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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駱駝行-從台灣到大陸(24)

24 新天地
墨爾本 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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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1月12日訊】24 新天地

“……現在就請我們的指導員同志講話。”連長的話音剛落﹐心情激動的我便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隨後其它學員也跟著拍手。就在這時﹐突然“叭”的一下﹐我的屁股挨上了一腳踢﹐同時還送來一句侮辱性的罵話﹕“你這個馬屁精﹗”我立時條件反射地回頭一看﹐又是那個大個子單權。他﹐人高碼大﹐大大列列。入校一周來﹐總是擺出一副要和誰比比高低的架勢。他那雙眼睛仿彿長在額頭上﹐鼻子翹到天上去了﹐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尤其令人惱火的是他歡喜給人起不恭的綽號﹐戲弄人。我最討厭這種人﹐所以從來不理睬他。可這回他竟向我挑起舋來﹗但在此時此刻﹐我也不便發作﹐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從咬緊的牙縫裡迸出了三個字﹕“你等著﹗”這時掌聲已落﹐只見一位武裝整齊的軍人從連長側後走上前來。他身材魁梧﹐約一米八十的個頭﹐國字臉﹐黑裡透紅﹐濃眉大眼﹐虎虎有生氣﹐看上去二十掛零的年紀﹐風華正茂﹐神采奕奕﹐靈性裡略帶幾分粗氣。他大步流星走到隊前﹐啪地一個立正﹐莊重地向大家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略帶微笑地開口了﹕“同志們﹐你們好﹗”是濃重的山東口音﹐音量適中﹐如同洪鐘﹐接下去一頓一頓地說﹕“今天﹐1949年6月13日﹐是你們﹐最難忘的﹐日子﹗因為﹐今天﹐是你們﹐來校﹐報到的﹐第三天﹐今天﹐你們都﹐穿上了﹐軍裝﹐胸前﹐別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符號﹐領口上﹐也戴上“軍政大學“的﹐領章。你們﹐已經是﹐真正的軍人了﹗”他似乎有點緊張﹐舔了舔嘴唇﹐調整一下情緒﹐繼續說﹕“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第三總隊﹐第一大隊﹐三營九連﹐我們這個連隊﹐今天﹐正式成立了﹗”連長帶頭鼓掌﹐歡樂的掌聲如鞭砲般響了一陣。指導員接著又說﹕“上級派我來﹐擔任你們的﹐政治指導員。從今天起﹐咱們﹐一同學習。什麼叫‘政治’﹖政治就是階級鬥爭﹗”不再一頓一頓的了。想必已經鎮定下來。“就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鬥爭。對我們學員來說﹐就是進行無產階級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的鬥爭。我們要用無產階級思想去戰勝資產階級思想。大公無私﹐熱愛勞動﹐團結互助﹐就是無產階級思想﹔自私自利﹐損人利己﹐好逸惡勞﹐就是資產階級思想。誰的思想是無產階級的﹐誰的思想是資產階級的﹐這可以從行動上看出來。今天下午﹐我們要上軍大的第一課—勞動課。讓我們看看彼此的表現吧。”接下來宣佈勞動內容﹕修補校園的中央大道﹐又宣佈了各排的分工﹐以及如何領取工具。

我覺得新鮮有趣﹐暗暗下定決心﹐非表現出無產階級思想不可。早把先前大個子的挑舋放在一邊了。散隊後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從來沒干過粗活﹐這下要出洋相了。有的則滿不在乎﹐說活動活動筋骨也不錯。大個子單權又是大大列列地用挑舋的口吻喊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我覺得這話是沖著我說的。不理他﹗匆匆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就開午飯了。“飯廳”就是大操場邊的幾棵大樹下。每人兩個饅頭和一缸子青菜豆腐湯。單權自告奮勇負責發菜。於是各人從這棵樹下拿了兩個饅頭﹐又到另外一棵樹下排隊領菜湯。只見單權拿著一把長柄杓子﹐敲著菜桶﹐嘻皮笑臉喊著綽號﹕“青菜豆腐湯﹐一人一碗﹐排好隊﹐按次序來領啊。來﹐矮胖兒﹗好味﹐小黑子﹗好味﹐歪頭……我十分反感。輪到我了。他忽然收起笑容﹐先瞪了我一眼﹐接著沒好聲氣地舀了一杓子﹐正好舀了一大塊豆腐。他卻故意抖了抖杓子﹐將豆腐抖掉下去﹐將剩下的半杓子菜湯往我伸過去的茶缸裡一倒﹐還鄙夷地說了一句﹕“給你—小馬屁精﹗”我頓時火冒三丈﹐實在忍無可忍可忍﹐覺得右手裡捏著的不是饅頭﹐而是半頭磚﹐我狠狠地往他臉上砸去﹗可這傢伙反應極快﹐他機靈地一偏頭﹐躲開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隨即將左手端著的茶缸連同菜湯一起朝他扔去。這一著對方沒有料到﹐茶缸砸在了他的胸口﹐潑了他一身菜湯。他一咬牙﹐丟下杓子﹐一個箭步沖上來。當他靠近我時﹐我又狠命地捅過去一拳。但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拳頭﹐只一擰﹐又一掀﹐我當場就被擰翻了身﹐彎下腰﹐我就勢用左腳奮力往後蹬他﹐可立刻又被他捉住。他好像早有防備﹐看來這傢伙是練過拳術的。沒費吹灰之力就把我擒住了。我這時只能徒勞地掙扎﹐破口大罵……

打斗驚動了週圍的群眾﹐大家忽拉一下子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勸架﹕

“別打別打﹐有話好說嘛。”

“都是解放軍了﹐怎麼可以打架呢﹖”

“……”

對于群眾的勸架﹐單權充耳不聞﹐只是牢牢鉗住我的手腳﹐冷笑著對我說﹕“想對我撒野﹐你還嫩了點﹗我的少林功不是白練的﹗”

忽然一個調皮鬼尖著嗓子喊道﹕“指導員快來﹐這裡發生了階級鬥爭﹗”

緊接著﹐那個洪鐘般的聲音響起來﹕“什麼事﹖嗯﹖”

幾秒鐘之後﹐指導員來到我們跟前﹐平靜地命令道﹕“住手﹗”

單權這才松了手﹐可我還在氣頭上﹐猛地來了個鷂子翻身﹐揮起雙拳﹐橫掃過去﹐單權早有防備﹐迅即閃開﹐我的拳頭打在指導員身上。指導員文風不動﹐只低聲對我喝道﹕“冷靜點﹗”我慌了神﹐難為情地抱歉道﹕“對不起﹐我沒看准。”指導員說﹕“看准了也是錯的﹗”那個小調皮鬼又尖著嗓子幸災樂禍地沖著我喊道﹕“好哇﹐你打了無產階級﹐看你吃不了兜著走吧。”指導員一瞪眼﹕“不要亂套新名詞兒﹗”又對大伙說﹕“沒事啦﹐大家快去吃飯。”

像看球賽散了場﹐大家散去吃飯了。可我兩手空空﹐吃什麼﹖﹗連長來到我的面前﹐兩手一伸﹐遞過來兩個饅頭﹕“吶﹐這是你剛才扔掉的﹐剝了皮還可以吃。”

我不得不把饅頭接過來。連長又補充說﹕“你把饅頭當作了手榴彈﹐可你扔錯了地方。”連長剛轉過身去﹐忽又想起﹕“呀﹐你的菜怎麼辦﹖”

指導員不假思索地說﹕“把我的一份給他。”

“那你自己呢﹖”連長問。

“我吃你的唄。”

兩人哈哈大笑著走去……

我嚼著饅頭﹐吃著菜﹐簡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心裡也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老是琢磨著這兩句話﹕“把饅頭當作了手榴彈﹐扔錯了地方。”“看准了也是錯的。”這是啥意思呢﹖

通訊員從連部走出來﹐遠遠地喊道﹕“單權﹐指導員喊你來一下。”

單權從樹下站起來﹐甩著茶缸子﹐大大列列地往連部走去。大家都說這小子要倒霉了。唔﹐他可能來個惡人先告狀﹐反咬我一口﹐畢竟是我先動手打他的。告就告吧﹐隨他去﹐我反正也有理由﹐倒要看看指導員的斷案水平了……

我遠遠站在一片樹蔭下﹐瞅著連部的門。一直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單權終于出來了。好像面帶笑容。一定是指導員偏聽偏信了。通訊員緊隨其後。但他沒有喊我﹐卻吹了一下哨子﹐放開嗓門喊道﹕“全連同志注意﹐現在勞動開始﹗各排按照上午指導員的分派行動﹗”

各排都不整隊﹐只是由各排長呼喊著﹐成群結隊地向營房後邊的山坡走去。勞動工具早已放在那裡了。

一到工地﹐各人就尋找合作者。有的鏟土﹐有的裝筐。我先是想鏟土﹐但是沒有鐵鍬了。我又想找人合伙抬筐﹐但是也找不到搭檔。當我從單權身邊走過時﹐沒想到他沖我笑笑說﹕“駱駝﹐你敢不敢和我搭檔抬土﹖”我很意外地看看他﹐他若用別的語氣同我說話﹐我是不會理他的﹐而他卻問我‘敢不敢’。我駱駝從來沒遇到過不敢做的事﹐尤其是對單權這號人﹐我豈能示弱﹖於是我虎著臉﹐回答﹕“抬就抬﹐怕啥﹖”

“好味﹐上土﹗”單權朝鏟土人作了個手勢﹐那兩個鏟土手就嘁啦嘎喳一陣子﹐很快把筐裝滿了。

“再上﹗”單權要求說。

鏟土手看看筐﹐又看看我﹐說﹕“行啦﹐已經滿了﹐再冒尖﹐怕你們抬不動。”單權搖搖頭﹐說﹕“沒關係﹗”說著接過一把鍬﹐他自己又上了幾鍬﹐又揚起鍬拍了兩下﹐又在上面加上兩個“饅頭”。我估計足有兩百多斤。看樣子這傢伙存心要壓垮我。這時﹐他挑舋般看看我﹕“怎麼樣﹖”我心軟嘴硬﹐來個反挑舋﹕“再多上﹗”他笑嘻嘻地抿著嘴﹐拿起扛棒﹐穿上筐繩﹐把細細的一頭伸給我﹕“來﹐你在前面開路﹐我掌舵。”聽語氣倒是沒有惡意。我警惕地把筐繩移到棒當中﹐生怕吃了虧﹐然後轉過身去﹐扛上肩。他在後面喊了一聲﹕“好﹐抬起﹗開步﹗”咦﹐並不太重。鳥爭一口食﹐人爭一口氣﹐只要爭氣﹐力氣就上來了﹐你單權壓不垮我﹗

從山坡運土到中央大道﹐約有一百米路程。大家往來穿梭般搬運﹐有人還吆喝著號子﹐真叫不亦樂乎。我和單權就這樣一趟一趟地抬著。不少人看見我們二人抬土的樣子﹐都朝著我們笑﹐顯然是笑我們已經化敵為友了。指導員和連長合抬一個特大號的土筐。他二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但一直大步流星﹐干得挺歡。當他們打我們旁邊走過時﹐指導員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好啊﹗”還豎起了大拇指……

就這樣干了足足兩個小時才收工﹐我只覺得兩條腿開始發軟了﹐倒也並不太累。單權卻笑著對我說﹕“你那兩個饅頭跑到我的肩膀上來了﹗”那笑容有些憨厚。我一時還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可仔細一看﹐他的兩個肩膀都腫起來了﹐像兩個大饅頭。我心裡暗笑﹕你這人看樣子身強力壯﹐其實是外強中干。

當晚開班組會議﹐談勞動體會。指導員規定﹐會上大家互相找優點﹐表揚好人好事﹐樹立學習榜樣。

會議一開始﹐大家就把目標集中到我和單權身上﹐七嘴八舌地說我們倆合作的默契呀﹐又是什麼“不打不相識”呀﹐“畢竟都是解放軍﹐一拍即合”呀。我聽著心裡美滋滋的。可是很快地﹐這表揚的天平重量移向了單權一端去。經大家一描述﹐我才知道單權的“作弊”行為﹕每次抬土﹐當我轉過身去將扛棒壓上肩時﹐單權就趁勢一蹲﹐筐繩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那一頭﹐於是兩百多斤的重量差不多全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我這一頭就成了“支點”﹐當然輕多了。聽到這裡﹐我頓覺臉上發熱﹐肯定紅了﹐當大家問單權為什麼那樣做時﹐他坦然地笑了笑﹐似乎有些緬腆地說﹕“中午指導員同我談了心﹐他說我人高碼大﹐是個大力士﹐又練過武功﹐這是我的優勢﹐如果我把這優勢用在正確的方面﹐就可能創造奇跡。可是如果老想在別人身上試拳頭﹐這就不算什麼本事。人有臉﹐樹有皮﹐老給人家起綽號﹐就會損傷別人的自尊心。談到駱駝﹐指導員告訴我﹐從學員登記表上知道﹐駱駝比我小兩歲﹐是個小弟弟﹐別看他人小﹐革命志氣可不小。他父親是台灣的高級軍官﹐他本來隨父親在台灣讀高中﹐可他從小就有正義感﹐曾在校刊上畫了一幅‘中華民國萬稅’的漫畫﹐受到校長的嚴厲訓斥。他不服﹐就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一個人單槍匹馬﹐穿洋過海﹐跑回大陸參加了革命。這得有多大的毅力啊﹗這是很值得學習的﹐可我卻……今天中午的打斗你們都看見了﹐別看我力氣那麼大﹐可我的思想比起駱駝來﹐我連這個也算不上。”他伸了伸自己的小手指﹐“我向指導員表示要向駱駝同志道歉。指導員說﹕‘專門道歉也沒有必要﹐那是打一巴掌揉三揉﹐沒意思。不如在勞動中實實在在地幫他一把﹐所以我才……”他停住了。整個會場靜得出奇。每個人都把視線集中到我的臉上。那氣氛好像在逼我說幾句。我心中好像有個小白兔在不住地頂撞著﹐我終于紅著臉﹐說﹕“我……我沒有那樣好。中午我先用饅頭砸人﹐又潑了單權一身菜湯﹐這是我的少爺脾氣作怪﹐我出身于反動軍官家庭﹐從小養尊處優﹐慣壞了。我違反了紀律﹐可單權同志不但不報復﹐還在勞動中暗暗幫助我。我應該向他學習。”

我的話音剛落﹐一直在一旁的指導員就帶頭鼓起掌來……

我這個人生來的脾氣就是﹐不怕碰﹐就怕敬﹐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如果明明是一塊石頭﹐我這個雞蛋碰不過你﹐但我寧可粉身碎骨也要往上碰﹐腥你一下也是好的。可是你如果真心誠意地給我幾句好話﹐我會立刻把心掏給你。說奇怪﹐也不奇怪。這時﹐我再不覺得單權討厭﹐卻總覺得他可敬可愛了。當然﹐這也和他的作風的轉變有關﹐而他的轉變又離不了指導員的思想教育。

啊﹐指導員﹗

我的腦子裡還在翻江倒海﹐耳邊卻又響起了指導員的洪鐘般的渾厚聲音﹕

“剛纔聽了駱駝同志的發言﹐我很感動。他作了多麼深刻的自我批評﹗他把自己的不良表現上昇到了階級鬥爭的高度﹐聯係到反動家庭的影響﹐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認識。一個外科醫生﹐再高明也不敢給自己開刀﹐而駱駝同志卻敢于給自己開刀﹐剖析自己﹐挖出毒瘤﹐這為我們大家樹立了一個嚴格要求自己的榜樣。”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伸出他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駱駝同志﹗”……

我的名聲很快地在全大隊傳開了。誰都知道九連有一匹韌性駱駝﹐一名勇于給自己開刀的“外科醫生”。

就這樣﹐我成了指導員的知心朋友。我很歡喜和指導員談心﹐在談心中﹐我告訴他我怎樣從小就追求光明﹐怎樣嚮往自由平等﹐怎樣渴望有個象孟子描述的美好社會﹐“少有所學﹐壯有所用﹐老有所養﹐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安。”指導員也談了他自己的情況﹐他是山東曲阜人﹐是個窮苦的放牛娃﹐十二歲參加兒童團﹐後來為了混飯吃﹐經人介紹到徐州城裡在一家藥店當學徒﹐後被國民黨拉了壯丁﹐當上了排長﹐他對上級苛扣軍餉﹐虐待士兵非常憤恨﹐後來在一次和共軍作戰中﹐他率他的一排弟兄于陣前起義﹐從此成了人民解放軍。在黨的教育下﹐他順利地成長……他說他剛參加革命時﹐只想著打倒貪官污吏的國民黨政府﹐後來才漸漸明確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他說﹐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沒有剝削壓迫的社會﹐是一個極其富有的社會﹐比孟子所說的那個社會還要高級。聽指導員這樣說﹐我就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生活的車輪加快了速度。兩個星期後﹐舉行正式的開學典禮。校長劉伯承司令員站在主席臺上和大家見面﹐作了親切的講話。他用他那粗大的嗓門﹐熱情洋溢地說﹕“我歡迎你們這批有目標﹐有毅力﹐有文化﹐有堅強意志的青年小伙子們……”這樣的高度讚揚立刻把在場的一萬多名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捧得暈頭轉向﹐頓時﹐掌聲﹑口號聲如同暴風驟雨﹐經久不息……

開學後﹐不斷有野戰軍首長為我們上課﹐其中鄧小平為我們講課的題目叫“過關”。他說﹕無產階級革命要過三關﹐一個是現在的新民主主義關﹐然後是社會主義關﹐最後是共產主義關。這是三大關﹐而在過三大關的過程中﹐還會遇到無數的小關。每遇到一個困難﹐就是一個小關。克服了困難﹐前進了一步﹐就是勝利闖過一個關。反之﹐如果在困難面前產生了畏難情緒﹐被困難所嚇倒﹐退縮了﹐那就將成為時代的落伍者﹐最後被革命事業淘汰……

我聽課的時候﹐就像海綿吸水一樣。我貪婪地吮吸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一天下午﹐大隊政委講課﹐題目是“剝削”﹐講資本家怎樣剝削工人﹐地主怎樣剝削農民。他所舉的一樁樁事例﹐都是十分感人的故事﹐扣人心弦。

當晚又在大操場觀看文工團演出的歌劇<<白毛女>>。劇情是惡霸地主黃世仁欺壓貧農楊白勞的故事。一幕幕﹐一場場﹐情節迭岩起伏﹐血淚斑斑﹐感人至深。當臺上出現八路軍槍斃黃世仁的場景時﹐臺下掌聲如雷﹐有人跳起來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階級﹗”

後來在學習討論會上﹐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談了看<<白毛女>>的感想。我在痛斥了黃世仁的罪惡之後﹐又說﹕“黃世仁這樣的惡霸地主究竟不多﹐大多數地主並不那樣兇惡。”我又舉了我的家庭為例。我的祖父每年除夕都設宴請佃戶喝酒﹐席上不分主從﹐其樂融融。抗戰期間﹐祖父還把兩個兒子送去參加抗日戰爭。

大家聽了我的發言﹐怔住了。有人點頭表示同意。可是單權突然發言了﹕“駱駝的發言簡直是唱反調﹗”這使我大為震驚﹐我強按著狂跳的心聽他講下去﹕“天下烏鴉一般黑﹐地主總是地主﹐地主哪有不壓迫農民的﹖貓不會跟老鼠做朋友﹐地主決不會跟農民碰杯。駱駝是在寫小說吧﹖”我非常惱火﹐立刻回答他﹕“我說的全是事實。我就參加過祖父舉行的這種除夕晚宴﹐我親眼看見祖父給農民們斟酒。我都是稱呼佃戶們叔叔大爺。我干嗎扯謊呢﹖”單權怔了一下﹐又問我﹕“你們家是怎麼收租的﹖”我說﹕“我不懂什麼收租不收租﹐事實上我們那裡也沒有什麼‘佃戶’﹐我們那裡叫做‘二八地’。就是地主的地給幾家農民種﹐種子和肥料﹐牲口﹐農具都是地主的﹐農民光出勞動力﹐秋收時﹐地主分產量的80%﹐種地的農民分20%﹐所以叫‘二八地’”。單權又說﹕“這樣看來﹐地主的剝削是很厲害的。你想想看﹐地主不勞動﹐穩拿收穫的80%﹐而多少家種田戶一共才拿20%。地主拿這麼多收入﹐到除夕花一點點錢請農民吃一頓﹐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我看和黃世仁也差不了多少。”這一來﹐大家就熱烈討論開了。有的同意單權的意見﹐認為地主對農民的剝削是殘酷的﹐多數人不同意這種觀點﹐認為只有惡霸地主才像黃世仁﹐而多數地主不是惡霸。最後大家要求指導員指導指導。

指導員清了清嗓子﹐擺出公正的態度說﹕

“具體的情況要具體地分析。看問題不可絕對化。地主剝削農民﹐這是普遍現象﹐地主如不剝削農民了﹐那他就不是地主了。從這一點上說﹐單權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是對的。可是駱駝說他的祖父在除夕宴請農民﹐駱駝自己也參加過﹐這是具體事情﹐當然不可否定。問題在于他祖父並沒有減輕農民的負擔﹐沒有把‘二八’改成‘三七’﹐‘四六’。所以說請農民喝酒不意味著友好﹑親密﹐那也許是當地的一種風俗﹐地主宴請農民無非想讓農民更好地幹活。對不對﹖至于說地主也有好的﹐這話不錯。不能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就認為所有的地主都是黃世仁。陝甘寧邊區有個大地主叫李鼎銘就是個開明地主﹐還做了邊區政府的副主席呢。”最後他說﹕“我們今天學習的目的就是通過<<白毛女>>認清農村的階級鬥爭﹐從而提高我們的階級覺悟。大家有爭論﹐這樣很好。有爭論﹐才能澄清問題嘛。所以單權和駱駝的學習精神都值得發揚。”

儘管指導員這樣“表揚”了我﹐但是很明顯﹐我的發言是站在地主階級立場上的﹐是應該批判的。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覺。

這是一道‘關’﹐我怎樣闖過去呢﹖

經過反復思考﹐我在“學習心得”上寫道﹕

“……過去﹐我一直認為﹐生我養我者﹐父母也﹐今天我明白了﹐是農民養活了我。我是吸農民的血汗長大的。”心得寫好後交給了指導員。很快地﹐它被收集在校總部出版的“思想改造”文集裡。

兩個月後(多麼火紅的兩個月﹗)大隊委在作學習小結報告時提到了“九連的駱駝同志”。他說﹕“……我們是為了改造世界而干革命的。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不斷地注意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這樣才能不斷進步。在這方面﹐九連的駱駝同志為大家樹立了榜樣。我希望駱駝同志不要以此自滿﹐須知你這才是萬裡長征剛邁出第一步。以後的道路還長得很﹐還有許多‘關’要闖啊……”

我決心不辜負政委的希望。

學校裡建立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組織﹐指導員宣佈說﹐這是一個先進青年的組織。許多同學都積極報名參加﹐但是經過篩選﹐只吸收了極少數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的入團介紹人就是指導員。在這同時﹐我又被評為“學習模範”。而在同學們歡歡喜喜慶賀我的“雙喜臨門”時﹐指導員手提著一份報紙﹐高高揚在頭頂上﹐大聲祝賀說﹕“駱駝的喜不止是雙喜﹐是三喜啊﹗”原來報紙上登出了我的一篇文章﹕<<初煉>>。文章中報道了我在軍大的學習情況。我採用了隱惡揚善的手法﹐凡是好人好事我都寫了真實姓名﹐而對于一些不敢恭維的表現﹐我則用‘有的人’或‘另外一些同志’之類的含糊詞語略略帶過。文章在校園裡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同學們友好地給我戴上“作家”的桂冠。有的還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下次再寫別忘記把他帶上。自然嘍﹐文章中﹐我把指導員寫得光彩奪目﹐然而他卻對我說﹕“你寫的指導員不是我﹐我哪有那麼好﹐我只是和他同名同姓﹐這是個巧合。不過這可以作為我的努力方向。謝謝你。”

就在那天晚上﹐我和指導員再次促膝談心時﹐他突然問我﹕“你的老家是不是良村﹖”我愕然回答﹕“是呀﹐你怎麼知道﹖”他又問﹕“你認識‘蜜’﹖”當我點頭答是之後﹐他一下抓住我的手﹕“哎呀﹐真是巧﹐蜜就是我的未婚妻呀。她曾經談起過你。”“呀﹐我們好像是親上加親了。”我激動起來﹕“蜜的母親是我的恩人呢﹐她們現在怎樣﹖”

“嗨﹐真是一言難盡。我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以後就很難同她聯係﹐當了解放軍﹐打回徐州時順便去良村一趟﹐由于我已經和蜜訂了婚﹐她被人認為是‘反屬’﹐那可不﹐我做過國民黨大兵嘛。可我又成了解放軍﹐所以她又改解放軍的軍屬了。還立刻做了村婦女委員。她媽媽要為我們操辦婚事﹐可我們二人都決定待全國解放後再完婚。”

“她不是在徐州千德藥店做保姆嗎﹖”

“是呀﹐我就是在那裡認識她的。我那時在藥店當學徒﹐我們就是那時訂的婚。後來我被抓了壯丁﹐她也回良村了。”

“她還不知道你是我的指導員呢﹐快點寫信告訴她吧。”我催促他說。

“我馬上寫信﹐還要把你的文章寄給她。唔﹐不﹐她剛剛開始補習文化﹐看不懂報紙呢。”

指導員很快就給他的未婚妻發去一封信。那信的第一句話就是﹕“駱駝向你問好。”

從那天起﹐我就盼望著蜜的回信。可是指導員說﹐她寫信還很困難﹐一時回不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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