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浩然正氣(3)
金海吃了個飽,日上三竿,捧著肚子去尋醫館。跑了十幾家,皆言郎中被朝廷徵調,前往疫病營診治病患。無奈之際,忽然想起早年認識的山野郎中,便前往求助。
行至京城南區一處破落之所,只見殘垣斷壁,一片焦黑,煙土和著屍焦,氣味令人作嘔。再往前行,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乞丐,全身發黑,眼睛大睜,形容僵硬,好生恐怖。幾個零星兵士穿梭其間,皆身掛艾草,面覆白巾,兩人一組,搬運屍體。順眼望去,已疊了一座小山丘,一旁兵士澆著火油。
金海掉頭就跑,奔將一陣,卻被幾個兵士攔住:「何人在此?」
金海亮出令牌,道:「我是戶部補職金大人。」兵士檢視完畢,交還令牌,道:「此處乃是重症地區,還請大人盡速離去。」
金海眼珠一轉,道:「疫病營那邊令我來請這裡一個山野郎中,你速帶我去。」
「是。」兵士按其所指,領至一處破落院子,便被叫去幫手。
那門年久失修,未及推開,便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浮塵。金海袍袖揮開灰塵,映入眼簾,卻是一口破木棺材,幾張白布,幾個人正在守靈。
見有人進來,一人起身走出,道:「原來是高公子,敢問大人來此,有何要事?」
「便是來尋郭郎中。」金海拱手道。
那人指著堂中,道:「棺材裡的便是師傅。」
「啊?!」金海大驚失色,道:「怎會如此?」
那人道:「師傅被朝廷徵調,前往疫病營診治病患,回來後便發熱,不過數日就、就歸天了。」
金海道:「疫病營中不是有草藥與良醫,為何就死了?」
那人抹抹眼睛,道:「那徵調的官員當初也是說,師傅是救人的人才,便是染了病,好醫好藥,也是先救的,好了再去救別人。誰知……師傅甫生了病,朝廷便不管了……」
「啊?」金海道,「為何?疫病營不是急缺人手麼?」
那人泣道:「我去請醫問藥,那官員非說師傅醫術不精,無有用處,濫竽充數遭報應,拒醫不說,連藥也不給,把……把我轟了出來。」
金海道:「你也是呆,便將你師傅送去疫病營,不就得了?」
那人忽地憤怒起來,咬牙道:「他們知道師傅出身南區,貧賤百姓,死了一把火燒了便罷,別浪費了疫病營裡的床位。」
「唉。」金海嘆了口氣,道:「這世道,尋醫問藥的,也要分個貧富貴賤。」
那人冷笑一聲,道:「那病可也認得誰是富貴的,誰是貧賤的?」說話間指著門外一個老嫗,道:「你看她,兒子死了就趴在那裡哭,每日裡死人堆裡找吃食,個把月了,現下還不是活蹦亂跳?!」
見那老嫗趴在地上,啃著半個紅薯,金海不禁打了個哆嗦,默默離開了。
求醫一路不順,連以前認識的郎中也病死了,金海走在回轉金府的路上,暗暗心思:「小翠兒啊小翠兒,非是我沒良心,可是這郎中都叫朝廷給徵召去了,少爺我也是沒有辦法了,也不知道回去以後,小翠兒會怎樣罵我,唉。」嘆了口氣,坐在槐樹根兒下乘涼。雖是初夏,已有蟬鳴,聒噪之間,竟睡了過去。
夢裡又見朱丹死狀,面色泛著紫黑,駭然至極,提手指著金海鼻子,罵他沒有良心,不救自己;又夢見小翠兒,死得悽慘;聯合了朱丹,一起向他索命。大駭之際,驚出一身冷汗,急醒過來,正對上一雙眼神,凶神惡煞。
「你幹嘛?」金海扯著腰上玉牌道。乞丐見人醒了,登時嚇了一跳,連滾帶爬跑走了。金海起身撲了撲土,一陣涼風吹過,打了個噴嚏,思來想去。這樣回去不是辦法,反正也出來了,不妨到那疫病營裡看看,有沒有郎中能可出來,也好死心。
念及至此,便往疫病營走去。
再說那疫病營,多日無有草藥,也似南區貧民窟一般,頓成人間煉獄。金海出示令牌,方得進入,過眼之處,哀鴻遍野,死了的等著燒,活著的等著死, 瘡痍滿目,慘絕人寰。登時胃中翻湧,吐了一地。
兵士三三兩兩,抬著病死的人,堆成屍山。人群之中,但聞一婦人哭嚎,抓著一個屍體,撕心裂肺道:「相公……相公……人還沒死,你們敢燒……放下我相公,我相公還活著……」竹架上的人,忽地抬了抬右手,太過無力,又落將下來,那婦人緊緊抓住,不肯放手。
身後兵士拉扯,掰開婦人十指。前頭兵士道:「現在沒死,便是抬過去,也死了。」說罷,兩個抬著屍體離開,往火堆裡一扔。
一個兵士慨嘆道:「這火燒了七日七夜,不知何時才能滅?」說話間竟落下眼淚來。另一人抹了抹眼睛,道:「咱都是跟著王爺打過仗的,便是戰場也沒眼下慘烈,我……我這心裡頭,有、有些害怕……」話未說完,竟然倒在地上,一旁兵士掀開其衫,眼見全身紫黑,已無救了。抹著眼淚,狠下心腸,將其往火堆裡一撂,灰飛煙滅,一了百了。
「方才剛燒了人,不知什麼時候自己也給燒了。」兵士抹抹眼睛,又去抬屍體,眼神空洞,宛如行屍。
金海再看不下去,兩腳發力,狂奔著離開疫病營。到得西城,方才緩過神兒來,抱著一棵洋槐樹,喘著粗氣。
忽然之間,聚集過來一幫乞丐流民。金海揉揉眼睛,但見一夥人,少說三五百,團團圍住前面宅邸,不知若何。
定睛一看,登時跳起:「這不是那老不死的家裡麼!」該處正是吏部侍郎府邸,趙庭均居所,金海恨意猶存,跑上前去,看個究竟。
「人人有份,不要擠。」管家高聲道。少時,人群秩序井然,一個一個排著隊領湯藥喝,便至金海,取了個碗,那人但要給藥,勺子停在湯碗之上,不肯倒下。
「喂,快些倒呀。」金海道。誰知,那人竟將他扒拉一邊,倒給了身後一個乞丐。那乞丐接了藥湯,蹲至樹下,小口抿著熱湯。
金海登時火大,喝道:「如何給那乞丐,也不給我?!」
那人將其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道:「老夫人菩薩心腸,憐市井之人無錢買藥,遂拿出府中自飲之藥,施捨於眾人。公子你這一身綾羅打扮,想來家資頗豐,不要搶了窮人的命。」說話間,將其扒拉至一旁,再給後方之人施藥。
金海心頭大怒,心想:「這也真是天下奇聞了,哪有只給窮人,不給富人的道理。」遂走上大門之前,找人理論。正好趕上趙家老太太走將出來,張嘴數落一番。老夫人呵呵一樂,對身邊人道:「趕上是緣分,也給他一碗吧。」金海但要發作,卻不想對上此話,怒氣發不出來,攔住其人,指著自己鼻子道:「你、你、你不認得我麼?」
老太太抿嘴一笑,道:「當然認得。」金海見其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心裡有些不好意思,但前火難消,踮著腳跟兒,氣勢凌人,道:「你說,我是誰?」
「表少爺,忒也無禮。」身邊丫頭道。
老太太拍拍丫頭手背,示意其莫急,笑著對金海道:「非是親人,非是仇人。善哉善哉,佛祖慈悲,便是眾生之一。」
金海討了個沒趣兒,訂立在地。管家親自端了藥來,卻被金海一把捉住。
「表少爺,您這是……」管家眉頭一皺。
金海漠然道:「你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管家先是一愣,隨即「呵呵」強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將藥碗往金海手裡一塞,便然離去。
金海嘆了口氣,慢慢抿著湯藥,苦澀難當,一如心內。
管家對老夫人道:「府裡藥草不多了,若是這樣下去,只怕……」
老夫人道:「城外的可運來了?」
管家道:「這幾味藥,奇貨可居也罷,現下城中實在是短缺的很。」
老夫人嘆了口氣,珠簾道:「何處還有藥草?」
管家嘆氣,道:「除了國庫,只怕現下各大家族也無有了。」
老夫人道:「我等人事已盡,便聽天命吧。」說罷,由丫頭珠簾扶著,回轉趙府。湯藥放完,一眾乞丐千恩萬謝,四散而去,留著幾個不肯走,纏著管家要錢。管家令下人去取,下人皺眉道:「這些個有手有腳的,不去賺錢,到處要錢,只怕是懶蟲上身,日後纏上咱們府上怎辦?」
管家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次給便給了,下回便請孫總捕來招呼。」眾乞丐一聽,拿了銅板,立時嚇得四散逃命。二人回轉,見金海還坐在台階上,就當沒看見,逕自入府,落下門閂。
金海起身撲了撲土,心想:「想來那國庫裡還有的。我金海老是叫嚷著要做好事,現下正是個好時機。」摩拳擦掌,便往國庫去了。未及進門,守衛立時雙叉攔路:「幹什麼的?」金海亮明身分,守衛道:「今日派發草藥,戶部早晨已拿了,明日再來吧。」橫眉豎目,好生威嚴,金海心裡害怕,默默走開了。
街上將走一陣,前面一個院落裡,抬出一口棺材,一個婦人身披白紗,抱住棺木,泣涕漣漣。旁邊一人道:「官府說了,疫病死的,不能埋只能燒,夫人節哀。」說罷,便令人抬走。婦人驚呼一聲,登時暈死過去,教人抬進院裡。
迎面來了兩個乞丐,竊竊私語。
一人道:「倒了個楣的,今日這麼早便放完了。」
「你算不錯的,別說喝藥了,我三日未吃上飯了。」另一乞丐說。
「誒,你聽說了嗎?東街的王相公今日也沒領著,揚言要去搶國庫呢。現下那藥草比黃金還貴,咱們去偷上一包,便發大財啦!」
「國庫?那是咱們能去的地方?搞不好,腦袋掉了哦。」
「怕啥,我剛剛偷偷溜進去看,只可惜藥庫上落了鎖,進不去。」
「你好大膽,咋個進去的?」
「便是這。」說話間掏出一小包蒙汗藥。
「能行嗎?」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俺知道你會開鎖頭,咱便幹上這一筆買賣,日後衣食無憂啦。」
「嗯,反正這傢伙,餓的也是死,病的也是死。便是死了,咱也上那國庫裡溜達一圈兒,下了黃泉也有個說頭兒。」
「走。走。」二人偷了壺酒,哄著守衛喝了,將人藏好,偷偷摸摸進入國庫之內。
「就是這兒,快開鎖。」
「別急,別急。」
「開了沒?」
「哎呀,這鎖頭七十二個孔,俺沒見過啊。」
「我來吧。」話音甫落,二人登時大驚,軟倒在地,哆哆嗦嗦,只見一個捧著圓滾滾肚皮的肥胖子,走將過來,鑲滿扳指兒的手,攥出把金鑰匙。「塔拉」幾聲,鎖頭便開了。
兩個乞丐顫道:「你誰?」
金海推開門,道:「你們偷的,可不准私藏,發給百姓,否則爺爺便叫孫捕頭,提了你們來。」
「你……我……小人,不敢。」二人跪地,磕頭如搗蒜。
金海道:「有何不敢?滿大街的死人都不怕,這還不敢?」
二人一想也對,便然起身進入藥庫。賑災的藥草,為便宜行事,遂都已按份量包好,以便取用。二人一尋便知,手上提的,腰間纏的,裹了一身,跑了出來。
金海道:「你二人,可別忘了,要發給百姓。」
「知道、知道。」二人歡天喜地離去,金海但要鎖門,忽聽身後人聲嘈雜,夾著方才兩個乞丐聲音,尤其響亮:「藥庫裡都是救命藥草,一包一包的,快去搶啊,快……」心裡大叫不妙,未及落鎖,早被人潮淹沒。
不知哪裡來的一眾百姓,蜂擁而入,見藥便搶,場面一片混亂,金海心裡暗暗叫哭:「完了,完了,這下可完了。」轉身要逃,忽地兩柄大刀架頸:「好大膽子,竟敢帶頭搶劫國庫。」兵士話音未落,便教身後湧入之人推倒,一瞬之間,踏成面目全非。
「速報請王上,增兵來援。」另一兵士道。
金海跪在地上,沿著牆角勉強爬出。甫見天日,又是寶劍加身,登時眼睛、鼻子擰成一團,眼淚、鼻涕混如雨下。「何人在此,速速報上名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吏部尚書府的公子——慕容玉林。
靈光乍現,金海登時哭道:「將軍救命啊,我正在藥庫清點,不知如何衝入一夥兒人,搶奪草藥,哎呀,將軍救命。」說話間,遞出令牌。玉林視之,轉頭道:「這兩人,你可認得?」未及金海答話,二人乞丐大叫道:「官爺饒命,便是、便是此人騙我倆來搶,你看、你看他腰上還掛著鑰匙呢。」玉林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立時怒喝:「都押起來。」
百姓蜂擁而入,奔走相告,一時之間,局面難以控制。突然,國庫門口安靜下來,人群紛紛後退,竟讓出一個圓圈。圓圈空地上,只見一個兵士,手握長刀染血。面前跪著一個婦人,懷中抱著七歲孩童,血染石地,生氣已無。婦人撕心裂肺吼著:「百姓之命不是命……百姓之命不是命……百姓之命不是命……」
聲聲哀嚎,句句哭喊,上達天聽,下動民心。百姓蜂擁而上,便將那兵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那兵士泣涕不已,哭道:「為何綁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話未說完,早已人頭落地。嗖忽之間,民變激生。眾將士皆驚,將國庫團團圍住,僵持之際,玉林上馬飛報王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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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