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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當我趴在湖邊草地上曬太陽的時候,會偶爾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
晨曦和黃昏都是如此短暫,轉瞬即逝。只有潮濕如記憶般的熱浪將氤氳在這島上終年不散的水氣一直源源不斷地灌注到人的筋骨中。等著有朝一日,當所有的天光都隨著眼中的白翳開始模糊,這水氣才一點一滴地從骨子裡散出來。散盡了,人也就隨著去了,這就是在水鄉澤國長大的人的命數了。
這水氣,不管是來自山川河澤,或是來自碧海奇島,終究都是殊途同歸。
那時,我也總是在這樣潮濕和炎熱的時光中,一面慢慢地汲取並儲蓄著這生命的水氣,一面度過了我那密實且充實得幾乎讓人窒息青年時光。
我本不是這裡的人。(你們是否都以為我將以前的事都遺忘了?這怎麼可能呢?)過去,是無法遺忘的,無非只是一時記不起來罷了!
我是四川人,生我的家庭是四川的,養我的家庭也是四川的,對於這一點我的養父張華從來不試圖在我面前隱藏什麼。雖然如今我與父親可能永世不得再見面了,可他知道:
我,是記得的。
父親在這所南洋的中學找到了教職後,我們就舉家移民來了新加坡。八○年代末,移民可是一件大事呀!走之前父親誰也沒有告訴,怕是有政治上的牽連,畢竟作為知識分子的他在文革期間是吃過苦頭的。
至於這些苦頭是什麼,我是離開中國之後才在各種各樣的書籍和報章裡面了解到。
但是不管是多大的苦難,畢竟沒有波及到我,所以對於我這一代人,我們無法去敘述或者回憶那段時光。它遙遠且朦朧,無法舉證。
它們如同所有有關雨林的傳說一般,聽久了,便會讓人膩煩。
對於移民一事,父親連我也沒有告訴,只是和母親在暗中籌畫了一兩年,直到有一天……那是在成都一個夏季的午後,滿城的蟬都跑了出來附著在樹幹上,沿著我家旁邊那條養馬河,一浪一浪地唱著「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好像是我們家天大的祕密就要被人揭發了似的。
「孝義,你想坐飛機不?」
父親午飯桌上猛地拋出這麼一句話,顯得那麼的唐突,幾乎在這些詞句還沒有到達我的耳膜的時候,它們的語序已經被知了的振翼而攪亂了。
(不錯,你已經發現了,張家更改了我的名字,它看起來似乎沒有那麼土氣了。然而,張家更改的不僅僅是我的名字而已,那時起我已經不姓李了。而姓什麼對我是不重要的,更何況如果你們在雨林裡偶爾遇見我,你們是一定不會詢問我的姓名的,對於這一點我很清楚。)
父親問問題向來不唐突,可也從來不會重複。而我記得那一次,他將同樣的問題問了兩遍。
「飛機,你還沒有坐過吧?你想不想坐呢?」
於是我一邊咀嚼著嘴裡那片半肥瘦的回鍋肉,一邊思忖著,當滿口的肉汁摻雜菜籽油裹著著郫縣豆瓣的香臭從嘴裡溢出來的時候,我用極為慎重且嘹亮的聲音回答道:
「想!肯定想噻。」
「好嘛,想哇?想就好。但是我給你說哈,飛機飛得遠哦……可能就飛不回來咯哦。你怕不怕?」
當時,我並不十分明白父親話中隱藏的含義,只覺得他對我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問題的時候,臉上有一種超越我年齡理解範圍的凝重。那時還是十五歲的我只能隱約地洞察到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能會對我的生命造成某種不可預知的重大影響。
「怕……怕啥子怕喃?不怕!我們一起飛,我就不怕!」
話一出口,我的心中就產生了一種隱約的不安,便緊接著追問道:「那大爸、大媽是不是也跟我們一起飛哇?」
聽到這樣的提問,父親臉上閃過一絲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驚訝,他立刻就扯了扯我的左耳垂,淡定地回答道:
「不,大爸、大媽不來。只有爸爸、媽媽跟你來。」
扯耳垂是父親對我表達關愛、默許、肯定、平復等一系列情感的方式,即使多年之後也仍是如此。那一個動作裡有千千萬萬的話語,可都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在父親輕輕拉動我左邊耳垂的那一剎那,我發誓他拉動的並非僅僅只是我的耳垂,而是輪迴中某一個隱祕的機關。那一刻,我分明地聽見命運的齒輪,嘎吱嘎吱地猛烈轉動開來。
於是移民的事情就在我這種似懂非懂的狀態和父親模稜兩可的問答中決定了。而我的嘴巴裡還有那片沒有嚼爛的回鍋肉,耳朵裡又是聒噪的夏蟬的長鳴。知了,知了。
或許那時窗外的夏蟬其實已經洞悉了我的今生今世,而牠們並沒有向鄰里揭發我們家這個天大的祕密。所以直到現在,我對於蟬都懷抱著不盡的感激。只要我一聽到蟬聲,就有一種想要進食的衝動。
就好比說,這成都的夏天沒有這「知了」是不會開始的,這養馬河的水沒有這「知了」也是不會流動的。
養馬河不寬,也不長,除非是像我們家這樣住在寬窄巷子裡的居民,就是本地的成都人也少有人知。父親總是說養馬河「沒源」也「有源」。
「沒源」是因為它為什麼叫養馬河,沒人知道,因為河邊從來沒有養馬的人家。指不定是哪個千百年前的名將在入川時讓他的寶馬良駒偶爾在這河邊飲了水,便有多事的人稱這河叫養馬河了,也未可知。
而名字的「無源」,並不代表養馬河是一條沒有身世的河流。父親常說如果追溯上去,那河還是從岷江的水分流下來的呢!
而岷江呢?它發源於岷山南麓,那已經是漢、藏的交界地帶了,所以在我看來,它的出身是極富異域風情的。
岷江從高原發起,順著山勢而下,一路跌宕起伏,這條江在青藏高原和四川平原的交界處開出一條自己的水道來。再往下走一點,到了都江堰一帶,地勢已經從山谷轉為丘陵,這水上便能載舟渡船了。
「黃金水道」的名譽也就是隨著這樣充沛的水勢而亙古地流傳下來的。
再往下游,便到了樂山一帶。
樂山凌雲寺棲鸞峰邊有座大佛,是唐朝時沿著赤紅色的山體開山而鑿的。岷江的水流到大佛的腳下就要慈悲一些。源頭的霸氣和豪邁已不見,只是平實地和大渡河、青衣江在此處匯合。
三江匯合處,便是昔日蛟龍興風作浪之地。只是,如今這「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那蛟龍也不敢再為非作歹,只好假寐於此,聽樓起樓落。
而就是在這一帶的岷江支流邊上,有了我的源頭,那就是青峨村。所以養馬河的存在以及它的不足為奇,正佐證了我的存在和不足為奇。
(如今我常年生活在雨林裡,可只要一想到養馬河的源頭在岷江,我的心中總是會產生一種不可言喻的溫存。)
江水從時間的源頭流出來了,流到養馬河,這河就有了一種側走偏鋒的「正統」,而它的「正統」是極為貼合我的身分的。
接著再往下追溯呢?又有什麼呢?
自那三江匯成一股,入了長江,滾滾東逝,便入了東海。
江入了海,便得了神通,雖然這水還是那水,可是已經退去了往日身形上的束縛,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處不及。
東海又連著南海,兩海上皆有帆。
每年秋季以降,東北季風感時而興,這帆便載得了人。
載了人又要送去哪裡?
那便是南洋了。
如今細數起來,不僅岷江水和南洋水是相通的,我家與南洋的緣分,也是在我小時候就注定了的。還記得成都寬巷子家中剝落了朱漆的大門上,高懸著一塊百孔千瘡的匾。匾上有兩個字,一個字我是識得的,是一個「張」字。
另一個字我那時還識不得,便叫父親教我。父親也不直說給我聽,他知道說了我也記不住,就念了一首兒歌打了一個字謎。
謎底是什麼無所謂,我當時只覺得那兒歌念得好聽,竟然就忘了謎底,倒是常念著謎題在寬巷子上蹦蹦跳跳地跑。
雖然稱它為寬巷子,但充其量也就是比旁邊的那條窄巷子寬一點兒。不過寬巷子倒是很長,所以這兒歌一旦被我唱起來,這歌聲就被籠在巷弄裡,從這頭到那頭,都能聽得見。
那兒歌是這樣的: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有個人,只有一寸長。」◇(節錄完)
——節錄自《 永發街事》/聯經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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