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舒緩的陽光透過樹梢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心宇用手擋了一下陽光,睜開眼睛,露出了個大微笑,從床上蹦了起來。
她伸了個懶腰,叫道:「起床了!」打開窗戶,看著小鳥在窗外吱吱喳喳跳躍著,好像在為她跳舞。遠方那間紅色小屋,在清晨濛濛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溫馨寧靜──這一切,竟然對她是那麼新鮮。前幾天拉開窗簾,散落的灰塵嗆得她流出了眼淚,有點害怕,馬上又想把窗簾拉上。但她推開了窗戶,空氣中帶有泥土和青草的清香,很快地注進陰暗沉悶的房間。一陣輕風飄過,她打了個哆嗦,一緊張,踢到了旁邊的小矮櫃,差點跌倒。
梳洗完畢,她倒了一杯牛奶,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她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陽光。喝了口牛奶,好像幸福泛到了兩頰,從齒間、舌尖、順著舌根滑落──她也沒想到,今生還能再喝到牛奶,沒想到一口牛奶能帶給人那麼巨大的幸福。
她桌上立著兩面鏡子。一面是真正的鏡子,一面是相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很不熟悉,這是五年前的自己,甚至是十年前的自己?她早忘了五年前的自己長什麼樣子,看著鏡子,就像看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轉頭看相框中的自己,才是熟悉的臉孔:皮膚看起來一張脆薄的紙,被揉過的,黯淡無光,散布著大小顏色不均的黑斑;凹陷的兩頰上方掛著兩個深陷的大窟窿。
雖然那是五年來總是會看到的臉孔,但好像也不怎麼熟悉。也許很久沒再照鏡子,也許照著鏡子時,也沒怎麼注意那個長相。她看著那張照片,看著看著,好像又走進了照片裡的世界──她這幾年來的世界。
***
電鈴聲響了很久,心宇才像聽到第一聲鈴響一樣,被震了一下。
「有誰來呢?」她的聲音沙啞低沉,像咕噥聲。推著輪椅,慢慢滑行著,終於滑到了門口,手心、額角都濕了。很漫長一段距離。
開門進來了一位年輕女子。
「我找妳好久了。」女子講話時,臉上像泛著一層光,眼神像黃昏的街燈一樣柔和。
「有什麼事嗎?」心宇從喉頭發出沙啞的咕噥聲,她沒想到自己會對陌生人講話。自從三歲的小外甥女聽到這聲音被嚇哭後,她就不怎麼開口了。「妳講話怎麼這麼喘?」姐姐問她。她閉嘴了,沒回答。講話會剝奪她呼吸的時間。
「我需要翻譯。」女子竟然聽懂她講的話。
「中翻英?還是英翻中?」心宇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聽錯了嗎?她聽到清楚響亮的聲音。
「慈盃星語翻成地球語。」女子口氣舒緩,輕聲細語。
「沒問題!」心宇的聲音爽朗明快,眼神發亮,露出了個俏皮的微笑。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略微緊繃的臉部線條,好像緩和了一點。她嘴角露出了個淡淡的微笑,說道:「翻譯的報酬是……」
「什麼!」心宇睜大眼睛,大叫道。眼前出現了灰濛濛青白的天花板,女子早已了然無蹤。自己還是躺在床上,並沒有坐在輪椅上。
2
自從五年前生了不知名的怪病以來,心宇每天不是被疼痛絞醒,就是被惡夢嚇醒。進入夢鄉痛苦,醒來更痛苦。三年前的一個下午,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後,被一陣劇痛吵醒。她微喘著氣,瞪著天花板。想翻身,微轉了一下頭,停下來,專心呼吸;再轉一下,又停下來,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約莫三分鐘。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放棄翻身。
「躺著就好了,平躺著就好了。」她瞪著天花板,喘著氣,正想著,突然像有把刀切斷心血管。她厲聲嚎叫,汗水瞬間浸濕睡衣和頭髮。
儘管心宇門窗緊閉,整座豪宅社區還是被那種非人間的嚎叫聲驚動了,像刀在脊髓上來回刮動,全身汗毛豎直。居民緊閉門窗,用手指緊緊塞住耳朵,仍逃不過來自地獄的嚎叫聲。
幾年來,只能發出咕噥聲的喉嚨,竟能產生那麼高分貝的聲音。是從丹田發出來的?還是從更深的什麼地方發出來的?社區的人都覺得那不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他們很希望不是,卻無法找到其他合理的解釋。
不過,也是這個像是皮肉被削的嚎叫聲救了心宇。警衛撬開了門。從此,她身邊有了個專業看護。
「小姐,吃藥了。」看護把心宇的床搖高一點,把嗎啡塞進她嘴裡,餵她喝了杯水。心宇嗆了出來,把嗎啡吐到地上。
「根本沒用!」她怒吼,吼完開始大聲喘氣,看護趕緊轉了條濕毛巾擦掉她額頭滲出來的汗。雖然那「怒吼」只是伊伊啊啊的咕噥聲,看護還是得努力忍住顫抖的手。
心宇雙眼緊閉,喉頭咕嚨了兩聲。不知過了多久,看護喚道:「小姐,」心宇眉頭動了一下,鎖得更緊了。
「下午有人打電話來……」心宇眉頭又更擰在一起,看護停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繼續說:「她說是讀者。」恍然間,她好像看到心宇身體微微動了一下,馬上又閉上嘴。
心宇微微鬆開的眉頭,又鎖緊了,她似乎睜開眼睛,瞟了看護一眼。「我聽錯了吧,」她想,「怎麼可能還有讀者記得我。」兩行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流了下來,她的頭好像垂下去了。看護趕緊把床搖下,讓她躺好,輕輕拍著她。
她不敢告訴心宇,那位讀者想來拜訪她。但隔天,那讀者不請自來了。心宇完全不想讓她的粉絲看到她的樣子。但,還是讓她進來了。
她是位年輕女孩,眉目清秀,白色的手提包和她的連身衣裙給人一種流水般的感覺。她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心宇。
「看到我的樣子了吧,可以走了。」心宇本來以為自己會這樣說,但她沒開口,竟然還對她露出了個微笑。女孩走路輕而緩慢,落地無聲,卻好像一瞬間就到了心宇身邊。她微笑看著心宇,好像沒看到她的病痛和凹陷過黑的臉。昏暗的房間感覺亮了一些,心宇甚至一度想讓于嫂拉開窗簾。
女孩坐在心宇床邊,看了她一會兒說:「一切都會好轉的。」心宇一聽,眼眶竟濕了。女孩講話雖然輕柔,卻像洪鐘層層穿透心宇,直到最深處核心。
女孩好像只會微笑,但不久又開口了:「在全世界巡迴演出的神韻藝術團,下個月就要從美國來台灣巡演了。」心宇聽到這句話,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女孩拿出平板電腦,開始播放預告短片。心宇聽到音樂,身體微微震了一下,她坐起來,頭探向女孩手上的平板。
看護端水進來,突然看到心宇正「坐」著看讀者播放的短片,一驚,托盤裡的杯子倒了一地。她慌慌忙忙跪在地上收拾杯盤。
「先別收了,一起過來看看。」看護聽到心宇的聲音,更慌,呆了一秒,不知怎麼回應。心宇抬起頭來,說:「過來呀!」看護連忙站起來,頭撞到了旁邊的櫃子。她連摸都不敢摸一下頭,快步走到床邊。音樂聲響起,她緊繃的臉不自覺放鬆了。看著預告片,一時間,好像忘了自己還身處人間地獄。
讀者播完了預告片和簡介後,螢幕轉為世界各地頂級劇院。心宇看到每個劇院都是滿滿的觀眾,別過臉,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女孩暫停播放短片。
沒多久,心宇吸了吸鼻子說:「不好意思,妳知道我以前……」她沒說完,女孩點了點頭。五年前,心宇的粉絲也散布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她曾經是出版界的一顆國際巨星,出版女神……
「沒事了,妳繼續放吧。」短片主要是世界各地名流在劇場的現場採訪。鏡頭有時轉向全場觀眾,看到他們時而聚精會神看著舞台,時而開懷大笑,心宇身體靠向立起來的枕頭上,不自覺露出了個微笑。
「看完神韻,也許妳的人生會有一個大轉變。」女孩臨走前說。心宇突然抬起頭來,定定看著她,直到她走出門口。
這句話,一直在心宇腦中迴響著。
3
鑼聲響起,演出開始。大幕一拉開,心宇眼淚竟唰地流了下來。等到第一個節目演完,她已經淚流滿面。兩位主持人出來,帶觀眾揭開中華古老文化的序幕──現場樂團的樂聲再度響起,節目帶著心宇縱橫上下五千年,橫越神州八千里,遊歷天上人間。詼諧時,心宇笑出了眼淚;悲傷處,心宇痛哭流涕。時間像一瞬間過去了,一下子到了中場休息。
看護把心宇輪椅推出場外,倒了杯水,手握著她出門時拒吃的嗎啡,猶豫不決。她好像比心宇更怕那個突然來襲的巨痛。
「小姐,」看護輕輕叫著,心宇轉過頭來。不期然看到心宇臉上掛著大微笑和罩在臉上那層淡淡的光,看護手一滑,藥竟掉到地上,滾了出去。她嚇得跳了起來,趕快趴在地上摸索著,左手拿的水也潑得滿地。
「不要了。」心宇的聲音竟出奇地清楚。看護抬起頭來看她,臉上充滿了疑惑。「不用找了。」心宇又再說一次,她不但沒有暴怒,臉上竟還是那個微笑。看護又看了她兩秒,還是無法決定要不要爬起來。
「沒關係了。」心宇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嘆這口氣竟像給看護一顆定心丸一樣,她終於爬起來。看護看心宇閉著眼睛,這次映在她臉上的,不是痛苦和疲倦,是一層細細的白光。她從沒看過心宇這麼舒服過,好像那些噬人的痛楚已經不存在了。
回去後,神韻音樂一直在心宇腦中繚繞著,她不知道自己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直到進入夢鄉。
這次她睡得很好,沒有一再被疼痛絞醒。但卻做了那個翻譯的夢。
第二天,心宇對看護說:「于嫂,妳回家休息兩天吧。」于嫂睜大眼睛看著她,沒說話。三年來,她沒有離開過心宇。
「可是……」于嫂眼眶微濕。高級社區門禁森嚴,兒子無法靠近,經常站在社區外的土坡上,遠遠望著緊閉的厚窗簾。但她還是不放心心宇。
「沒關係,妳回家看看兒子吧。」于嫂沒想到心宇還記得她兒子。三年前,因前夫欠債,兒子被黑道追債砍了。心宇幫她還了巨款,她是那一個月內心宇的第五個看護。來的時候,兒子還在醫院裡。
心宇示意她把床頭搖高一點,拉開窗簾。于嫂的手微微顫抖,拉開了一點窗簾。一線陽光,斜斜地照進房間。心宇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她已經將近五年沒見到陽光了,太亮的光讓她覺得喘不過氣。
就在于嫂回家沒多久,門鈴聲響了。心宇盯著門約莫兩秒,才緩慢爬進輪椅。十分鐘後,終於跋涉到了門口。她沒聽到門外有任何動靜,看著門心想:也許走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門。
鐵門外站著一個女孩子──心宇突然想起了那個翻譯的夢,夢中好像沒有鐵門,女孩直接進來了。
隔著鐵門,看不清楚女孩長相。心宇問:「有什麼事嗎?」女孩沒回答,但心宇竟伸手把鐵門打開了。
女孩穿著一襲淡黃色的連身薄紗衣裙,十分雅緻。她一進門,心宇久病的遲緩竟然好像不曾存在過,她以正常的動作、正常的速度領女孩到客廳坐。
女孩一坐下,便說:「我叫青玉,來自慈盃星。」
心宇點點頭。
女孩看著她,臉上像罩著一層淡黃色的光,大而清亮的藍色眼珠中沒有一絲雜質。「您上次答應了我的委託……」她的聲音舒緩平和,也是不帶一點雜質。
心宇看著女孩藍色大海般的眼珠,像有陽光在海面上閃爍。她看著看著,好像進入了那廣闊的大海。
她在裡面飛翔──那竟不是海,是宇宙。青玉拉著心宇的手,穿越層層星雲。來自廣宇高處傳來的樂音響起,有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原來是心宇腦中繚繞的神韻音樂。她不自覺笑了,感覺整個心都是空的。人飛翔在宙宇中,卻又好像宇宙在自己體內,在胸懷中。她心中生起了無以名狀的感動和感恩之情,一種對創世主無比虔誠的情感油然而出。伸手撥動身邊一些靜定不動的小水珠,竟是她不自覺流下的眼淚。
突然間,一顆黑色星體橫出,截斷了她的視線。她胸口剎時感到微微作嘔,不自覺皺了一下眉。而青玉,正牽著她的手,往那顆渾黑的星球飛去。
靠近後,才發現那不是黑色星球,而是被層層的黑氣罩住。心宇的手震動了一下,青玉轉過頭來看她,輕輕說道:「抓緊,別鬆手!」心宇不知自己剛剛是想掙脫青玉的手。
她想逃。
青玉正要帶著她穿越那層層黑氣。心宇胸中開始噁心翻騰,想吐,想逃,只想逃開。但青玉的手像鐵箝一樣,拉著她迅速穿越黑氣,進入了那星球。
「哇!」心宇不自覺驚呼一聲,眼睛為之一亮。眼前是藍天白雲,高山流水,綠草如茵,感覺像是地球的翻版,只是一切更明亮美妙──像是,「升級」過後的地球。
正驚歎中,她們又穿過了一面水鏡似的東西。一下子來到了一個烏煙瘴氣、黑壓壓、穢氣熏天的地方。
「剛才那是六十年前的慈盃星,邪惡的事情還沒降臨慈盃星之前。」青玉看心宇緊皺著眉,對她說:「這裡是目前慈盃星的狀況。邪惡的統治者占領慈盃星後,把古老文明幾乎銷毀殆盡。」
「為什麼要毀壞古老文明?」心宇幾乎想撇開臉,不要再看到這片污濁的土地。
「慈盃星幾千年來傳下的古老文明,強調善良、純樸、寬厚,慈盃星人多數重德行善。這樣的人很難利誘、利用,邪惡政權便無法為所欲為。慈盃星人神性極強,如果不從根本上毀壞他們的道德、文化,便無法強化人性中的貪慾,也就無法控制他們成為邪惡政權的奴隸。」青玉講著,和心宇飄到了一間房子前面。
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坐在屋裡,牆上掛一著套筆直的武警制服。
男人正在講電話,臉上陽剛的線條,扭曲成一團,雙眼紅腫。四十幾歲的高大武警,看起來像六十幾歲。他不是被生活折磨,是被抹不去的記憶摧殘。
他講著講著,突然猛然大喊道:「我不想再講下去了!」回憶,對他來說,是二度殺人。
「他正在和國際追查的調查員講電話。」青玉說完這句話,突然喝道:「進入他的回憶,去!」手往心宇肩上一拍。心宇一個蹌踉,跌進了一間手術室。她抬頭看牆上的日曆:二零零二年四月九號。
4
心宇在慈盃星的時候,青玉集中所有精神注視著她。就在心宇精神承受到極限那一剎那,青玉伸手往空中一抓,心宇瞬間回到了她房間。
心宇睜開眼睛,全身仍然哆嗦到不能自禁,牙齒不停打顫,眼淚默默從眼角流到頭髮上。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失聲痛哭。她哭到整個身體蜷曲在床上,最後終於放聲嚎啕大哭。
青玉看著她,藍色的眼珠轉深,眼睛深處像有無盡的星雲。她全身像織著柔和的淡淡光芒。
心宇哭完,仍蜷曲著身子,在床上靜靜躺著。青玉靜靜等著。不知過了多久,心宇轉過身來,看著青玉,她的心突然靜下來了。痛苦,像遁到遙遠的深處。
青玉微微點頭,說:「我們要請妳把剛剛手術室中看到的事情,『翻譯』成地球語寫出來。」
「什麼?」心宇沒反應過來。
「翻譯,上次委託妳翻譯的那個案子。」
「翻譯?」心宇皺起眉來,心跳又微微加快,右手不自覺抓了一下頭髮,快速說道:「我不會翻譯。沒翻譯過。」
青玉像沒聽到她講的話一樣,繼續說:「還有把慈盃星語翻成地球話。」
心宇眉頭緊皺,手一摔,音調轉高:「我沒聽到什麼慈不慈盃星語的。」她站起來,正想走出房間。聽到青玉下面講的話,眼睛瞬間睜大了一下,停下腳步。
「整個地球只有妳腦袋設有這種自動翻譯的功能,因為妳是遠古時期早就選好的地球代表。」青玉停了一下說:「我們找妳很久了。」
心宇想轉過身來,但沒轉過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妳被黑網嚴密的封閉起來,所以我們一直看不到妳。昨天妳看神韻時,黑網被化開了,我們才找到了妳……」
「為什麼?」心宇喃喃問道。
「看演出時,妳的善念出來了……」
心宇打斷青玉的話,說:「我不知道,只覺得很好看。」
「妳不覺得看完後心中充滿光明和美好?」青玉講得如此理所當然。心宇定住,回想看演出時,確實感覺洪大的光明從舞台上湧出。她以為那是亮麗的服飾和雄渾的動態天幕散發出來的。一回憶,感覺好像連樂池內的樂團都散發著微光。她不自覺微笑了。
「拯救慈盃星人。」青玉突然說出這幾個字。
心宇一震,眉頭又鎖緊了。她冷冷地說:「我為什麼要救他們?」她在手術室裡,只看到慈盃星人的殘暴。
「救慈盃星上的好人。」青玉看著心宇的背影,說:「像……她。」
最後一個字,像電流竄過心宇全身,她開始顫抖。不知過了多久,才說出話來:「我救不了她。」
「妳救不了她,但可以救其他千千萬萬像她這樣的人──包括妳自己。」
「什麼!」心宇叫道。青玉在夢中跟她說的「翻譯報酬」突然在她腦中響起,她不理解,也接受不了。
她,害怕。「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她聲音出奇地大,正想摔門走掉時,眼前出現了一個景象:
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綁著兩根辮子,站在校門口。她那雙大而清亮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
心宇上前問道:「小朋友,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女孩轉過頭來,大大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的看著她,說:「我等媽媽來接我。」
心宇的心一緊,景象消失,人已跌坐在沙發上。她睜大眼睛看著青玉,青玉點頭說:「那是她女兒。」
「她是誰?」心宇頭埋在雙膝間,兩手抓著頭髮。
「她是一名中學教師。」
「為什麼……為什麼……」心宇頭髮已被抓得凌亂不堪了。「為什麼他們要做這樣的事……」
「為販賣器官,牟取暴利,同時也妄圖再一次消滅慈盃星這上億的好人。這群人因為修煉,回歸了古老文明的善良傳統,他們寧死也不願背棄道德良知。邪惡政權痛恨這些無法以利益驅使的人,它們害怕正直的力量,所以才會趕盡殺絕……」
心宇聽了,打從心底打了一個冷顫。她抬起頭來問:「怎麼救?」聲音微微顫抖。
「把妳看到的事情寫出來,讓真相公諸於世。當邪惡在光天化日下完全曝光時,它們就無法為所欲為。」
心宇思考著青玉講的話。過了半晌,問道:「為什麼地球人需要知道慈盃星上發生的事?」
「因為全宇宙的生命都要知道這些被掩蓋的真相。」青玉頓了一下,看著心宇說:「知道真相才能得救。」
心宇望著前方,眼神迷迷茫茫的,再次喃喃問道:「為什麼?」
「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在善惡間選擇。選擇善的人得到救贖,無動於衷的人……」青玉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心宇回過神來,看著她,青玉才繼續說:「看到這樣的事情,人是選擇關注,還是冷漠?或者因為害怕而逃避?」
心宇默默聽著,心裡似乎有什麼正在甦醒。
「知道這樣的事情,卻因為害怕或者想保護自己而不願講出來,這是什麼樣的人?」青玉聲調稍稍提高。
「這是什麼樣的人……」心宇喃喃唸著最後這句話。她一向認為自己是個不錯的人,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
「不知道真相的人……不明不白的。」青玉留了幾個字沒講。
心宇想到那個「翻譯報酬」,好像明白了什麼,接了青玉的話說:「妳是說像我被那種不知名的病痛,折磨得『不明不白』,甚至到最後『死得不明不白』?」
青玉表情嚴肅,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青玉終於開口:「事實上,慈盃星上也有一個妳。」心宇睜大眼睛,還來不及訝異,已經被帶回慈盃星。
手術室!心宇臉一下刷白,轉身就想走。
「等等。」青玉抓住她的手,說:「看看她是誰。」
心宇飄近一看,馬上跌坐到地上,喃喃唸著:「為什麼為什麼……」
手術檯上的女孩已被酷刑折磨得面目皆非,但高傲的下巴還沒變形。
青玉知道心宇受到很大的刺激,快速把她帶回地球。
「怎麼可能!我不懂……完全不懂!……」心宇現在好像失去了語言。
「慈盃星是地球的鏡子。」青玉嘆了一口氣說:「救別人,其實就是救自己。」
心宇靜下來,思索了一下說:「你是說,人與人之間,不管有沒有關係,都可能互相有連繫?」
「不只是冥冥中互有連繫而已……」青玉說到一半,往空中一看,提高了點聲調說:「妳動作得快一點……因為,醫生要進來了。」
心宇的心一緊,終於問道:「所以,你們才要給我那個『翻譯報酬』?」
青玉點頭說道:「趕緊了!」她坐在旁邊,看著心宇寫下她在手術室看到的情景,沒想到心宇竟能看到那麼多連慈盃星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5
審佯軍區總醫院十五樓手術室。
武警站在手術室門口,心宇站在他的回憶中。手術室除了護士、手術檯上的女子外,還佇立了一些軍人、公安。
手術室裡異常地冷,籠罩著一種像煙一樣的青光。突然間,心宇看到有東西從蒼白無力的牆中慢慢滲出。她打了個冷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術床上躺著一位蒼白的年輕女子,雖然已經消瘦到不成人形,變形的臉還依稀留有姣好面容的一絲痕跡。她被一層細細的白光罩著。
病床前站著兩名軍醫。老的操起手術刀,看都沒看女子的臉一眼,俐落地一刀往女子胸脯劃開──血「霍」地噴濺了出來。
老軍醫把她的胸脯拉開,女子大叫了一聲。心宇張大了嘴巴,眼淚從臉頰滑了下來。那壓根兒不是人的聲音。但那軍醫像沒聽到女子慘叫聲,正要繼續活人解剖時,女子大喊了一句話後,又喊道:
「你殺了我一個人,你還能殺我們好幾億人、為真正信仰被你們迫害的人嗎?」
老軍醫全身一震,手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軍官。軍官瞇起眼來,點了一下頭。老軍醫開始進行器官摘除,先是心臟。心臟的血管每被剪動一下,女子便一陣抽搐。她兩眼圓睜,張著嘴巴,發出一種撕裂似的叫聲……那已不是尖叫聲,也不是慘叫聲,是痛苦到極點的一種不成人聲的聲音。
心宇全身顫抖到不能控制自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滴在胸口。她這兩天本已忘記的那無名無原因無可救要的心痛症,又莫名地闖入大腦。心痛沒發作,但痛苦卻好像要將她吞噬。她蹲下來,手掩著兩耳,邊哭邊叫:「不要……不要……不要!」
突然,心宇又回到了武警房間──武警的回憶中斷,他已經承受不住了。
心宇聽到武警對著電話說:「不打任何麻藥,刀在胸脯上,他們這個手啊一點抖都不抖,要是我下手我一定抖了。別看我在武警,我端過槍,我也進行過實彈演習。我也見過很多死屍,但是看到他們,我真的『佩服』他們這些軍醫,手一點也不抖,直接戴著口罩拉出來……」
聽到這裡,心宇「哇!」一聲,又大哭了出來。
武警思緒進入一片混亂混沌中,心宇退出武警回憶,站在一片空無中。
6
心宇寫到這裡停下來,看著窗外。青玉問道:「妳後來又去了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很多地方,故事很長……」心宇望著窗外說。她的臉像月光洗過一樣明淨,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雖然腦中還是波濤洶湧。
青玉往慈盃星看了一眼,說:「那麼,還是先把手上的稿子發出去吧,沒時間了……」
青玉站身起來,在旁邊走來走去。心宇把稿子傳出去後,她才停下來,臉部的線條終於變得比較柔和。心宇好像也鬆了口氣,但她還在想著後來發生的事情,不知道該不該說。猶豫很久,終於問了:「還沒寫的那部分呢?」
「以後再說吧。」青玉坐在沙發上,講完,竟然睡著了。心宇看著她沉睡的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個不懂事的娃兒,讓大人極為操心、費心。
她去洗了把臉,看到鏡中的自己,不太熟悉的感覺──這是幾年前的自己?五年來,自己老化了二十歲以上,根本忘了得怪病前的長相。她看著看著,鏡子裡面突然出現了慈盃星上的手術室。
同樣是兩名一老一少的軍醫走近手術檯。老軍官持刀對著女孩胸脯正要切下去時,一陣光明從天而降,整間手術室變得光焰無比,原本的青光和陰冷不見了。年輕軍醫突然發狂,他大叫一聲,掄起手術刀,竟往老軍醫背上砍去。老軍醫嚎叫一聲,馬上回過身來,猛力砍向年輕軍醫。兩人兇性大發,互砍互殺……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女孩被一團白光包圍著,下了手術檯,走出醫院,竟沒有一個人發現。
女孩回去後,忍著全身被酷刑的疼痛,堅持修煉。不久,全身瘀腫、腳骨被打碎裂的種種症狀都復原了。她現在又像以前一樣活蹦亂跳、健康快樂了。她站到鏡子前面,對心宇眨了一下眼睛。心宇笑了,她也笑了……
心宇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沙發上的青玉早已消失。
「原來青玉那麼著急,是急著要救我……」心宇習慣性看著天花板。現在天花板不再那麼青白灰濛濛,她這才記起了天花板原本是米黃色的。
她聽到鑰匙聲,起身幫于嫂開了門。看到于嫂嘴巴張得大大的,半晌講不出話來,心宇笑著說:「于嫂,妳以後可以不用來了,真的非常感謝妳這幾年來的照顧!」
「可是……」于嫂結結巴巴,照顧心宇三年,她已經不太會講話了。「小姐幫我還了兩千萬的債務,還要再照顧小姐兩年才能還清……」
「不用了。」心宇笑道:「送妳吧。」于嫂張大了眼睛和嘴巴。她很想問小姐這兩天發生了什麼事,卻說不出話來。
送于嫂離開後,心宇坐在書桌前,看著桌上那面鏡子,想起慈盃星上俏皮的「自己」。「免除活摘之刑」是青玉在夢中允諾的翻譯酬勞。
「這份報酬,還真是得來不易。」心宇對著鏡子說:「但說難,其實也不過是善惡選擇的一念之間。」恍然間,她好像看到鏡中的女孩又對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後記:
心宇現在很常在外面走動,她在一處看到「制止活摘器官」的徵簽,上前簽了名。那些義工整天在烈日下,不辭辛苦,還詳細為她解說了這十幾年來一直持續發生的活摘事件,還有這些事情的源由和來龍去脈。心宇覺得很感動,也很感謝。臨走時,跟他們要了一些相關資料和徵簽表。
幾個月後,心宇到醫院復檢,所有怪病都不見了。醫生很訝異的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心宇微微一笑,拿出了徵簽表,告訴醫生這個星球上正在發生的最邪惡之事,請他簽名,並告訴更多的人。「讓真相公諸於世。當邪惡在光天化日下完全曝光時,它們就無法為所欲為。」她跟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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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後記:在偶然間,看到中國了一位武警自述目擊活摘法輪功學員器官的經過,很震撼(//big5.minghui.org/mh/articles/2009/12/13/214358.html)。第二天無意中又看到了這篇證詞的英文翻譯報導,我把證人武警的錄音下載下來聽。我聽到了他的痛苦和良心的折磨……。我心想,身為一個作家的使命、責任為何?如果知道這樣的事情都不寫出來,那我寫什麼?這良心的自剖,將在我的生命裡記上一筆,也將成為歷史的見證。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