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從上海的經驗學習到,她中、德混血的出身,不會使她的生活更困擾,而是讓她的生命更充實。
在她更能接納家人與自己之後,也在無形中緩和了外婆和媽媽,以及媽媽與自己之間原本尖銳的母女關係。
〈媽媽寫信來?〉
外婆苦澀的湯藥真的發揮了功效。星期一木蘭的語言檢定考,不論是口試還是筆試,都差強人意地應付了過去。
木蘭的語言學校位在上海靜安區的巨鹿路上,一條沿街種滿了法國梧桐的小街道。木蘭只需搭上一號地鐵,下車後再走一小段路就可抵達。
檢定考試後沒兩天,木蘭坐在語言學校教學組組長的辦公桌前。
「麥哈特小姐,我們該把妳分到哪一班才好呢?」
年輕的教學組組長說得一口漂亮流利的德文。
「妳的聽力不錯,中文的表達能力也還算可以,但是妳閱讀和寫作的能力,就真的是不行了。我很了解妳這種狀況,妳就是屬於那種典型異國婚姻,但是在非中文語言環境下長大的孩子。」
木蘭沉默不語。既然她對情況這麼了解,那自己也就不用再多費唇舌去解釋,為什麼她的德文和中文會差那麼多了。
「初級班對妳來說太簡單,但進階班會用到很多中文字,恐怕又會造成困擾。幸好我們還有幾位同學,情況也跟妳類似,所以我們打算另外再開一個小班,最多就五個學生,課程會完全針對你們的特殊需要而設計。一星期上課五天,每天三小時。來,這是妳的課表,麥哈特小姐,下星期一上午九點開始上課!」
木蘭走出學校,再度置身街頭。沒有幾天就要開學了,今天所剩的自由時間,她可沒興趣又待在家裡跟外婆大眼瞪小眼的;木蘭決定要好好把握,獨自享受一下。
順著巨鹿路一路晃下去,沿街都是餐館、酒吧、咖啡廳和各式各樣的小店。有一家小吃店,路人可以透過櫥窗看到一位繫著圍裙的師傅,在一張灑滿麵粉的桌上桿著極薄的圓形麵皮,然後隨手丟給站在他身旁的女士,那位女士則以極熟練的手法,用麵皮包住混著作料的絞肉餡,將其捏成一個個小圓彈子,然後每六個小圓彈子會放在一個用竹子編成的小籃子裡,竹籃子再依次放到一個大櫃子裡去蒸。
木蘭看得食指大動。她該不該一個人去試試?去吧、去吧,木蘭鼓勵著自己。就算出糗了又怎樣?這裡又沒人認識妳!
在點菜及付帳的櫃台上,坐著一位太太,眼露詢問地看著木蘭。那道菜的名字明明就寫在牆上,但她卻不認得那些字啊,是要怎麼點呢?
「那個,」木蘭指指在櫥窗後面工作的兩個人,「一個。」
「小籠包啊?」
好,又學一樣。原來這道菜叫「小龍的包包」;給龍吃的食物,正對她的胃口。
重要的東西在學校裡總是學不到,向來如此。木蘭付了帳,手裡被塞進一張小紙條,店裡的客人東挪西移,友善地騰了一個位子給她,木蘭遂拉過一個板凳,就著一張桌子坐下。
她的那份小籠包送上來了。
「小心燙!」
木蘭用筷子夾起一顆,在一個小碟子裡沾了沾醬油,滿心歡喜地一口咬下去。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香濃熱騰的湯汁直噴入嘴裡,並濺得身上都是油點。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親眼看到這東西是怎麼包起來的,哪兒跑來這麼多湯汁?
「妳是第一次吃小籠湯包,對吧?」
四周圍坐著的客人都笑開了。木蘭窘得滿臉通紅。她在這裡不只是文盲,她連東西要怎麼吃都吃不對。
同桌的一位示範給她看:「注意了,要這樣吃。」
他小心翼翼地先在包子皮上咬破一個小洞,讓裡面的熱氣散出來一些,然後大口一吸,把包子內的湯汁先吸乾,最後才將包子連皮帶餡兒吃進嘴裡。
「包子裡面的汁是最棒的。」
他油亮亮的嘴唇,笑得彎彎的。
木蘭依樣畫葫蘆,第二次的表現就好多了;全桌的人都為她的「進步」高興。
當然,接下來就不可避免地又盤問起她的祖宗八代。在對一群陌生人講述她的人生之前,木蘭盡快吃完了她蒸籠裡的東西,離開了小店。但有一點她很確定,還會經常再回來吃的。
下一個她想去的地方,是位在黃浦江畔氣勢雄偉的外灘,搭公交車只要幾站就到。
在上海,木蘭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在擁擠不堪的人潮中讓自己不受到「排擠」;在洶湧的人潮中,基本上需要多看兩眼,才能發現到她與其他人的不同。但這裡的人隨時都在趕時間,沒有人會多看木蘭兩眼,所以她也就享受不到身為老外,可能會被「禮讓」多一點空間的特權。
身體手肘的碰撞,時有發生。但木蘭也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如果有人欺身太近,她馬上就會反擊回去。
木蘭從人行隧道中穿出,走上豔陽高照的河岸,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這裡不像那些狹窄的巷道,因為空調排出的廢氣,溫度飆升得特高,根本無法自然呼吸。
雖然高溫難耐,水面上仍有清風拂面。寬闊的黃浦江在這裡優雅地轉了一個彎,將上海市一分為二:河的西岸稱為浦西,矗立著租界時代所建的銀行及商號,歷史建築個個氣勢雄偉;河的東岸是浦東,呈現的則是上海最現代的一面,摩天大樓聳立,設計新穎大膽:有著金字塔形尖頂的「金茂大廈」、看起來像似一個巨型開瓶器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還有全世界第二高的「上海中心大廈」,以旋轉之姿直入雲霄,將周圍的樓房遠遠拋在腳下。
在這三棟建築的旁邊,是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看起來就像是由玩具積木一塊塊堆起來的一樣。
黃浦江也不只是一條河而已,它還肩負著水路運輸和生活空間的功能。
木蘭靠在碼頭的石牆上,入迷地看著江上的熱鬧風光:郵輪和客輪,渡船和貨船,舢舨和水上人家……大小來往的船隻,讓壯闊的外灘景致,持續變換,永不停格。
在熙來攘往的河岸大道上,木蘭慶幸自己沒有生著一張西方的臉孔。所有的外國觀光客都被兜售紀念品的小販包圍著、推擠著,但沒有人來騷擾她。
只有一對中國情侶,希望她能將浦東的未來世界當做背景,幫他們照一張相,木蘭欣然答應。這裡顯然是熱戀中人的理想世界,一對對情侶依偎在河岸的石牆上,大方地親吻或擁抱,眼中只有彼此。
他們顯然不是因為外灘的風景而來。在誰都認識誰的小區住了幾天,木蘭已經很知道並且很理解,為什麼相戀的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尋求隱私。因為唯有在這裡,他們不用擔心會被認出,會被鄰居捕風捉影的流言所擾。
顯然在上海,只有在人群中才能找到真正獨處的空間。
她沿著林蔭大道繼續往下閒晃,不久即來到一個小公園,園內碧草如茵,鋪著細石子路,還有一座音樂涼亭。這裡人潮較少,木蘭找到一張可以遠眺河面景致的石凳坐下。太難得了,在擾攘喧囂的大上海,竟然能有這麼一個靜謐之地,可以讓人極目四望,馳騁思緒。
在碼頭碰到的那對情侶,始終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木蘭沒有男朋友,只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像哥兒們一樣可以信任的鄰家男孩馬堤。他們雖然青梅竹馬,但也僅止於此;和馬堤太熟了,缺少戀人之間那種心底的騷動、好奇、緊張,及想要親近對方的渴望,他們迸不出火花。
但對木蘭有興趣的男生可不少,不管是在她班上還是在運動社團裡。甚至也有成年男子,會不時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木蘭很清楚,當她用手將自己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往後一撩,雙眼帶著桀傲,從她那整齊的瀏海下望出去;或是當她穿上迷你短裙,讓自己那雙長腿顯得更加修長時,會吸引多少男人的注目。
木蘭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對那些男人的目光,她感覺並不舒服。因為她知道,那些目光只是受到她一半東方血統的外貌所吸引,而不是受到木蘭這個女孩所吸引,這個始終在抗拒著自己另一半東方血統的女孩。但不管怎麼樣,她多希望也能站在外灘的碼頭上,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一艘拖曳船領著一長串貨運駁船,嘟嘟嘟地駛過眼前,將木蘭拉回到現實。太陽正以無比紅豔之姿,在西方落下。一顆金紅的火球在摩天大樓間緩緩下沉,看起來雖然浪漫無比,但木蘭知道,夕陽如此紅豔,其實是拜空氣污染所賜。
空氣愈不好陽光照射的效果反而愈好。原來骯髒的東西也可以那麼美麗,木蘭心中感嘆著。她再度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投入了正在返家的洶湧人潮中。
木蘭和大家並肩坐在飯桌上,準備用餐;舅媽遞給她一個鑲著紅藍條紋的航空信封。
「妳的信,今天到的。」
「謝謝。」
木蘭不可置信地翻看著手中那個貼著德國花花郵票的「古董」。
寄信人是媽媽的名字。她如果有話要說,為什麼不寫E-Mail?如果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不用Skype 告訴她?竟然用寫信的?拜託那是什麼上個世紀的方式啊!
所有的人都充滿期待地看著木蘭。但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信封,滿足這一大家子的好奇心,免談。就算是隔著信封,木蘭也能預測到這信裡的內容,只跟她們母女兩人有關。她將信放到飯碗的旁邊。
不談信的內容,每日生活問答篇木蘭還是不能倖免:妳今天做什麼了?語言學校怎麼樣?當然,外婆一定要知道她中午在哪裡吃的?吃了什麼?
體驗小籠包的經歷,讓外婆也不得不給個微笑,以示讚賞;但她也馬上就給了木蘭一個提醒,以示警告:「在外面吃飯,記得只能用包裝好的免洗筷子,那些插在桌上筷子桶裡的千萬別用;最好是妳隨身帶著一雙自己的筷子,以備萬一。」
這倒還真是個好主意,而且既不是孔老夫子的意見,也不是毛澤東的主張。但若說這兩個人之中,曾經有一個對筷子的衛生問題表示過意見,木蘭覺得是很有可能的。
回到房間,木蘭反覆翻弄著手裡的信封,心裡糾結著不知要不要打開。她不想讓媽媽那些叮嚀管教又一直追到中國來,不想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一點自由空間,就這麼輕易放棄。
再說,她們倆之間還有舊帳沒算完。木蘭擔心,媽媽在信中會重提引爆她們之間關係的那件事,那件她事後自己也不覺得光彩的事。
她盯著手裡的信封,寄件人是:紅梅·林·麥哈特(Hongmei Lin-Meinhard)。媽媽很少用她的中文名字「紅梅」,通常都是用她的德國名字「麥珂」(Meike)。
「誰會喜歡被叫作『紅色的梅子』?」
媽媽有一次跟木蘭說。
「『紅梅』聽起來其實很富詩意,代表在冬天盛開的梅花,可能是紅色的,也可能是粉紅色的;梅花盛開同時也表示春天馬上就要到了。但妳外婆可沒那麼詩意,身為毛澤東忠實的追隨者,『紅梅盛開』是一個口號,是一種政治上的象徵意義。因為在共產黨處境最艱困的時候,毛澤東曾寫過一首關於梅花的詩,承諾老百姓社會主義的春天即將來到。」
媽媽顯然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木蘭非常可以體會那種心情。
她將信封翻回正面,收件人的名字是用中文的方式書寫的:林木蘭;姓在前,名在後。木蘭多希望自己可以叫做安娜或是蓮娜,甚至叫茉莉都行。
但爸爸媽媽卻偏偏給她取了這麼個「要命」的名字,害她不管走到哪裡,都會馬上被人注意,被人議論──好像她的長相還不夠引起話題似的。
其實「木蘭」(Magnolie)是一種很漂亮的植物,但在德國沒有人認識這種植物,大家一聽到這個名字,馬上想到的就是迪士尼改編自中國民間故事的那部電影《木蘭》。劇中的女主角代父從軍,捍衛家園,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
小時候木蘭覺得這個名字很棒,她常常自己高唱著電影中的歌曲《男子漢》,揮舞著手裡假想的寶劍,英勇地與匈奴對抗。但隨著年齡漸增,她只想當一個平凡的女孩,一個普通的德國女孩;於是,因為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尷尬與不愉快,就不可避免了。
學校裡的同學馬上就給她取了個綽號:「喂,『木雞』,幫我背一下書包吧?」
更惡毒一點的,甚至也會叫她「小眼睛的」,或是「吃狗肉的」。
***
是的,每個名字的背後,都藏著母親的期待和必須背負的擔子,不是那麼輕易就擺脫得掉。
現在,還來了這麼一封信!
如果是電子郵件,不點開它就是;如果是手機或電腦,關機就是;但這封信,是以一種她完全陌生的形式出現在眼前,挑戰著她的反應,信封上那紅藍相間的線條鑲邊,更加重了它的份量。
木蘭的內心交戰著,看還是不看?忍受想家之苦還是接受家信的撫慰?
最後,好奇心還是戰勝了一切。她撕開信封,展讀那兩張淺藍色的信紙,信紙發出一陣沙沙沙的聲音——航空信紙的聲音:
慕尼黑,八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木蘭,我的小龍女:
妳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寫信給妳?一封真正用筆寫在信紙上的信!這種老掉牙的通訊方式,想必很讓妳受不了,對吧?
我當然知道,我們可以用更便捷的方式聯絡,我也非常高興能收到妳的Email,知道妳一切安好;然後再透過Skype 視訊,確定妳真的一切安好,並且充滿了信心與活力。這對一個母親來說,非常重要。
但是用筆寫信的方式,可以讓我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如何確切表達我的想法。畢竟德文不是我的母語,而我想藉由寫信告訴妳的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說得清楚,否則我早就跟妳談過了。
但,首先我想要說的是,雖然我們最近常有衝突,不管是誰惹誰不高興,這個家現在少了妳,突然變得好冷清!老實說我其實很高興,那個伶牙俐齒的小龍女,現在不能馬上就回嘴反駁我——這也是寫信的另一個好處。
我想像著,妳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可以不被打斷、心平氣和地跟妳說一些心裡的話。而妳同樣也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去思考我信中的內容;如果想再看一遍的時候,也可以再拿起來,以比較客觀的立場再讀一遍。
我希望經由這次在上海的經驗,可以幫助妳了解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知道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中並不容易,我自己就有過切身的經驗。而對妳來說可能又更困難一些,因為那不是妳自己的選擇。
身為妳爸爸和我的女兒,不管妳是在德國還是中國,妳的長相都告訴人家,妳有一半的血統是外國的。最近我發現,妳似乎對這個狀況愈來愈難接受。我可以理解,妳只希望當一個平凡的女孩,不想跟別人不同,不想引來好奇的眼光,不想引來一大堆問題。
但,妳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呢?妳突然就不再說妳的「母語」了,不想再跟我的家鄉有任何關係,妳知道我有多傷心嗎?
當妳爸和我知道懷了寶寶,我們就滿心期待他的到來,決定要以雙語的方式來教育他。我的德文是在成年以後,花了很長的時間,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學會的。所以我想,如果能讓我的孩子在一個雙語的環境下長大,對他來說將會是多好的一份禮物。
當然,這中間也藏了我的一點私心:終於有人可以用「我的」語言跟我聊天了!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爸爸跟妳說德文,我則跟妳說中文;兩種語言妳都聽得懂,也都能馬上正確回應。
在最初的幾年,當然是我這邊占了優勢,因為媽媽跟孩子相處的時間,比整天在外工作的爸爸多得多;為什麼會有「母語」一詞,是其來有自的。於是中文成了我們母女倆之間說悄悄話的語言。
但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母語在德文強勢主導的環境下,漸漸沒有了「說話的立場」。當妳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當妳逐漸長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這個「多學」的語言就變得「多餘」起來,變成了妳的一個負擔。
有一天,妳突然就不再說中文了,就只用德文跟我說話了。而我曾一再嘗試,希望妳也能去認識的中文字,更是從一開始就已註定失敗。最後妳竟然還在公眾場合,當著我同胞的面,對此極盡嘲諷,實在是讓我非常痛心。
這次去上海,我希望妳能把中國當成是妳出身的一部分,是為了妳自己去認識它,而不是因為被我強迫所致。當然最重要的,是終於去認識妳的中國家人。
想想也覺得好笑,竟然是我一個中國人,在用德文跟妳寫信,以防止妳在全中文的環境下,不要忘記了妳的「父語」?!☺
好吧,我想今天夠了。請替我問候妳舅舅和舅媽,當然還有我的母親及我至今尚未謀面的外甥。謝謝他們收留妳。
給妳一個大大的擁抱
愛妳的爸爸和媽媽
***
這是怎樣啊?木蘭覺得好像被敲了一記悶棍。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生氣……
老媽一定要這樣嗎?隔著十萬八千里的還要來煩她?難道她現在變成老媽吐苦水的對象了?
木蘭看了一下寫信的日期,是七天前寫的。媽媽一定是在她才剛上飛機就坐下來寫了這封信。
沒錯,最近她們母女的關係是相當緊張,因為除了那些家有青少年,一定會跟父母起的爭執外,她和媽媽之間還出現了一個「文化鴻溝」;所以和班上其他同學比起來,木蘭還多了一場「文化仗」要打!
媽媽逼她一定要學中文,讓木蘭簡直快要捉狂。為什麼她就不能明白,學校的課業已經夠重了,下午的時間她希望能跟好友們一起度過,而不是去學一個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語言,既無助於提高學校的成績,也得不到同學的讚賞。
而最最讓人厭惡的,就是星期六要去上的中文學校。當其他的同學都在享受週末假日時光,只有她必須和那些方塊字奮戰,還要背那些無聊的中文詩。為了學習這些東西,媽媽每週六都專程開車送她到慕尼黑去上課,下課後再去接她回家。
木蘭覺得中文學校的老師專制、同學無聊,她不知道已經跟媽媽說過多少次,自己沒有興趣再到中文學校去了;那些什麼要知道中國是自己的根啦,人不可以忘本啦等等說法,拜託都省了吧。
碰到跟中文有關的事,爸爸其實一直都是她忠實的盟友。身為丈夫,他從來就沒有認真想過要學自己妻子的語言。每當木蘭不想練習寫漢字,只要跟爸爸抱怨一下,訴訴苦,他就會馬上挺身而出,為女兒說話:「好啦,別再折磨孩子了,她家庭作業已經夠多的了。」
於是這一回合是二比一。但到了晚餐桌上,下一個回合的較勁會再次展開,媽媽和女兒都想把葛雷歐爸爸拉到自己這一邊來;而拉鋸戰到了最後,多半是爸爸媽媽爭執不下,木蘭默默退回自己房間。
就這樣,小小家庭氣氛變得日益緊張,感覺衝突隨觸即發。終於,在那個決定性的星期六,木蘭站在中文學校的大廳,當著所有家長的面,對著母親大聲宣告,她再也不要來這間爛學校!情緒爆發了,「戰事」也爆發了。
父母組成了「戰事協調委員會」,爸爸發布最後宣言:他再也受不了他的兩個女人永無休止的爭吵!木蘭如果不願意在德國上週六的中文課,那就到中國去上三個月的語言課。青春期的女兒必須離家一段日子。
木蘭一開始覺得很受傷,很不被了解。最親愛的老爸怎麼可以就這樣把我送走?
但漸漸她發現,這個替代方案其實深具魅力,是她能脫離老媽纏鬥不休的最佳機會。真實的中國絕對比那所爛學校有趣,不用背負老媽的期望和責任,單純自己去經歷一場中國的大冒險!
到上海這麼一個頂尖的城市三個月,她的姊妹淘們可會羨慕死。當然,作父母的不會任由她為所欲為,不去慕尼黑中文學校的代價,就是到上海去讀三個月的語言學校,並且由她的中國家人接管。
當她的視線再度落到那個「笑臉」上,木蘭覺得心中軟軟的、酸酸的,她必須使勁嚥著口水,以免想家的情緒噎住了喉頭。木蘭大力地將信紙折疊起來,放回信封。至少媽媽並沒有要她回信的意思。
木蘭下定決心,絕不讓任何事情破壞自己在上海的日子。◇(節錄完)
——節錄自《木蘭的外婆》/ 左岸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