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殘磚》 (如夢令)
眼前殘磚一塊,
引得愁緒滿懷。
兒時成長處,
今已化為塵埃。
傷哉,傷哉,
世事桑田蒼海。
澄清湖
高雄原本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工湖,原名「大埤湖」與「小埤湖」,民國四十年代,我們眷村孩子管它們叫「大貝湖」與「小貝湖」,也是曹謹在治水時規劃之儲水系統。
聽說小貝湖日後因淤泥量大,失去水庫功能而遭填平。大貝湖,就是今日之「澄清湖」,是臺灣南部有名的風景區之一。
現在遍布高雄境內的其他較小之湖泊與大批的水塘,無一不是拜曹謹治水之賜,再加上他一貫愛民如子的作風,所以鳳山民眾才會為他立廟祭祀,水圳也冠以曹公之名,都是感念他治理縣政時之豐功偉績。
孩提時代,小學童子軍老師領著我們的「健行」活動,就是遠足到離眷村約五公里的大貝湖畔(來回十公里)。
無獨有偶,我在高雄中學讀高中時,「救國團」舉辦的「負重行軍」活動(不是強迫每個學生都要參加的),揹負十公斤重之沙袋健行十公里,由雄中附近的高雄火車站出發走去大貝湖(距離也正好是五公里),完成這來回十公里負重行軍之中學生皆獲頒「青年獎章」一枚,「軍訓課」成績也加十分,吸引了不少雄中同學參與。
嘻!在此驕傲地告訴你,我也是當年眾多的「青年獎章」得主之一。
當時是「全民皆兵」,讀高中時,無論是男生或是女生,都得要上軍訓課,還得去靶場實彈射擊,男生滿十八歲後有服兵役之義務,就像現在的以色列一樣。不同的是,以色列無論男、女,都有服兵役的義務。
面對強敵,「全民皆兵」是自保的唯一途徑。
但是中華民國近二十年來的執政者不見及此,竟然強行推銷美式的「募兵制」,搞得個不倫不類不說,削弱國力之際,還直接影響到軍心與民心。
老實說罷,高中或是大學剛畢業的男生,心智已成熟的少之又少,從軍之閱歷不單單是培養「保家衛國」之忱,也是讓年輕人在踏入社會之前,對體能、生活環境與人際關係的一種磨鍊,對青年們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對不起,我或許是「曲高和寡」,但是「不吐不快」!
「烏山頭水庫」的故事
除了高中的最後一年是在臺北的建國中學唸過書之外,我在臺灣其餘的時間都是在南部,甚至於連大學的那四年也是在臺南的成功大學「混」出來的,當然對臺灣南部的地理環境十分熟悉。
但,還是得事先聲明,我離開臺灣已足足半個世紀,工業化後之地理環境,是與原來的農業社會有相當變遷的,如果地名與事物有「誤」,那是「時空之誤」,不是我在刻意「誤導」讀者。
在1845年曹謹告老還鄉,離開臺灣後的第五十年,腐敗的滿清政府於1895年甲午戰爭中慘敗,只好喪權辱國地將五百多年來(明、清兩朝代)就有縣郡設置,且有大批閩南(漳、泉兩州)、贛南、閩西與粵東(客家人)漢人移民開拓之領土——臺灣,割讓給日本為殖民地。
這是華人史上極為慘痛之一頁,希望那近二十年來被一改再改的臺灣中、小學「歷史課綱」,沒有刻意去隱瞞這「唐山漢人移民」與「一貫歸屬之行政區域」的事實。
原則上,只有臺灣的「原住民」才有資格自稱為「臺灣人」,我們漢人全都是大陸來的移民,這是「不需要用腦袋去思考」的事實。
在成大就讀的那四年,「珊瑚潭」是我們大學生辦郊遊活動最愛去的風景區之一,這「珊瑚潭」就是「烏山頭水庫」之別名(因空中鳥瞰,形似珊瑚),湖光山色,美不勝收,這也是「嘉南大圳」的主儲水庫。
日後得知,「嘉南大圳」是日本殖民臺灣時期最大的水利工程,由一位在殖民總督府任職的日本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籌劃設計,於1920年興工,十年後的1930年才完成。
與約百年前的鳳山縣令曹謹相較,八田與一是殖民總督府員工,而非地方之「父母官」,他是奉命行事,將新屬地的臺灣建設成日本帝國之重要糧倉之一。
日本本土緯度太高,稻作生長期短,收成每年僅僅一次而已,臺灣是亞熱帶,南部有些地區甚至稻米一年三熟,或是兩次稻作收成之間加上一次雜作(例如番薯等)收成,總而言之,是富庶的農業地區。
八田與一,於1910年畢業於日本東京帝大工學院後,就立刻被分發到殖民地臺灣去工作,他在鳳山見識了「曹公圳」的水利工程,也啟發了他立志以「興水利」為終生職業。
此時,離「曹公圳」完工導水已經六十多年,圳內淤泥亟待清除,水道及岸堤也需要整修,八田與一在整頓「曹公圳」時,得到寶貴之實際治水經驗。
所以,當1918 年,日本本土因缺糧而發生了「米騷動事件」時,日本政府看中南臺灣這稻米可以一年三熟的亞熱帶,決定改善嘉、南地區(對不熟悉臺灣地理的讀者,這是臺南縣與其北鄰嘉義縣的統稱)現有的農田灌溉系統,命令在臺灣總督府任職的八田與一,仿傚鳳山的「曹公圳」,將曾文溪支流的水,引進嘉南平原,把那些缺水的「看天田」變成糧倉寶地。
於1920年開工的「嘉南大圳」,十年後才竣工。
「嘉南大圳」之時代背景
「嘉南大圳」完工的次年(公元1931年),稻米豐收之際,正是日本軍閥在侵略中國的計劃中,最得心應手的那一年,整個中國東北在當年的「九一八事變」後,已被日本軍隊強行占據。
國聯(相當於現在的聯合國)之眾列強洞悉其侵略陰謀,加上這些強國在中國東北殖民利益上沒有分到一杯羹,乃紛紛嚴譴日本(別自作多情!列強不是為同情中國而發聲),要求日本立即自中國東北撤兵。
為掩人耳目,日本軍閥扶植了一個傀儡「滿州國」政權:應溥儀之要求出兵「保護」他,以推卸「侵略」之罪名。
與此同時,日本軍閥為求「出兵侵占中國東北」之合法化,於其上海租界製造了一個「日本僧侶遇害」事件(與日後「七七事變」的「日兵失蹤」情節如出一轍),反正就是找個藉口出兵輯凶,嫁禍給國民政府,以「沖淡」它以武力併吞中國東北所激發的國際列強之譴責,這就是抗日戰爭前期的「一二八事變」。
幾乎是同一時間(公元1931年),臺灣嘉南地區之稻米因充沛水源而豐收後,被殖民總督府運到日本廉價傾銷,導致日本本土稻米滯銷,因而引起日本稻農之恐慌,為了平息民怨,日本政府竟然頒布法令,自次年度(1932年)開始,禁止臺灣嘉南地區之稻米輸入日本本土。
可以想見,此1931年底頒布的「臺米日本禁銷令」在臺灣引發了農民之民怨,還幾乎造成嘉南地區之民變。但日本軍閥侵略中國是有縝密計劃的,這「臺米日本禁銷令」或許只是他們計劃中之一環,也是掩人耳目的做法,讓日本軍閥在日後將「臺米」賤價強徵作「軍糧」之劣行合理化。
被徵為「軍糧」的稻米當然是十分廉價的,殖民政府給農民的補償金非常少,大部份種稻的農民反而無米下灶,只有靠兩次稻作收成之間的短暫雜作(如番薯)等維持生計。
番薯加工製作的「番薯簽」長期成為二戰期間臺灣農民們的主食。
1932年初,在中國東北的日軍有二十餘萬,在上海參與「一二八事變」的日軍也有十餘萬,斯時日本農村的勞動青年被大量徵為士兵,導致日本本土農業減產,所以這些部隊之「糧草」,就有一部份是日本軍閥在臺灣徵收來的。
在八年抗戰期間,日本在中國戰區經常維持百餘萬大軍,加上其本土農村勞動力因徵兵而大減,稻米產量嚴重不足,這才又將「軍糧」之餘的臺米,再度開放輸入到日本本土。
再回頭來講「八田與一」這位日本水利工程師吧!
他在「嘉南大圳」完工後聲名大噪,成為殖民總督府炙手可熱的要角之一。他也參與過其它較次要的水利工程,例如臺北市下水道工程等,但是「嘉南大圳」才是他畢生引以為傲的傑作。
1941年12月,日本在偷襲珍珠港之後,趁美國海、空軍手忙腳亂,無暇顧及其亞洲殖民地時,突襲美軍兵力不足的菲律賓群島,顯然意圖將其西太平洋殖民地島鍊由臺灣延伸至菲律賓。
1942年5月5日,駐菲律賓美軍宣布投降,在戰事大致底定的前一個月,日本軍閥就已迫不及待地開始籌劃,要如何治理這土地面積大於臺灣四倍有餘的新殖民地。水利建設方面就交給在臺灣有三十年治水經驗的「八田與一」。
所以八田與一早在當年四月間就由臺灣返回日本,積極組織了一個水利團隊,他們與其他的新殖民地官員與職員等約一千餘人,匆匆忙忙地於1942年5月5日駐菲美軍投降之日,在廣島搭上客輪「大洋丸」出發去菲律賓。
也不知道為何滿載政府官員的客輪沒有軍艦護航,三天之後的5月8日,「大洋丸」在即將進入東中國海時,被潛伏在那兒的一艘美國海軍潛水艇毫不客氣地賞了三枚魚雷,當場爆炸沉沒,全船乘客皆當場斃命,無一倖免。
美軍在珍珠港遭到偷襲後,亟思報復,凡是由日本港口開出的船隻,無論是軍艦或是商船,一概施以攻擊,以致有平民傷亡。戰爭時期,為求勝而採用之非常手段,實難厚責。
因為大洋丸在遭擊沉時離岸不太遠,附近作業之日本漁船撈起許多罹難者殘骸,八田與一之遺體是其中之一。他被運回日本火化後,尊重他遺屬之意願,骨灰運到臺灣,葬於臺南「烏山頭水庫」附近。
由於他是「因公殉職」,所以如果他現在也被奉祀在日本的「靖國神社」裡,是理所當然的。
最近十幾年來,臺灣執政當局取消了「臺灣光復節」。這是為紀念中華民國政府從日本軍閥手中收復臺灣的日子,已行之有年。而十月二十五日,是象徵歷史上日本吃了兩粒原子彈而無條件投降(這是日本天皇在降書上所用之字眼)的「屈膝投降」史實,在臺灣的歷史課本上卻被改稱之為「終戰」日(仿傚日本的歷史書內容)。
所以當八田與一的「因公殉職忌日」在臺灣被煞有其事地公開憑弔,也就不足為奇啦!
哦,那為了紀念壯烈犧牲的「黃花崗烈士」而定的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怎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啦?這國號為「中華民國」的執政當局,居然如此輕蔑、糟蹋那些灑熱血拋頭顱的建國烈士們,良心何在?
但是從「慎終追遠」之觀念來看,「紀念八田與一」是應該的。
在所謂「終戰」之後,本該被遣返日本的臺灣日籍僑民,因不願回到那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的日本,有多達二十餘萬日人選擇以改為「漢性」之方式居留臺灣。
當然這群人之中也有因「皇民化」而改為日姓的漢人,所以現今中華民國的公民中,原先具有日本姓氏的當不在少數,這是臺灣戶籍記錄上明白記載的史實。
在此附帶一記,我的鄰居與同學中就有日本後裔,一位家住鳳山的中學同學,家人在三民路上開了一間五金行,我去過他家許多次,當時就注意到他的外婆是一位連閩南語都講不流利的日本人。我那同學與她交談時,乾脆完全使用日語。
即使在眷村裡,也有沒被遣返的日本人,與我們住在同一條巷子裡的一位主婦,就是不會講閩南語的日本人,他的丈夫是民國三十六年隨孫立人來臺灣的青年軍成員之一。
當然,自願留下來的日本人,也算是這中華民族「文化熔爐」之一部份,他們若是要仿傚中華民族的「慎終追遠」去紀念八田與一之生、忌日,倒也無可厚非。更何況八田與一只是日本民間的一名水利工程師,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日本軍閥,對臺灣的早期殖民經濟發展也有建樹,更不是十惡不赦的戰犯。
重遊鳳山記
2013年,趁返臺之便,坐高鐵去高雄訪友。
昔日的鳳山鎮如今已是高雄直轄市的鳳山區,所以也抽空去鳳山一遊。離開那兒已半個世紀,周遭環境對我而言已完全陌生,只好招了輛計程車去鳳山。
沿途瞧見昔日高鳳公路兩旁綠油油的農村美景,都已成為熙熙攘攘的零亂街道,就像一位原本質樸的鄉下姑娘,突然變得摩登起來,塗脂抹粉之際,還換上了一件俗氣的印花衣裳。
當年騎著腳踏車或乘坐公車上學時,沿路曾有的那種馳騬「荒野」,心曠神怡之感,再也找不回來了。對我而言,現代化的高雄市幾乎已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在鳳山溪旁的「龍山寺」下了車。
這古寺座落在鳳山橋西端的中山路上(童年居住過的黃埔新村就在橋東),這座有近兩百年歷史的古寺仍然香火鼎盛,只是鳳山的主街(中山路)街景已完全變了樣,當年大部份是平房的商家,如今四、五層樓以上的建築物比比皆是。
佇立街頭只見車來車往,行人匆匆,昔日的樸實風華不再,頓時讓我這歸鄉遊子有悵然若失之感。
往東步行過鳳山橋時,站在橋上四處張望,只見兩旁高樓林立,鳳山溪也成了一條兩旁有水泥護岸的「人工河道」,一邊還有步道,顯然已被整修成為市民散步休閒的地方,與五、六十年前的鄉野景象迥異。
與鳳山溪相通的「曹公圳」,其灌溉區域在這工業化的時代應該已縮小了許多吧!
那條古樸的東福石橋呢?
那座我攀爬過的「東便門」呢?
它們都不見了,一座仿古的磚砌城牆加上一條鋼製「曲橋」,就這樣將原有的「古貌」徹底摧毀了。
走過鳳山橋後,黃埔新村的正門口就已清晰可見,我三步併兩步地趕上前,放眼向村裡望去,直覺地感到村中「大道」已不若兒時那麼寬廣,只勉強可讓兩輛小型汽車對開。
其實這應該是我視覺或感官上的錯覺,少小離家,記憶已模糊了!
「西一巷」是黃埔新村的第一條巷子。我興奮地步入巷口,驚見景觀已大變。
原來這眷村也難逃「改建」之命運,巷內的房子已經被拆了不少,我的舊居(四號)已鏟平,成了一堆廢料堆在地上。我紅著眼在老家前佇足長嘆,只好怨自己晚來了一步。
傷感悵惘之際,見瓦礫中有一些碎磚,心想這日式木造屋那兒冒出來的紅磚片,撿起一片來凝視良久,才想起這必定是磚砌圍牆的一部份,我掏出紙巾小心翼翼地將它包好放進口袋中,就這樣萬里迢迢地把它帶回了美國。
前些日子在整理衣物時,這塊殘磚又出現在眼前,茲填詞以記。
〈殘磚〉(如夢令)
眼前殘磚一塊,
引得愁緒滿懷。
兒時成長處,
今已化為塵埃。
傷哉,傷哉,
世事桑田蒼海。
兒時的鄉村美景與舊居,如今蕩然無存,再加上年事也漸長,我看這輩子重遊鳳山的機會不大了,但是它那幾十年前的古樸形象,將會永遠停留在我腦海中,當然也會不時出現在睡夢中。
後記
離開鳳山四年後的2017年,我在美國德州住了35年的老房子,也遭遇了我鳳山老家相同的命運——被夷為平地。
德州因地大(面積僅次於阿拉斯加州)、物博(盛產石油),且夏天雖然炎熱,但冬天幾乎沒有下雪,又沒有徵收州所得稅(State income tax),再加上房價比較便宜,乃迅速成長為十年來全美國人口增加量最大的州,連人口在德州只占第四位的首府奧斯汀市(德州之矽谷),都已列名為全美國第十一大城(以人口計,2017年統計)。
為了容納眾多之新移民,德州各大城市的老區,那些原本庭院較寬廣的房子,都被建築商搶購,改建為房屋密度較高的新住宅區。我那位於德州,已近七十「高齡」的老房子,就這樣成為都市發展的「障礙」,必須鏟除。
「怪手」來動工拆屋的那一天,我靜靜地拿著相機坐在對街目擊,也算是作個見證罷!這是兩個孩子成長的老家,自然也有我們全家人相當多的甜蜜回憶。
眼看它被「怪手」拆得個支離破碎,當然還是蠻心疼的。
時間的巨輪在不停地向前走,環境也當然會隨之改變,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心境也應該更寬廣才對,以平靜心情面對這千變萬化的世界,不就是白髮族的「養生」之道嗎?
所以說,現代化的都市其實一點兒都不「俗氣」,八成是我這「鄉巴佬」兼「土包子」的心理作祟,暫時還沒能調適過來吧!
哎,有點兒像是在這兒自我安慰囉!◇
【謝行昌,2019年3月完稿於美國德州】
——節錄自《由鳳山「曹公圳」衍生出來的故事》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