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遠,子遠,想什麼呢?」碧蟬搖著他的膝蓋。
「沒什麼。對了,這只玉蟬真美。」蕭子遠順口搪塞。
「是啊。那可是我爹親手刻的。」
「真的麼?」
蕭子遠知道那是真的。那只繫在他腰間絲絛上的玉蟬是白玉所刻,寥寥數刀便刻出蟬形。刀法痛快沉著,線條遒美洗煉,無絲毫拖沓遲疑。大巧若拙,隨心所欲。世間只有一種刀法能夠留下這樣的刀痕——韓八刀!傳奇中的天下第一刀客,傳奇的刀法。江湖上人多認為這是虛無縹渺的傳奇,只有蕭子遠固執地認定這是真的。證據便是三年來他日日不離身的這只玉蟬。夜夜他摩挲著那只玉蟬,從刀痕中揣想刀招刀意,想得更多的一個問題是:「我能擊敗他嗎?」
「自然是了。這玉蟬共有三隻,一隻給我,一隻爹自己留著,一隻相隨我娘於地下。」
「給我講講你爹的事吧。」
「我知道的也很少。爹說知道也只會帶來煩惱不幸……也曾問過義父,義父不是江湖中人,知道得不多,還囑咐我休得提起。這次我帶你同來,義父還大大生了一場氣。」碧蟬秀澈的目中透出憂傷:「據說我爹武功很高,可因此竟害死了我娘。子遠,你武功也很好罷?不知道跟我爹比怎麼樣?」
蕭子遠微笑:「我自然比不上你爹。」卻不由自主攥緊玉蟬,胸中有股熱力直欲澎湃而出。他十八歲挑戰青城派三大刀法高手前,是這種心情。二十歲挑戰少林達摩院長老、擅長無相刀法的玄雲大師時,也是這種心情。二十二歲戰勝當世最負盛名的刀客北冥狂龍裘雨溪之後,這種心情很久已未曾有過。
他眼光投向車窗外,只見碧空白雲中隱有飛影,群雁正北歸。
蕭子遠胸中熱血忽地涼徹。
阿雁。阿雁。
五年來未曾念及的名字,轟雷掣電般占據他腦海。
也許,等了卻這個心願,我是應該回鄉去看她了。如果我還能活著。他模糊地想。
行了半月已至麗水縣,再往前便入山了。蕭子遠把馬車和僮僕俱留在城中,隻身攜碧蟬入山。浙西山地險峻幽深,碧蟬指引的路線更是曲折離奇得出人意料。幸而蕭子遠武功了得,一路照顧妻子。碧蟬與心愛之人同行,更想到不日即可見到父親,一路興致勃勃,語笑嫣然,竟也不覺得累。離城鎮漸遠,蕭子遠神識愈發清明。
有個感覺更是日漸清晰:有人在跟蹤自己。
這日二人行至一處谷地,離目的地已經不遠。雖是春日,爬山涉水仍是大耗體力。這山谷群峰圍繞,二人便似在鍋底中行走一般,沒有半點風吹來,碧蟬早已粉汗淋漓。蕭子遠看看地勢,安慰她:「爬上前面那座山頭我們便出谷了,那上面定然涼快。」碧蟬回眸淺笑頷首。
將上山頂時蕭子遠凝神靜氣,暗自護住碧蟬。這裡地勢險要,山路狹窄,左邊便是萬丈深谷,若有人埋伏在此,還真是難以抵擋。
什麼都沒有發生。二人登上山頭,山風撲面而來,登時覺得身心大暢。蕭子遠心想自己過慮,這地方太過明顯,對方料知自己必有提防,反而不會在此設伏。
林間鳥鳴宛轉,路邊山壁上斜斜伸出一枝萱草花,金黃俏麗,碧蟬央蕭子遠去折,蕭子遠足尖一點,便欲躍起。
忽然耳後劇風大作,蕭子遠心知不妙,身後亂石如雨,斗大石塊轟然下落。果然有埋伏。只是伏擊並非發動在上山路上,卻在下山之時。
蕭子遠身隨意動,腰身一折,已避開砸向自己的巨石,腰間長刀出鞘,生平絕藝「怒海星霜」轟然應手,陡地鋒華萬道,交錯於兩臂之間,壓縮成一簇刺目已極的星光,振臂而出!
只聞一聲巨響,砸向碧蟬的一塊大石竟被這一擊絞得粉碎。碧蟬還未驚呼出聲,已被蕭子遠攔腰抱住,瞄準石雨空隙,擲向遠處林中。
他知對方要對付的並不是碧蟬。
銳聲疾起,卻是兩枚尖石夾在石雨之中向他襲來,來勢凌厲。蕭子遠揮刀急斬,他刀並非寶刀,卻將兩枚石子斬成兩半。
厲飆再生,仍是照準他咽喉。蕭子遠微微一笑,刀背平平推出,不偏不倚磕出尖石。尖石呼嘯回轉,去勢比來勢更為勁急。
突然心中異動,他忙橫刀回轉,護住後背。「叮」!一物正正撞到他刀上,來勢險惡為他生平僅見。他身子竟被這一擊之力撞得倒飛出去,正正被一塊大石砸中,喉中鹹腥直湧上來。他一咬牙,生生將那口熱血咽下,乘那人劍勢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的那一瞬,人刀旋轉化為一股白練,沖天而起。
這時石雨慢慢停息。蕭子遠刀下制住那人,手握一柄細窄長劍,眼神既不甘又憤怒。正是秦琅。
原來秦琅擲石之時潛行出劍。石子來勢凶猛,勁急如常,而劍招舒緩無聲,快觸及敵身時突變凌厲,其中勁力剛柔變幻隨心所欲,乃南海一心閣「擊空明兮泝流光」心法,那才是制敵的關鍵。他本擬一擊得中,孰料蕭子遠福至心靈,竟然避過。
那邊碧蟬已經磕磕絆絆地倚樹站起,見他制住對手,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正欲奔過來。
秦琅眼神一動,蕭子遠眼角也已瞟到那邊。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秦琅的意圖。
不能讓碧蟬知道實情。那一刻他心裡只有這個念頭。
下一瞬間,鮮血噴薄而出。
秦琅眼神由驚絕而慘澹,還有一點點自嘲。很快這些全化成空白。他身子軟軟倒下。
蕭子遠驚駭地望著自己手上鮮血。他心腸剛硬性子冷淡,平素雖不隨意殺人,但必要時也不惜殺人。但他從未想過會殺死生平唯一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秦琅。秦琅偷襲那一劍並未攻蕭子遠要害,意在制敵而非傷人。他想把蕭子遠帶去見阿雁。他一定也沒有未曾想到,自己會死在蕭子遠手中。
蕭子遠抬頭望見同樣表情驚駭的碧蟬,她怯生生地道:「子遠,這人是劫匪麼?」她很快說服自己對方是壞人,丈夫殺他也是應當。蕭子遠僵硬地點頭,對她擠出一個笑容。自己也知這個笑容定然十分可怖。
忽聽一聲撲翅,有隻鴿子漸漸飛近。
是隻信鴿。它繞著秦琅屍身飛了一圈,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蕭子遠一把將它抓住,取下足上竹筒,打開蠟封,傾出一個紙團來。方欲打開,突然又停住。怔忡片刻,還是將紙團塞進懷裡。
略微冷靜下來蕭子遠便反省過來自己完全沒有必要殺秦琅。點他啞穴或者打昏他足夠。可是那一刻他竟然下了手。這不像是一貫深沉多智的蕭子遠所為。唯一的解釋是他太緊張。緊張得露出自己最殘暴猙獰的一面。
他走這一段路走了五年。距終點只有一步之遙。或許從他走上這條路開始,他已是瘋狂。可是瘋狂又如何?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蕭子遠神經質地笑了一聲,拭去額頭冷汗。握刀的手重新變得溫暖穩定。
到達那個小山谷時已近黃昏。
谷口一樹淺粉的杏花掩映在初春煙雨中,清溪潺潺,寧靜如畫。
當年驚才絕豔的天下第一刀客,便隱居在這裡了。
蕭子遠看見那個老人時,他正溪邊垂釣。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來晚了。」
他什麼都沒有問。他似乎完全明瞭蕭子遠為何而來。
「為什麼?」蕭子遠握緊刀。
老人的微笑似乎是譏誚,又似乎是同情。他伸出雙手。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雙手手筋已斷多年,根本無法持刀。
「為什麼?你是天下第一刀客韓八刀,有誰能挑斷你的手筋?」蕭子遠幾乎有些語無倫次,腦中轟轟作響。
「是我自己。」
二十年前,他和蕭子遠一樣年輕。他握著心愛的刀,挑戰一個又一個高手,看著他們敗在自己刀下。也有許多人來挑戰他。沒有人能戰勝他。
可是他的妻女不會使刀。所以在他與一名高手決鬥時,他的妻子被暗中擄走,不幸身亡。即使天下第一刀客,也保護不了自己深愛的妻子。
他心灰意冷,將女兒寄託給老友,自己卻隱居深山。
他用自己絕世刀法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刻了三隻玉晗蟬。
韓八刀,並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刀法的名字。只是因為他姓韓,江湖中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便傳成了韓八刀。其實,那是一種玉器雕刻法,正確的寫法是「漢八刀」。
只需用八刀,就可以刻出一隻玉晗蟬。
淺青、豆綠、潤白的玉晗蟬。
置於死者口中,相隨於黃泉。
蟬,代表著蟄伏,沉眠,復甦。
蕭子遠癡癡呆呆地望著自己腰間絲絛上的玉晗蟬。三年來,他日日研究的是,刀痕上的力道與方位。一直一直,他揣想著「韓八刀」是怎樣的刀法。
他做夢也沒想到,韓八刀,只是一個不擅言辭的男子,一刀刀刻下的,對亡妻的思念。
一個紙團從他懷裡掉了出來,滾進溪水。
紙團漸漸洇濕、展開。模糊的字跡寫的是:「雁死。速歸。」
那一小片紙終於慢慢濕透,沉入水底。在那裡,幾片粉色的杏花落了下來。(全文完)@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