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逝水東流(2)
京郊十里。
伍鎮聰登高覽景,獨望山下。京城華燈初上,絢麗繁華,映得天際泛紅。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闔目而嘆,故鄉近在咫尺,家中卻無故人。「將軍,王上手諭。」兵士來報。伍鎮聰接過書信,打開來看:「但見城中煙火為號,京師勤王。」取出火摺子,點火燒掉。遙望遠山,殘月初現。伍鎮聰手扣刀柄,回轉山谷營寨。
秋思切切,一路默默:「不知舊人若何?郭絡羅、鐸克齊,還有納蘭德容之子,該當是叫做庭芳的罷……還有,王上……」回至營中,蒼涼寂寥之間,一聲嘆息。耳邊傳來嚶嚶哭聲,初時以為幻聽,仔細聞之,竟不止一人,遂令從人息聲,自己尋音而去。
軍帳百米處,幽深靜林旁。但見幾個兵士,點著一團篝火,往火裡不知燒的什麼。伍鎮聰清咳一聲,兵士但如驚弓之鳥,四下亂竄。
「站住!」從人一喝。兵士雙膝發軟,皆跪在地上。
伍鎮聰近前,定睛一看,心下一驚。火堆中尚未燃盡紙片,竟是冥鉑。從人起腳踏滅,道:「主帥,此事於軍心不利,該當軍法處置。」
「為何在此燒紙錢?」伍鎮聰道。
兵士哆哆嗦嗦,不敢說話。
「將軍問話,為何不答?」從人喝道。
伍鎮聰伸手示意,令從人立於一旁。親身上前,問道:「今日重陽,爾等將歸故里,為何哭泣?」
一人捉著袖子,抹乾眼淚,道:「我等在外征戰一年,豈料家中親人,皆入黃泉,故里早已無人……」
「啊……」伍鎮聰心下一慟,奇道:「為何,竟能滿門……皆殤?」兵士道:「回稟將軍,日前京中大疫,我爹、娘、哥哥皆、皆死了……」另一兵士抹著眼淚,道:「回稟將軍,我大哥本在御林軍中,不知怎地,被冤作叛軍細作,滿門抄斬……」再一兵士道:「我自幼喪親,舅父撫養長大,豈料被冤作叛黨,全家上下十餘口,無一倖免……」
伍鎮聰眉心緊蹙,憂思甚重。大疫、名冊、叛黨,此事雖已有耳聞,心中只擔憂皇甫安危,卻未曾有一時,思考過對立者之處境。眼見兵士於荒野之中,或鰥或孤,便似秋風蒲英,漂泊無定,心中不忍,扼腕嘆息。忽見一人躲在眾人身後,默然不語,問道:「你又是為何事,在此憑弔?」
那人身形瘦小,抹抹眼睛,抬起頭來,竟是從軍文官奉么。「是你?」從人一驚:「王爺,此人乃軍中抄寫,奉么。」
「噢?」伍鎮聰走上前去,道:「家中發生何事?」
奉么拱手道:「回稟主帥,卑職父、母、妻三族,皆遭滿門抄斬。」
「什麼?!」伍鎮聰一驚,道:「所犯何罪?」
奉么眼中含淚,哽咽道:「未曾殺人放火,偷盜搶劫,僅、僅在家中彈曲……便、便被滿門抄斬。」
「豈有此理?!」伍鎮聰喝道。
從人小聲兒道:「恐彈禁曲,觸怒龍顏。」
伍鎮聰心中一凜,令兵士回營,不得再言祭弔之事。眾兵士叩謝離去,伍鎮聰回返營帳。負手凝眉:「兵士捨生忘死,將士用命,奈何再歸故里,已是人事全非……」闔目長嘆,從人入帳,呈上一封密信:「主帥。」
「京中狀況如何?」伍鎮聰問。
從人遞上書信,伍鎮聰打將開來,閱畢失神。沙場悍將,竟然步履不穩,扶住木柱方定。
「主帥!」從人撿起地上之信,覽之大驚,原來京中巨變,武平王、吏部尚書、刑部尚書皆已殞命。伍鎮聰右手一揮,從人將信放於桌上,退出營帳。
「奈何再歸故里,卻是人事全非……」伍鎮聰老淚縱橫,不可止息。
一夜不眠,憂思白髮,便至清晨,掀開帳簾,悄然步出,但見昨日所見兵士熟睡,面上淚痕猶在。眉心難紓,心意煩亂:「舊朝五大臣:納蘭德容、郭絡羅、鐸克齊、剻戾,現下便只餘我一人也……」長嘆之時,望見日出江山,萬里綿延,心思不解:「王上……為何要將忠臣良將,殺之後快……」
回身之時,披風罩身:「主帥,山裡秋霜,還須添衣。」從人道。視線越過從人,伍鎮聰望著營中兵士,走來走去,眼神落寞,動如形屍,心下一慟,一言不發,回轉營帳。
「主帥,可吃早飯。」從人道。
伍鎮聰一揮手:「拿酒來!」
從人皺眉,無奈勸勉不得,只好令人取酒。
伍鎮聰連飲三碗,怒火衝腦:「吾者不惜死命,衛我家國河山。豈料王之不肖,殘殺吾之親人摯友……普天之下,萬家天倫夢碎……赴死所謂,究竟誰人家國?!」 烈酒如火,流入心懷。澆不熄怒焰熾烈,揚湯豈能止沸?
舉壇痛飲,肆溢於面,冰涼刺膚,亦醉亦醒:「莫作叛君逆臣,千古遺臭。丹青作書,卻是不忠大罪。」
何者為忠?何者為逆?壇碎於地,心懷兩難。
「主帥!王命在身,不可再飲了。」從人面憂道。
「讓開!取……取聖旨來!」伍鎮聰步履蹣跚,喝道。
從人不敢違命,不知哪封聖旨,只好盡皆搬來,案上堆起一座小山。
伍鎮聰搖搖晃晃,跪坐案前,一封一封翻找:
「齊王軍功至偉,平定西北邊疆,賜封護國良將,世襲三世。」
「西北戰事如何?孤心甚憂,望君早日凱旋。」
「先平西北邊疆,再解叛軍之患。」
「不是……不是……」東翻西找,錦卷散落一地,從人眉心生憂。忽然,只見其取出一封,自立而起,默默念道:「朔風北疆,極其苦寒,孤之愛卿,駐守此地,經年十載有餘。如今,吾朝政治清明,國泰民安,威震四鄰。惜者,唯西北無戍邊大將,孤心甚憂。伍鎮聰赤膽忠心,戰功赫赫,實乃國士無雙,孤不忍棄之,望愛卿能效廉公,老當益壯,披掛上陣,為國盡忠。」手持錦卷,眉頭深鎖,伍鎮聰連念數遍,忽然眉心舒展,朗然大笑:「為國盡忠,為國盡忠……好個為國盡忠……民已殺盡,何來國也?!」
「主帥!」從人立時拉住,悄聲道:「主帥,小心隔牆有耳。」
伍鎮聰胳膊一震,揪住從人衣領,道:「寒銳,你撇捨寒刀門大業,千里尋師,所謂之何?」
寒銳眼神一凜,道:「蓋因師之所言,習武者,終要持刀行道。」
伍鎮聰道:「武者,持刀以行道;王者,如何行道?臣者,如何行道?人者,如何行道?」
寒銳面現疑惑,神情哀傷:「何為王道?何為臣道?何為人道?」
「問得好!」伍鎮聰捉住寒銳肩膀,道:「既非人也,如何為臣……」手中錦卷落地,活著烈酒火星兒,熾焰起火,轉眼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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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玉林背負納蘭屍身,逃出城外,疾走十里。一路狂奔,氣力將近,步履不穩,腳腕一痛,跪地林間,納蘭屍身落於地上。
玉林淚眼婆娑,捉著納蘭雙臂,欲再上肩,怎奈其人神識已散,無魂之軀,只剩一副空殼,一次一次倒下:「站起來、站起來……你說、你說男子漢,頭可斷血可流,脊梁不可彎……你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可輕易下跪……你說……你說話不算數……納蘭、站,你站起來啊……站起來啊……」納蘭屍身隕落黃土,再不可站立。
「啊——」玉林怒吼一聲,悲聲衝霄,驚得林中鳥雀齊飛,哀鳴聲聲,亦嘆英雄長逝。
連番爭戰、連失親人,玉林心神激盪,恍惚之間,再立身不住,倒落長草之中。頭頂高松,投下點點斑駁,心跳可聽,自息可察,漠然望著天空,蒼鷹翱翔,白雲悠悠,天地寧息。忽地天旋地轉,闔眼之間,失神忘憶。
不知多了多久,醒來之時,已經日上三竿。玉林心下一驚,翻身而起,觸目熟悉——自身正在尚書府裡,住了十幾年的房間,一如往昔,人情卻早已消逝。
「御林軍統領郭絡羅·慕容玉林接旨。」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玉林提衫出門,果然見到朱公公在此。漠漠走下台階,至庭院中,跪地拱手。朱公公宣讀聖旨:「郭絡羅三代公卿,世家顯貴。然則,其人卻是慾壑難填,背棄聖恩,妄圖逼宮,現已被武平王誅殺於王庭。其子慕容玉林,先王賜姓慕容,榮寵有佳,切不可仿效其父,重蹈覆轍,作亂臣賊子。現令慕容玉林領神機營騎兵,剿滅京郊叛軍,以建功勳,欽此。玉林統領,接旨吧。」朱公公遞出聖旨。
未知爹親消息,惶惶不可終日——現下終於得聽,竟然是為亂臣賊子,殞命王庭,未留隻字片語,便然撒手人寰。「誰人心腸更狠?爹親,還是皇甫……玉林不能哭,既知皇甫所下之毒,心智皆遭操控,豈可有再有人性親情?」
不敢怒,未敢哭。玉林強抑胸中悲痛,嘴角一牽,擠出一個笑容:「臣,領命。」
「唉……」朱公公嘆息一聲,離尚書府而去。
玉林轉身之間,牙根咬斷,口角滴血,手捧王令,一步一步,回至房中,闔上房門,方得恣意——分不清的血淚直流,道不出的斷腸心殤。(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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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