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征侯門(1)
「早梅發高樹,迥映楚天碧。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欲為萬里贈,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1]」一曲吟罷,船抵灘頭。王駕落舟,胡姬接駕:「參見王上。」
「平身。」玄雪道。見禮完畢,胡姬起身道:「未知王上江南一行,可還順利?」玄雪微一點頭,碧水兒遞上一株春梅,福道:「胡姬大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2]」胡姬接過,平掌持勢:「王上,請。」換乘馬車,趕往城中。
便至中途,隱隱傳來哭聲,悽慘哀嚎,玲瓏好奇心生,遂掀開簾看。入眼之中,便是幾個身著孝服的女子,驚聲呼號。怎奈無用,白綾繞頸,漸無聲息。「啊——好可怕!」玲瓏大叫一聲,捉著玄雪袖子:「王姐,救命!」玄雪聞之,便道「停轎!」步下馬車,秀眉緊蹙,道:「他們在做什麼!」
「光天化日,竟敢殺人!」碧水兒喝道。那一眾送葬人等皆驚,定立原地,不知所措。碧水兒前去探視,豈不料那幾個女子都已斃命。定睛看時,個個皆是正當妙齡,登時心驚,回返復命。眼見玄主起怒,胡姬連忙攔阻,道:「王上容稟。」
「說。」玄雪道。
胡姬道:「王上有所不知,此乃本地風俗,一夫若死,妻妾殉葬。」
「什麼?!竟有這種駭人習俗!」碧水兒心下一驚。待要上前懲治殺人者,卻遭玄雪攔阻:「先行下榻。」說罷,回轉玉輦。
「是。」碧水兒心下不甘,亮出寶劍,那幾個送葬之人,嚇得四散。
落座中堂,玄雪向下位之人道:「屈大學士,方才之事,作何想法?」屈晨銘閉目不語。胡姬來報:「啟稟王上,南楚百族之長夜榮求見。」
玄雪轉向夜洋道:「此人與夜卿同姓,不知為何?」
夜洋不以為意,道:「楚地宗族治下,多同姓者,不足為奇。」
胡姬冷笑一聲,道:「夜大人所言極差,身為氏族宗孫,竟忘記自己叔父便是百族之長?」
「噢?」玄雪眼神一凜。夜洋負手道:「自吾父起,便脫離家族,征南楚,辟疆土。此間沉疴爛業,早已與吾等無關。」
便在此時,金山來報:「啟稟王上,夜氏祠堂長老,夜葦求見。」
「呵。」玄雪淺笑一聲,道:「看來楚地宗族內部,也非鐵板一塊。夜卿自有親緣之便,且查探詳細,再來回稟。」說罷起身欲行。「王上——」金山、胡姬異口同聲。
玄雪袍袖一揮,道:「本宮身體抱恙,暫不召見,爾等退下罷。」說罷,拂袖而去。
回至後堂,換了男裝,便欲出門。
「王姐去哪裡?」玲瓏攔在身前。
「出去走走。」玄雪一揮摺扇。
「我也要去。」玲瓏張著雙臂。玄雪微微一笑,繞過其人,揚長而去。玲瓏欲追,卻是動彈不得。碧水兒呵呵一笑,抱過雪兔,道:「郡主和雪兔玩吧。」說罷,提劍而去。
一主一仆,行至街上。江陵城內,華燈初上,夜市喧囂,船影沉浮。玄主緩搖摺扇,宛若翩翩佳公子:「想不到此地繁華富庶,不減江南。」
碧水兒道:「屬下聽說,正是前代百族之長夜孔方,力排眾議,開放江岸,南下通商,遂建起這座富甲一方的江陵城。」
玄雪撫著牌樓石磚,道:「雖是新建,卻能可與京城爭輝。」話音未落,但見頭頂天空煙花四放,燦若春花,耀如繁星,心下慨嘆:「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3]」
浮棧臨窗,脂粉生香,一個紅倌低眉淺唱:「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玄雪提步欲行,卻見一個小兒攔路:「公子,我家娘子有請。」
「你家娘子是誰?」碧水兒喝道。
小兒道:「便是紅樓頭牌月姑娘是也。」言語之間,竟有幾分驕氣。
「啊?」碧水兒哭笑不得。玄雪微一沉眉,道:「既是盛情,怎可相卻。請帶路。」玄雪隨小兒而去,碧水兒雙掌凝氣,以防不測。登階入室,便見一個粉紅女子,趨步前來,福到:「見過公子。」福拜之間,濃香四溢。玄雪連忙以扇掩鼻,微一欠身,道:「姑娘請起,敢問芳名。」
「奴家名為月碎。」紅倌說罷,請了來人上座。碧水兒立於玄雪身後,凝神警戒,被這胭脂氣息熏得頭痛,眉心難舒。
「公子請用。」月碎斟酒一杯。玄雪一展摺扇,暫且按下,道:「不知姑娘邀請,所謂何事?」
月碎語聲輕稍,口中吟道:「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話之間,背過身去。碧水兒頭痛難當,拽了拽玄雪袖子。玄雪回頭,但見碧水兒捏著鼻子,心下慨然一笑,再觀那月碎,自我陶醉,道:「於此,便是驚為天人……」
「呵……」玄雪清咳一聲,道:「不瞞姑娘,我等乃是過往客商。此次首到江陵,觀此地富庶豐饒,甚為感概。想來當是治下有方,生民有術。就不此地知命何人,煩請姑娘賜教。」
月碎譏笑一聲,香帕一揮,道:「既是有求於本姑娘,也見誠意。」指尖點落酒杯。
「我來。」碧水兒伸手要飲,不防扇骨擊中,即刻縮手。玄雪提杯,揚袖倒盡:「姑娘請說。」
月碎道:「若說此地知命之人,非百族之長夜榮莫屬。然則此地繁華,卻並非從其而始。」
「噢?願聞其詳。」玄雪道。
「哈!」月碎冷笑一聲,道:「月碎豈可憑白告訴公子,不如我說一句,你飲一杯,如何?」
「放肆!」碧水兒喝道。玄雪不以為意,道:「在下自不會憑白所得。」說話之間,取出一錠金子,放於桌上。
月碎心下歡喜,面上卻板著臉色,道:「公子當奴家是愛錢之人。」
玄雪道:「既不要,那便算了。」說罷提步欲走,嚇得月碎連忙陪笑,道:「既是金子,也是公子所賜,奴家歡喜還來不及。」
玄雪復又坐定,道:「吾等是為行商,消息人脈也算通達,若是日後發現姑娘說得不對,在下也會請人前來討要。」
「快說!」碧水兒快劍出鞘三寸,月碎嚇得癱軟在地,慌道:「便、便是為前代百族之長,夜、夜孔方所賜。」
「坐!」碧水兒按住其坐定,月碎心下一顫,續道:「此地於從前,也是繁華之地,後因荒疏治理,日漸頹廢。幸得夜孔方長老,讓老百姓和江南通商,互通有無,這才興旺發展起來。現任夜榮族長,繼承生財之道,二十年下來,江陵這才是富甲一方。」月碎言至此地,忽地一頓,道:「若論前代族長,也確是愛錢之人,嫡庶共四子,取名富貴榮華。二子、四子早夭,長子夜富,一去南楚,便如泥牛入海,不見了蹤影。現下只餘三子夜榮尚在,便是現任族長。」
「如此想來,夜洋便是夜富之子。」玄雪心思,又道:「此地宗族治下,夜氏勢大,你也姓夜麼?」月碎點了點頭。玄雪又問:「夜氏祠堂現下還有何人?」
月碎歷數幾人名字,道:「這幾人,便都是夜族長之親信。」
「為何沒有夜葦之名?」 玄雪默然不語,抬眼看向月碎,見其人不似說謊,便道心中疑問。
聽聞此名,月碎心思駭然,道:「你從何得知此名?」
「此人到底是誰?」碧水兒喝道。
月碎道:「全為公子性命,切不可再提此名。」
「為何?」碧水兒脫口道。
月碎道:「此名乃是族中禁忌,但凡敢提者,人頭落地。」
「詳情速稟。」玄雪道。
月碎道:「我小的時候,曾聽大人們說,夜氏祠堂經歷一場變亂,夜榮族長方才上位。」起身踱步,凝眉細思,道:「好像是夜孔方長老的弟弟夜葦,不滿子承父位,是才聯合幾大長老,逼夜榮族長讓位。後不知怎地,事情敗露……夜葦長老進入祠堂議事,然、然後便只屍體,裹著破草蓆送了出來。」
玄雪細思片刻,道:「敢問那夜葦長老,可是庶出?」
「公子怎知?」月碎訝異,隨之更驚,脫口道:「你,究竟是誰?」原來方才一時疏漏,竟然忘記變聲,現出身分。碧水兒喝道:「但有錢賺,還問買主?!」說罷,拿出幾顆金豆子,丟在地上。
月碎兩眼放光,連忙拾起,道:「爾還有何事?我知道的多著呢。」
玄雪微一沉吟,道:「你可知為何族中之人,一夫便死,妻妾殉葬。」
月碎咬咬金豆子,道:「這您可問對人了。這殉葬之事也是近幾十年來方才興起,若說原因,仍著落在那前代族長夜孔方身上。想來那夜孔方不僅貪財,而且好色,花甲之年,竟還娶了一房妙齡小妾。人說歹人命長,果然不假。那夜孔方長老活了整整六十三歲,方才去世。哼,可是誰人料想得到,他便是臨死之前,死活不肯閉眼,兩根指頭,指著身旁那個小妾。身旁長老問之,方才知曉那老色鬼,不但人活著享齊人之福,便是死了也要妻妾陪葬。於是乎,夜孔方之妻妾,一個不落,全然殉葬。現下想來,若是那大夫人當時活著,或許也是死路一條。」
「竟有此事。」玄雪聞之,不禁一驚,隨後道:「自是族長家事,緣何能可泛濫,連貧民人家也……唉……」
「哼。」月碎譏笑一聲,道:「小姐這就外行了。咱們這裡的規矩,宗族治下。一族之長,掌禮教,管生死。百族之長之規矩,也便成了族規,平民何敢不遵從。」
碧水兒冷笑一聲,道:「像你這樣兒的,也便不用遵從了。」
「哼!苟活也比死了好!」月碎啐了一口在地。
玄雪不語,逕自離去。碧水兒方要離去,不想卻被捉住長衫:「姑娘還沒給錢,這便想跑?」
「哼!」碧水兒輕蔑一笑,起手一揚,砸在月碎身上,甩手離去。
月碎連忙撿起,發現竟是銅板,登時心下大怒,全然向著門口砸去。數枚銅板到處亂跳,叮咚作響。紅燭搖曳,室內昏黃,月碎伏地,嚶嚶哭泣。方才提及前事,連帶想起自己身世,心底淒涼,怎堪冷夜,孤月寒光。(待續)
[1] 柳宗元《早梅》
[2] 陸凱《贈范曄》
[3] 語出:南宋·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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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