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19年04月27 日訊】(接前文)父親在我五十歲前去了。少年喪父,人生之悲。然畢竟元氣充沛,人生大道剛剛展開,歲月會彌合一切。壯年喪父,生命屏障缺失,人生悲劇已成深淵。孤獨的我將要把這個消息面告更加孤獨的母親。
我面前二十來本大大小小的日記本,高高地聳立。這是母親1949年以後寫的日記(散失了不少),日記本大都是學生送的,是那些貧窮黑暗年代的日記本,紙頁粗糙,封面是劣質塑料或硬紙板。
母親以什麼樣的毅力和勇氣寫下這一百多萬字的筆記,又如何穿過恐怖歲月保留下來的啊。我一次又一次痛哭失聲,不忍卒讀,一次又一次讓淚水灑落在母親的日記,母親的靈魂上。
母親漫長的一生,她在孤獨中遭逢的一切,她早已破碎的心靈一次又一次絕望,一次又一次掙扎前行,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母親無畏地往前進,直到實在不能再走半步。
時代所有想得出的苦難、屈辱、不幸、艱辛幾乎都落在母親身上,她把這一切扛起,以超凡的意志不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她把這一切內化成沉重的十字架,再把它們記載下來,這是她對命運唯一無聲的對峙,這種對峙本身可是更深的痛苦!
像所有中國女性一樣,作為女兒、妹妹、姐姐、妻子、母親、祖母和曾祖母以及姨媽、舅媽、兒媳、弟媳、岳母……,母親在中國發明的所有加諸女性的角色中,都拚命盡她的心,她的力,她的道。
而時代和家庭給予她的是那麼殘酷無情的回報,包括正在為母親寫回憶文字的不孝的兒子。母親是被人生和時代折磨而去,但直到化成一堆白骨,母親仍是無比的剛強、自尊、慈祥!
母親的日記止於1999年6月8日:星期二,16-25℃,冬冬用自行車,寧兒扶我去看揚大夫,來回兩個小時,把他們累慘了,我也單純為了節約10元錢,所見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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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寫字極快,獨特,字呈方型,橫豎都直,透出堅毅和焦急。母親寫黑板字更是飛快,母親學生告訴我,唐老師每節課都要寫幾大版板書,飄飄灑灑如雪花飛舞。
最後一本日記用的是重慶印製第七廠印製、重慶百貨站經銷的24開40頁紅梅軟抄,文革中的產品。母親寫完了最後一頁,打潑了紅墨水,浸了一大片,像血跡般刺目。
母親在最後一頁寫下兩句唐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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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0日,我站到寧姐家門口,摁響電鈴,隔了好久,門才慢慢打開,母親站在門縫裡。
母親又矮了一截,她抬頭望我,嘴嚅動了一下,那眼中含著多少期待和孤苦啊。第一次,母親沒有微笑。或許母親已預感到父親已經走了,或許她太累了。我扶母親緩緩走到沙發坐下,母親已經枯瘦如柴,我心痛如刀絞。
走時,有人介紹一位民間醫生,花了800元買了他四盒「蛇膽液」,據說能治喉癌一類頑疾。我把「蛇膽液」和其他藥都拿出,放在茶幾上。母親拿起「蛇膽液」,看了一下說明。母親的眼睛依然出奇地好。八十一歲的老人,至今從未戴過老花眼鏡。按母親的說法,她是「賴」過來的。她能看清報頁中縫的小字和股市數字。母親這點「奇跡」也總使我內心酸楚,母親早已到了連為自己配一幅老花眼鏡都覺得奢侈的境地。
母親用滿是皺紋的手指著「蛇膽液」,意思是就服點這個吧。我用白酒兌了少許「蛇膽液」,稍稍搖晃,突然想起母親千萬次地帶領學生做化學實驗搖晃試管、燒杯之類器皿的情景,母親似乎也有所感,她的眼睛一下濕潤了,嘴角有察覺不到的笑意。
母親端起小杯,凝神看了一下,送到嘴邊,仰脖堅決地喝下。母親已是喉癌晚期,吞咽食物非常困難,喉部早已潰瘍,膿包腫得幾乎堵塞了咽喉。
母親劇烈地咳嗽、嘔吐、抽搐。我這不孝之子,竟如此輕信民間庸醫,母親如此嚴重的喉疾,怎麼承受得起烈性酒。母親啊母親,你是為兒受罪,你不想拂兒子的心意,滿足他盡孝的心願,不惜如此苦痛自己。
快到中午,母親平靜下來。
我下了決心,要把父親喪訊告訴母親。
母親無比衰弱地靠在沙發上,茫然地朝前望著。是時候了,必須說出來。母親聽力已有減退,母親正在向生命告別,時間不多了。
媽媽,爸爸去世了,他走了,時間是3月5日。
1978年2月2日,大舅在香港去世。蘇州二爸爸來信,被我先取回。哥哥、寧姐、培生等正好在重慶,正是新年前夕。最後由我告訴母親,她最敬愛的長兄已不在人世。
母親怔怔地坐著,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好久,才失聲慟哭,昏厥過去。我們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難受,我們不了解母親與她的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不了解天涯海角的分隔讓母親多少回夢斷雲山,不了解兄妹同胞之情對母親一生的意義。
晚飯前,昏睡了大半天的母親獨自出門,直到天黑不見歸來。我到學校操場邊,見母親坐在大黃桷樹下,陷入無限的哀思。
母親沉默著,承受巨大的哀慟。那天晚上,母親徹夜伏案備課、出題,拚命工作是母親擺脫苦難的唯一方式。
1991年,《唐君毅全集》在台灣出版,母親懷念大舅的短詩印在第30卷第671頁:
悼 兄
一、一樹五枝,頂枝摧折,四枝彷徨,何所仰息。
二、天地胡不仁,以人為芻狗,既生我良兄,何忍又奪走。
三、昔日夢裡驚,醒來暗慶幸。今日夢裡驚,醒來淚濕衾。
四,落月滿屋梁,音容何處尋,追思成往事,不覺淚縱橫。
現在,我必須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母親。
母親靜靜坐著,她在等待最後的消息。
父親3月5日去世後,母親每週六晚打電話來,詢問父親病況,文級都按我的要求,回答說「穩起的,還好」。
以母親的敏感,以母親對苦難的熟悉,她或許早已知曉。
爸爸已在3月5日走了,他去得很安詳。
我沒有說,他生前清醒時一直在呼喚您的名字。
母親把頭靠在沙發上,仰天長嘆,淚水奪眶而出,肇年啊,你怎麼先走了……
我覺得時光黑暗下來。母親慘然地流淚,發不出聲音。雖不是執手注目地生離死別,108天之後才到的噩耗,依然是怎樣一股飆風,吹撲母親那盞顫抖搖曳的風中之燭啊!
我殘忍冷漠地坐著,任由母親兀自悲傷。
我能再說什麼,我能再做什麼。
母親要我扶她走進她那間小屋。母親永遠住在最小的屋裡,最角落的屋裡,最簡單的行囊用具。母親床頭是她的日記本,水杯,藥,信札,永遠的教材和備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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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7日下午三時,公安人員過了39年之後第二次光顧我家。母親正端一碗稀飯,看著身穿制服的惡煞,失手鬆開飯碗,摔落一地,嗓音也喑啞了。
在中國絕大多數母親已免於政治恐怖之後,我的母親卻以古稀之年重新承受恐怖。
夜裡夢醒 1989年6月20日
日裡多擔憂,夢裡聞兒走。
促年(父親)速同往,心急如鍋蟻。
車輪何遲遲,車路一何多!
未得車站名,一一跑各路。
行人見兩老,來往何倉猝!
聞得為尋兒,同情復笑痴。
惶惶無所獲,悵惘還家裡。
室空人已去,心肝俱迸裂。
痛哭失聲呼,驟然驚夢醒。
才知在夢裡,兩頰淚零零。
窗外雨淅淅,似與我同泣。
來日復何如,仰天長嘆息!
我攙扶可憐的老母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看她慢慢側身躺下,她瘦弱的身軀無聲無息地轉過身去,才猛然了悟,母親已是老人!
多年來,我怎麼沒有想到,母親早已是一個老人。我從沒想到,母親患有多年的風濕病、胃病、便祕、高血壓、美尼爾氏綜合症,又偏癱了近十年,因為幾十年教書生涯,長期慢性咽炎,早已轉為晚期喉癌。
母親受到所有人的敬愛,卻沒有一天享受一個老人應該得到的享受。
1969年冬,母親曾萬里迢迢,轉了若干次火車汽車,到黑龍江大興安嶺加格達奇看望哥哥,為他那清貧的小家縫補漿洗。母親引阿婆詩,為自己東奔西走作註:
萬里迢迢出蜀都,為兒何暇計征程。
世間只識窮通理,毋怪時人笑我迂。
八十歲生日,是母親允許的唯一一次做壽。父親比母親小十天,一齊做壽。第一次為父母買了鮮花。那天,母親情緒難得的好,先唱了《女師校歌》。
峨眉秀拔劍關雄,巫山十二峰湧;大江環繞西東,秀毓兮靈鐘。巴蜀風,齊魯同,女校辟蠶叢。偉哉斯校,偉哉斯校。廣廈宏陣濤,成人有德小子造;巾幗履英髦,濟濟靄靄,濟濟靄靄,民國光耀。
文翁石室周公殿,森森古木參天,半畝方塘涵涵,堤柳帶朝煙。衣舍後,映門前,結構本天然。我愛校兮,我愛校兮,四時多逸趣。芙蓉城繞浣花溪,地靈人傑聚。濟濟莘莘,濟濟莘莘,豈讓須眉。
母親記憶非凡,不知從哪裡記下許多詩詞、對聯、格言、兒歌:
坐南向北吃西瓜,皮朝東甩
思前想後漢左傳,免往右翻
舊歲雲除,世短意恆多;讀書尚友古人,閑看煙雲幻空相。
長江環繞,水流心不竟;學種時師老圃,偶裁桃李蔭吾廬。
阿公阿婆對聯:
四月八日,十月八日
東方一人,西方一人
四月八日為孔子誕辰,十月八日為釋迦牟尼佛誕辰
阿公阿婆題成都奎星樓街寓對聯:
三五間小屋即安居,直道上城頭,好與兒童數星斗。
八九樹梅花作良友,疏枝邀明月,自疑身世到羲皇。
那天,母親還唱了幾首英語歌。在母親孤苦內心,現實完全不可理喻,人世滄桑不堪回首,惟有有性靈有慈愛有溫情的事物,才讓她留戀。
但母親心如死灰,為時已久矣!這兩年,母親經常焦急、流淚、嘆息。我忙於各種應酬俗務,竟天良障蔽,多年罔顧垂老母親的棲惶苦楚!母親笑容越來越少,偶爾有,也是悽苦慘然的一剎那。母親晚年的日記,深深地陷進絕大多數中國人似已陌生的政治恐怖和精神深淵。我經常勸母親開朗超然,認識母親的人都說, 您怎麼不像其他老人,出去散散步,打打拳。每當看到那些安享清平、悠閑幸福、不問他人痛癢、更無精神苦難的人們,我就想到生活在另一境界中的母親。母親的心只有永遠揮之不去的憂鬱,只有她的「債」和「道」。
不知從哪裡來,母親認為,她的一生就是還「債」。她非常贊同愛因斯坦的觀點:我們都生活在他人的勞作裡,生活在他人的善意裡,我們欠這個世界太多,只有努力工作,悉數奉獻。
母親踐行她的「道」,以她殘障的右手,以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寫出她一生的教學總結《高中化學精要》。該書編輯在「作者簡介」中寫道:「唐恂季老師近年 以偏癱之身、古稀之年,居陋室,臨寒窗,抖索顫悠,以心血碾墨,以腦汁作筆,歷盡艱難,將一生教學經驗寫進此書。」母親本想待此書出版之後,將所得稿費贈予窮苦學子。熟料中國已入「市場」社會,須先行自墊印刷費用三萬餘元,母親東湊西借,方勉強促成。
母親從無「退休」概念,最後十年間,仍為相識不相識的孫輩曾孫輩學子輔導不綴。一邊是白發蕭蕭嗓音暗啞的老母,一邊是天真爛漫的秀髮少年,此情此景中,苦難無存,憂愁遁跡。
培生的老師過八十大壽,母親代為撰寫賀詩: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飲水思源,師恩何深。
泰岳不老,松柏長青。
起居咸吉,福壽康寧。
1994年7月10日,母親在日記中感傷地和一些小東西告別:
粉筆、擦布和小黑板
一年來,我和冬冬與你們常相聚首,得你們支持。我宿心願方能夠,顯示人生價值,驚喜心頭。
高考了,與你們不再團聚即分手,看你們各居一處,傷別離情,油然而生。不禁涕淚縱橫,悠悠天地心,物物都有情!
天生我材自有用,盡其在我盡職責,此乃天經地義,以爾等多情擬我們,徒自添感傷,有何意義!惹人笑痴。
母親一生教學,桃李天下。對青春年少累於寒窗感懷萬端:
高考有感(1994.7.9)
中學生累,中學生苦。還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學習重,學習累,忘卻了春秋佳日,忘卻了夏暑冬寒。少有星期日,多是星期七;晨曦不見被叫醒,萬籟俱寂還未寢;告別電視與廣播,報章雜志也罔顧,更不要說去游樂園。學習復學習,作業永難做完,莘莘學子,失去嬉戲與歡樂,還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高考生累,高考生苦。考試場,在十幾裡外,天雨路更難走,遠道考生,天朦朧就得走。雨水加汗水,衣服被濕透。
臨考試,缺經驗,膽怯意亂,心慌緊張,精神負擔重,超負荷寫作,發揮少,失誤多,卷面比實際,系數遠小一。考完後,出考場,如梗在喉,哽咽難已,失落感湧心頭,搔首問青天。
問考生:考後何打算?
看世界足球大賽電視。
美美的睡一覺。
考生多如是說。
悃了,為沉重的學習負擔所壓,悃極了!
願天公重抖擻,還美好青春於我青少年!
母親慢慢把父親遺像擦乾淨,端放桌上。我與寧姐、冬冬分別陪伴母親與父親遣像合影。如此殘缺遲來的合影!
母親在日記中寫道:
康兒上午10時來,告我肇年已3月5日晨六時走了,永遠走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我不禁痛苦……,他怎會先我去了?不久前曾夢中見他來了,能走路,我醒後即有些不祥之感,你竟有靈來呀……
康兒來,他和我都無語凝噎……
人生,人生!肇年此生我竟不能去見他,三個月前他住院,抬上救護車,我未去送,住院期間我亦未去看他一次。一些事未及時做,就再也沒機會了。死別吞聲,音容兩渺茫……
寧兒幾日都在家陪我,她今日去為肇年遺像做鏡框。不勝惆悵,淚眼模糊……
想到肇年一生潦倒,有才有德,竟受此待,我亦不該去上海,他孤獨……,竟二次中風不起……
想到康兒總是不快,噙淚。他擔子太重,而又不順。肇年去了,他在重慶如何過的,又擔心我,這隱忍苦情好折磨人!
悠悠故人情,我現只有老同學與我信。1949年後50年沒有朋友。友情、親情、愛情,現只有老同學友情和兒孫們親情,沒有了愛情。肇年去矣,在他生時,我們這五十多年中,愛情被若干次政治運動衝擊到蕩然無存。現他去矣,這愛情還似乎返回,但他已永不知曉了……
母親把生命的孤寂愁苦永埋心裡,永遠以古道熱腸直面世界,神情始終年輕。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聽人講話,眼睛明亮,充滿善意;她總是嘉許所有的造訪者,給他們鼓勵:世界畢竟是如此美好,值得去奮鬥。
1986年,母親從上海乘火車到貴州熄峰某內遷廠子弟校任教。擔任高中三個年級15節化學課,為期一學年。走時,母親用全部薪水為該校建了一個化學實驗室。我曾去息峰,母親置身那荒涼的山景和純樸的學生之中,忙碌而充實。那位校長對我說,唐老師真像他的老母親。
母親八十歲以後,懷著空前的內心危機,拖著殘病之軀,從重慶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到重慶。幾乎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母親總在收拾行裝,不顧寒暑,只要兒孫需要,只要命運召喚,母親會把省吃儉用積攢的錢化為盤資立即上路。
托爾斯泰晚年出走,去找他的上帝和真理;母親何嘗不是在苦苦尋她的「家」和「道」!
我卻始終以為母親還充滿朝氣和樂天精神,母親的病痛、煩惱她自會像以前一樣獨自承擔,總以為母親孱弱的肩頭仍像以前一樣為我們分擔一切。竟不曾想到,病體的苦楚、精神的寂寥和內心的絕望正把母親推向深淵!(待續)
責任編輯: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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