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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絹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淨的一塊來,身子伏在窗臺上,兩隻圓潤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臉蛋,傻呵呵地望著窗外,她的美麗加上這種驕憨的姿態,是極其動人的。不過,從她的臉上可以確切地看出來,這是一個心緒不佳的人。
大凡人的憂傷很難埋藏的時候,常常就明顯地挽結在雙眉之間。
這的一個有苦難言的人——我們會慢慢知道一切的。
現在,她伏在那窗臺上,一動不動,只是專心致志地瞅著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兒,正經飄飄地飛著,轉著,顫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裏已經白茸茸地像鋪了一層羊毛氈。
遠處,城市的建築物和建築物後面無窮無盡的山戀,也已經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
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季裏醜陋不堪的大地覆蓋了。
可是,在這樣的風天雪地裏,大地上也並不是沒有任何賞心悅目的東西。現在,就在這
姑娘視線所及的院子南牆根兒,那叢枝條灰白、沒有一片綠葉的臘梅樹,碎金一般黃燦燦的花朵開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這已經不知是今天第幾次站在這裏了。透過玻璃,在一片迷鎊中看那花,她覺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而這無數燦爛的微笑似乎都對著這塊玻璃,對著她。於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沖那花一笑。笑完了,臉色卻變得像要哭一般。
她記得前幾天,那樹上還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這風天雪地裏,賭氣似地綻開了花瓣兒,多好強的花朵啊!
不一會,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轉身開了房門,踩著軟綿綿的雪地,飛跑過院子,站到了臘梅樹跟前。她輕輕折下一枝來,把枝條上成串的黃花湊到鼻子尖兒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後,又在凍得紅豔豔的臉蛋上親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烏黑的頭髮。
她甩了甩頭,手裏舉著這枝花,像舉著一面旗幟似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開自己的門,愣住了,她看見,就在她出去的這一會的時間裏,屋子裏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他們現在正坐在她的床鋪上。
愁雲立刻又籠罩在她的臉上。多少天來,她竭力想躲避這兩個人,可是現在看來她已經無法脫身了。靠桌子一邊的床頭上,坐著她的領導,這個招待所的女所長。她穿著短呢大衣,那張看來很慈祥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令人畏懼的寬宏大量的笑容。另一個是所長的兒子,正靠著她的鋪蓋捲兒,大大方方地抽著煙。
見她回來,母子二人都站起來,所長親切地笑著說:“喲,這麽好看的花,專揀這風雪天裏開哩,心疼死人了!”說著就走過來,一隻手親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撫摸了一下,關懷地說:“琴,你穿的太單薄了,可千萬小心著涼啊!聽說這幾天正鬧流行性感冒哩……”
所長的兒子看來急忙找不出合適的什麽話,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媽身後,一隻手在頭上輕輕揉搓著幾根不服貼的頭髮。
她對所長的關懷報以淳樸的一笑,說:“不要緊……”
她把手裏那枝臘梅花匆忙地插在一個早已準備好了的水瓶裏,然後給兩個客人倒了兩杯開水,放在床頭邊的桌子上。
她現在不知道做什麽是好,隨手拉開桌子的抽屜,想找那件沒有打完的毛衣,但沒找見,她一時也記不起放在什麽地方了。於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前,兩隻手揉搓著衣角,心慌意亂地望著窗外。剛才揩淨的那一小塊玻璃又變得模糊了。
外面像是起風了,影影綽綽看見雪片兒在窗前狂飛亂舞,,更遠的地方卻是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紛遝迷離中尋找親愛的、黃燦燦的臘梅花,但終於沒能瞧見。房子裏,暖氣管發出一陣陣叫人瞌睡的噝噝聲,一陣很難堪的沈默後,她賃感覺知道所長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
是的,所長已經滿臉帶笑地看著她了。沈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樣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帶著一種疑問的口氣問她:“琴,給阿姨說,這幾天想得怎樣?不好意思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個鄉里娃娃!而今的年輕人,誰還在這號事上羞答答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這點了。別看城裏那時髦女子,儘是些騷貨!怎麽,還是不願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麽不好?怕跟了我廣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還是……”
她轉過身來,儘量不使她的領導看見她眼睛裏旋轉的淚水,說:“吳所長,阿姨,您對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
我已經給您說過,我……有了。”
這時候,所長的兒子像喉嚨上卡了什麽東西似的,用勁地咳嗽了一聲。所長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回過頭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說:“就是你說的你們村那個……那後生叫什麽來著?”
“康莊。”她擡起頭,認真地對所長說。
“噢,康莊!”所長也帶著一種認真的理解和同情,寬宏大量地說:“這我完全理解,從小在一起長大,石頭都能捂熱哩,何況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轉而用飽經世故的眼光看著她,手繼續在她肩上撫摸著,開導她說:“琴呀,你實在是個憨女子!你還年輕,阿姨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你不妨聽阿姨給你說,感情,就是那麽絕對嗎?世界上,可有經感情更強大的東西哩。是些什麽東西,阿姨先不給你說,你活一回人,會慢慢體會到的。我現在只是給你說,一切都可以變的。你可以變,你那個康莊也可以變。旁的不說,就說我廣前他爸吧,他原來也和一個農村女子成了親,可解放了,進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後來還不是跟我結了婚嗎?這情況也不是廣前他爸一個人,比他大的領導都有這情況哩。我也是一樣,原來的男人沒本事,後來找了廣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吳所長,您已經給我說過幾次這話了,我也考慮過,但不管怎樣,我決不能這樣,我在良心上過不去。再說,我和康莊一起長大,雖然現在還在農村勞動,但我心裏……愛他。”
她現在已經擡起頭,也不怕所長看見她眼裏的淚水了,她覺得她從來也沒這麽膽大過,並且第一次從自己的嘴裏說出“愛”這個詞!愛,是的,在她看來,這是什麽力量也改變不了的。吳所長說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能改變這東西,但她現在無論如何也明白不了這“更強大的力量”是什麽。就是有這種力量吧,它可以改變別人,怎能改變了她馮玉琴呢?
“媽,走吧!煩死人了,你真能囉嗦!我晚上還要看《三笑》哩!”女所長的兒子從床上下來,把煙頭輕輕往牆角丟去,不偏不倚,正好落進痰盂裏,這個小小的成功暫時看來壓過了他媽的巨大失敗給他帶來的不愉快,自鳴得意地把頭一揚,嘴裏輕輕彈了一下舌。
所長沒理睬兒子,臉上帶著頑強的笑容,發動了最後一次攻勢:“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三番五次對你說這事,難道不是爲了你好嗎?說實話,我廣前也不是找不下物件。
這城裏可以說要挑哪個就是哪個,可我們都看不上眼。我廣前性格上有點慌,不能再找個慌慌對慌慌。因此上,我們全家就瞅下個你,你跟了我廣前,我們能虧待了你嗎?你再好好想想吧!廣前他父親前幾天還一再打問這事哩,你知道,廣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書記,眼下正國民經濟調整哩,工作實在是忙,平時家務事一概不管。上次他來招待所見了你一面,喜歡得不得了,一再對我說:‘咱廣前就得這麽個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當初一見你,就動了心,因此……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說……廣前,咱走,我聽見你爸爸的汽車來了。”
所長的兒子認爲在她面前耍點聰敏的機會到了,用幹部子弟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態沖她這面一笑,頭瀟灑地一揚,說: “得,看我媽!對我爸的汽車雙對我爸還熟悉!”
他媽對這種不合時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搖搖花白的頭:“你呀,總是愛說這種怪話……”說著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兒子一前一後出了門。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歎了一口氣,過來在水瓶裏取出那枝臘梅花,久久地看著,兩顆淚珠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挂在了臉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記得半年前,她馮玉琴還在那個貧窮的小山村裏勞動。當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載,見點白麵星兒都難。可是,精神是自由的,暢快的。她和她幼年時一起長大的康莊哥一塊出山勞動,一塊談天說地,生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甜味。現在,整天白米白麵,肉上肉下,但她覺得心情一天比一天沈重,不痛快。
她記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運發生了如此的變化。
那天,就是吳所長,來到了他們村,說是什麽部有個領導人要來這地區檢查工作,她親自出動來他們這裏尋找當地出的一些土特産?結果發現她長得漂亮(她自己也懷著驕傲的心情承認自己這個天生的優點)。於是,她就和他們那裏出的土特産一起被吳所長帶回了這個城市。所長說地區招待所是全地區的門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來當服務員。當時,她自己對這事倒也不是那麽熱心。這也不是說不願意來城裏工作,而主要是覺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來參加工作,心裏感到很不美氣。但她親愛的康莊哥竭力支援她來。他對她說:“咱高中畢業。大學考不上,又沒靠山和後門。什麽出路也沒了。
你好不容易碰上這麽個機會,千萬不敢耽擱了。否則,咱就得一輩子呆在咱這窮山溝裏!你先生。等你轉正了,想方設法再往山拉扯我!聽說人家吳所長的愛人是地委一把手,權大著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們的前途就無量。再說,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裏又沒其他指靠,就你一個女娃娃家掙那點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參加了工作,就掙上工資了,雖然錢不多,但是長流水不斷,維持個窮家薄業總比你在隊裏勞動強。至於你走後,你家裏兩個老人,暫時有我哩……”
康莊哥的話說動了她的心,她就來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長這麽熱心地把她帶來當服務員,並不單是要拿她的“好相貌”來爲這個地區“撐門面”,而是給她的兒子找媳婦哩!所駢對她好,平時在生活上也非常關心,關心的已經被另外的服務員背後罵上她了。
可這種關心是多麽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別人要是抱著個人自私的目的關心你,比打你罵你都使人更難受。她明白了所有的這一切之後,就像飯碗裏吃出來蒼蠅一樣不舒服,再說,親愛的康莊哥雖然是個農民,但她愛他。這愛,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河村莊長期陶冶出來的、和生命一樣珍貴的感情結晶。對她來說,要割捨這種感情,就像要割捨她的胳膊腿一樣。她決不能再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感情了。儘管她和康莊哥從來也沒說出過“我愛你”,但他們心裏明白他們的事情。再說,話說回來,即使是沒有康莊,她也不會愛所長的兒子的。她,一個普通的農村姑娘,享受不了這種榮華富貴。她要是跟了地委書記的兒子,她將是這個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隸——儘管物質上她一生可能會富有,但精神上她肯定將會是一個奴隸。抛開這些不說,她也根本不喜歡所長的兒子——別看他爸是地委書記!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麽派頭嘛!架上他爸的勢,經常不掏錢住在招待所的特級房子裏,一住就是許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間來,二郎腿一蹺,一坐就是大半夜,說香港,道美國……後來,所長便直截了當在她面前提親了,她也就直截了當說不同意。爲了讓他們母子二人徹底歇心,她還鼓起勇氣把她和康莊的關係也給所長公佈了。
可是這母子倆卻不歇心,甚至專門把地委書記拉來看了她一回。所長還給旁人話言話語說,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滿了,能不能轉正還是個問題。所長說她“很急”,因爲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說馬上要精簡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這是所長捎話給她聽,威脅她哩。
另外,所長的兒子廣前也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對她純粹騷情起來了。今晚,在這大風大雪裏,他們母子又不辭勞動苦地做她的工作來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豬毛,紮烘烘的難受。一種羞恥和惱怒的情緒像烘紅的鐵一樣燙著她的心。她決定很快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她再不願意忍受這種折磨了。她不會屈服的!別看他們有錢有權,她並不愛這種榮華富貴。俗話說,千塊塊金磚萬兩兩銀,買房買地買不了人……
窗外已經聽見風的吼叫聲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著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燈前,臉上挂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出神地看著那一枝金黃色的、放著凜冽清香的臘梅花。花中醫,它怎敢在這冰雪裏開放得這麽嬌豔呢?她猛然想道:“人,難道不可以和這花一樣嗎?不畏強暴,不怕艱險,就是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貴的品質。馮玉琴!你難道不應該這樣嗎?
想到這裏的時候,這個不幸的農村姑娘忍不住鷙淚盈眶,竟用那兩片緋紅的嘴辱在這枝金黃的花朵上輕輕吻了一下。
現在,她很快把這親愛的花朵放回到那個水瓶裏,情緒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鋪開幾張白紙,開始給康莊寫信。她將在信上要求親愛的康莊哥趕快來接她,說她將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們那窮鄉僻壤創造他們的幸福生活;她還要對他說,只要人活得正派和問心無愧,他們就是一輩子當農民,也照樣會很幸福的;當然,她還要告訴他,在這個地方有一棵臘梅樹,它怎樣在冰天雪地裏開放著金燦燦的花朵……
她剛在紙上寫上“親愛的康莊哥”幾個字,就聽見幾聲輕輕的敲門聲。她的心立刻縮成了一團。她驚駭地想:是不是所長和她兒子又來了!或者僅僅是所長的兒子一個人來了?
如果光是所長兒子一個人來,那可是多麽叫人害怕的事啊!天這樣晚了,又颳風下雪的,院子裏沒有一個人……可她細細一想,覺得不像是所長的兒子,因爲他進她的房間從來都不敲門,常常猛不防就闖進來了。
她於是她寫了幾個字的信紙又放回到抽屜裏,懷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來去開門。
隨著打開的門板,風雪裹進了一個人。她定眼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這竟然是她想著和盼著的康莊哥啊!
這的確是康莊,她看見他帶著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兩隻手互相局促地搓著。原來很削瘦的他,現在居然臉盤胖胖的,有點城裏人說的發福的樣子。頭髮也理得整整齊齊,似乎比原來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滌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著許多油膩,顯得很汙髒。
她半天才從一種巨大的驚喜中反應過來,趕忙問他:“你什麽時候來的呀?今天?剛才?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啦?我們家?我爸?我媽?你們家?誰?……噢,先不說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給你弄飯去,你肯定餓得不行了!”說著她便轉過身,手忙腳亂地在櫃子裏尋起了碗筷,喜悅、激動,使她渾身微微地有點發抖。
康莊走進來,站在屋當中,把兩隻糊滿雪粉的腳在地上跺了跺,說:“別忙了,我早已經吃了。”
“你在什麽地方吃的飯呢?”她驚奇地轉過身來問他。她可從沒聽說他在這城裏有熟人。
康莊略微猶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說:“到什麽時候還能少了我的一口飯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區糧油公司當了炊事員,快兩個月了……”
她登時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好久,她才在亂麻一般的思緒中理出一個最主要的問題來:他已經到這城裏兩個月了,爲什麽不來找她呢?
還沒等她發問,康莊已經說開了:
“琴,自從你和地委書記的兒子訂婚後,你們所長就打發人把我從村裏叫上來,給我找了這麽個工作,所長說是你吩咐他們一定要照顧一下我……”
“騙人!騙人!這完全是騙人!”她沒等他說完,便發瘋似地喊起來。
“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們實際上還並沒訂婚哩。”康莊平靜地接著說:“可我反復想了,不論怎樣,歸要結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結合了,你那麽漂亮,現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書記的兒子看上了,我是個平民老百姓,怎能爭過人家呢?所以後來也就向現實低了頭,徹底低了頭。唉!不管怎說,我現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飯了。炊事員聽起來不高雅,可工次還不少,連補貼下來,一月七十多塊錢哩……”
“不!”她的眼淚在臉上唰唰地淌著,走近他的身邊,大聲喊著說:“不!咱們都把這爛髒工作辭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裏去!”
康莊擡起頭,一絲激動的情緒湧上他胖胖的臉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乾二淨。他重新把頭倒傾下來,一隻手摳著另一隻手的指甲縫。半天,他才又擡起頭,臉上帶著一種麻木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好琴哩,你先不要太衝動了,咱慢慢商量這事嘛……唉,老實說,我當初也不知道爲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淚流了夠幾大桶。就是現在,我心裏難道就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現實是現實。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個平民老百姓,是不會讓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結了婚,你那麽漂亮,以扣別人欺負上你,我這點可憐的地位,連一點點保護你的力量也沒有啊……”他平靜地說著,眼睛時不時看看她——神情是那樣的漠然,似乎那過去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經畫了句號,變得遙遠模糊了。
這一切她都眼睜睜地看見了,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震驚壓過了悲痛,她甚至連眼淚都顧不得流了。心像什麽東西猛拉似的嗓門上提,頭,一陣又一陣地眩暈起來,一雙眼睛頓時變得無光沒采。她吃驚地望著她小時候一同長大的夥伴——她一直在心裏親著和愛著的這個男人,他原來是這麽懦弱的一個人啊!她爲什麽以前沒有看出他身上有這麽大的缺點呢?她腦子裏很快閃過什麽書上的一句話:人有人,往往只從好的方面看……
她看著他那顆胖了的頭,看著他平庸的臉上那麻木的表情,看著他那一身工不工農不農的肮髒的衣服,一種悲哀和絕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轉,幾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隻手托住桌邊,開始痛苦地想:他也許是被所長和地委書記的權勢壓垮了!她覺得她用自己愛情的力量也許會把他重新喚醒的!她要奪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剝奪了的一切!
於是她滿面流淚地說:“康莊哥,咱一塊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窮山溝裏過活一輩子!天下當農民的一茬人,並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精神並不會比別人窮的!康莊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農村的政策也寬了,咱們的日子慢慢也會好起來的……康莊哥,你答應我吧!咱明天就動身回去!”
她的這些從心窩裏掏出來的話,她的這些使石頭也會落淚的話,竟然仍沒有打動這個炊事員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頭耷腦。當然,看來他精神上並不是沒有痛苦,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牙齒咬著嘴唇半天不說話,沈默。房子裏暖氣管的絲絲聲和窗上風雪的吼叫志組成了一種奇妙的交響樂,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在這兩個沈默著的、農村來的青年人的心靈裏回蕩著。空氣緊張得就像等待著某種東西的爆炸……
過了一會兒,康莊擡起頭,帶著一種哭音拉調,說:“好琴哩!你的話像刀子一樣紮人心哩……可是,我思來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窮山溝啊!我再過一個月就要轉正哩!說心裏話,好不容易吃上公家這碗飯,我撂不下這工作!實說,我愛你著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輩子苦,撐不下來啊!沒來城裏之前,還不知道咱窮山溝的苦味;現在來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無比的憤怒一下子淹沒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裏像噴著火似地望著這個沒有骨頭的人,大聲叫著說:“咱們的先人祖祖輩輩都住在那裏,你爹你媽現在還住著,難道他們都不是人嗎?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條狗!”
她說完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是,那剛才一直像燒著火似的腦子被一盆子涼水潑滅了,冷卻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軟綿綿的,於是就撲倒在床上,放開聲哭起來了。窗外的暴風吼叫得更猛了,將大把大把的雪揚在窗房上,啪啪直響。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了風吹電線發出的尖銳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傷心地號啕著。她現在並不是爲了和這種不再值得留戀的感情告別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純潔的感情交給了這麽一個人!
“哭什麽哩!甭哭啊!我看咱兩個而禽就算鬧騰好了,我過一個月就轉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書記的兒子,也還愁沒個工作嗎!唉,咱們兩家祖祖輩輩還沒出一個吃官飯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經快端上這碗飯了,一轉正,就是鐵飯碗,再不怕遭年饉了!咱要是現在回去,就再沒指望了,這輩子也別想……咦?這寒冬臘月還有開花的東西哩?
水瓶裏插的那是什麽花?還沒見過哩?像年畫上畫的梅花嘛!
叫我看這是真的還是紙做的假花……”這個鄉巴佬說著便帶著驚異而稀罕的神色,向桌子這邊走來。
她聽見他走近了,猛一轉身,大聲吼道:“別動!你的手,髒!”她的眼光噴著火似地射在這個已經死了的活人臉上,指頭像錐子似地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說!是不是人家給你找了工作,你給人家答應的條件就是和我斷絕關係?你再說!你今天晚上跑到這裏幹啥來了?是不是所長叫你來做我的工作,讓我跟她那個不要臉的兒子成親哩?你說!你說!你說呀!”
她發瘋似地喊著,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憤怒地揚起手,在那張吃喝得油膩、肥乎乎的臉上眼狠狠打了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說:“你滾出去!”
他沒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樁似的釘在那裏。半天,他才笨拙地轉過身子,跌跌撞撞摸到門口,走了。門外傳來一聲深深的歎息,撲踏撲踏的腳步聲漸漸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裏…
…
現在,她坐在椅子裏,目光靜靜地盯著桌子上的那枝臘梅花,思緒像洪水一樣在腦子裏奔湧起來,她此刻明白了吳所長所說的“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是什麽了。她諦聽著窗外猛烈的暴風雪的吼叫聲,心裏想:“這嚴酷的暴風雪不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嗎?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機勃勃的綠色的生命都殺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親愛的臘梅花,你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金燦燦地開了!
她鼻子裏“哼”了一聲,站起來,開始收拾房間和整理東西。她先打開自己那個小提包,一眼便看見了那件沒有打完的、鐵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縷淡淡的哀傷又湧上了她的心頭。這是她用省吃儉用積攢的錢,買了最好的毛線,準備給剛才走了的那個人織的,已經織了一半。
她怔了一會,便取出這件沒織完的毛衣,一隻手扯住線頭,狠狠地扯開了。她扯著,扯著,那織著美麗圖案的毛衣片很快就變成了亂麻一般的線團,被她抛在了身後……
第二天黎明,騷動了一個晚上的暴風雪完全靜了下來,但天陰得仍很重,雪花兒照舊輕悠悠地飄落著。大地被厚厚的積雪包裹起來,顯得潔淨而莊重。喧囂的城市變得靜悄悄的了。
這時候,只見大街上蹣跚著走過來一個背鋪蓋卷的姑娘。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勞動布工作服,圍著一條鮮紅的粗毛線圍巾,獨個兒在齊膝膝深的厚雪裏吃力地向長途汽車站走去。她凍得通紅的手裏捏著一枝金燦燦的臘梅花,走一會兒,便湊到鼻子上聞一聞,或者在臉蛋上親昵地偎一偎。這正是馮玉琴。她已主動辭退了地區招待所服務員的工作,準備在車站附近的旅社裏住上幾天——等天一晴,路一開,她就回家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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