喜歡嘍。」
船上歇息一夜,清早上岸,往城裡銀號去也。學徒接過銀票一看,神情驚恐,抬眼打量一番,見是個漁夫,登時眉心一皺,請了掌櫃來看。掌櫃拿著個小透鏡,仔細查看一番,道:「真的,兌了吧。」學徒接過,搬了個箱子出來,任辛滿心歡喜,待要接過,不料其人遂又返回,來來回回,搬了三四個箱子出來,抹著額頭,道:「客人要我等裝車,還是自己裝?」任辛不解,學徒不耐煩打開一只箱子,滿眼銀光燦燦,看得任辛睜不開眼。
「快些決定,小的還做別家生意。」學徒不耐道。
任辛揉了揉眼睛,道:「這,這是多少銀子?」學徒譏笑一聲,想來是個大字不識,本欲偷笑,轉念又想,緣何能得這許多白銀,說不定是個撈偏門的,不敢得罪,遂不動聲色,道:「一千兩。」
「啥!」任辛喜不及驚,原地轉了幾個圈,道:「爺爺發財啦!爺爺發財啦!」學徒見此人怪異,悄悄對著掌櫃道:「這錢莫不是偷搶來的,老闆咱報官不?」掌櫃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守著,別打草驚蛇。」說罷自己往後門而去。
「給我一百兩,剩下的還放在那紙裡面。」任辛道。
「好嘞。」學徒故意磨蹭一陣,才放著任辛離開。任辛志得意滿,逕自往紅樓而去:「小月碎,如今你還敢看爺爺不起?!哼!」
紅樓門口,小童坐在台階上,見那人又來鬧事,登時走上前去攔住:「娘子不在!」任辛財大氣粗,徑直入門,袋子往桌上一丟,「噔楞」一聲。老鴇兒耳朵聽不進好話,對這銀子聲兒可是極靈的,趕忙湊將上來。見是任辛,老臉一耷拉:「傻子又來作甚!」
「便是給我娘子贖身。」任辛說罷,抄了銀袋,往樓上跑去:「月碎!月碎!爺爺我來了!趕快出來!」小廝攔之不住,任辛奔至頂樓,起腳踢開,濃香依舊嗆得要命,只是室內冷清,空空不見人也。
任辛轉了一轉,回頭看見小童,驚覺其人非在扯謊。立時拉扯老鴇兒道:「你將我娘子藏到哪裡去了?」老鴇兒掰開其手,道:「早跟你講了,娘子不在,不在了。」
「她去哪兒啦!」任辛喝道。
老鴇兒揚了揚粉帕,道:「月碎日前讓一大戶人家買走了,說是南楚的什麼行商,已走了數日,現下你怕是天涯海角也找不著了。」任辛聽聞,始料未及,登時腦中空空,呆坐凳上。老鴇兒堆著脂面上前:「要不,媽媽再找別的娘子給你?」話音未落,任辛騰地起身,逕往街上而去。
腦中空空,肚中咕隆,任辛抹抹眼睛,始料未及之間,怨恨不已:「無論自己如何努力,為何還是被命運捉弄,始終無法得到。」更未料之際,橫禍飛來,郎中大喝一聲:「好小子,竟敢偷跑,看此番揍你不死!」待要上前,只見一個包裹襲來,正砸在胸口,跌了個踉蹌。「什麼東西?!」撿起來看,竟是一包雪花銀,登時雙眼放光。
「這是一百兩,你別再找我了,哼!」任辛提步欲走,兩個捕快追將上來,奪過郎中銀袋,道:「人贓俱獲,小子隨吾等回衙門。」原來正是那日兩個壯漢,郎中見救兵來了,登時心花怒放:「快!快捉他!」說話間,要搶銀子。豈料捕快利刃在前,橫眉豎目:「這是贓銀,充公!」嚇得郎中一驚。
「老爺,快走。」學徒見狀不妙,拉著郎中便跑。任辛心下害怕,拔腿便奔,直至江邊,竄入漁船,方才坐定,喘著粗氣。
魚老頭正在生火造飯,見其回來,道:「去哪裡了?」任辛也不答話,自顧抹了把汗,微微掀開竹簾,看著岸上。魚老頭看見兩個捕快,心中了解三分,道:「你去票號領錢了?」
「嗯。」任辛點了點頭。
魚老頭二話不說,走過幾條船,到得岸上。任辛坐於船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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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