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時空的每個經緯交叉點,都有一個時代的故事與縮影……
如果有人問我,生命到底是什麼?我會回答:
「是一場永不間斷的泅泳,無論在哪個時代。」
我們只能靠自身的奮力前往,才不致在茫茫生活中溺斃。
「神隱少女」上映時,對影片中的湯屋感覺既親切又熟悉,因為我從小就在湯屋裡長大。
「永清浴室」已逾半世紀,有記憶以來,它就存在了,坐落在一條五金街上。這條街兩邊由兩排上下二層的洋樓所組成,從街頭到街尾,一樓的店面賣的全是五金類,像銅條、鐵板、螺絲釘、鐵釘、雲石……
到了我們這家,光景大不同,騎樓下掛滿了晾晒的毛巾、浴巾,像旗旛隨風飄揚,在這條陽剛的五金街上,非但突兀,還顯得神祕,鄰近大大小小的孩子喜歡到我家的騎樓下穿梭、捉迷藏。玩累了,我家店面茶几上的兩桶一熱一冷的麥茶,可讓他們隨時飲用,偶爾還可吃到免費的蜜餞或山楂。
雖然他們不是「永清浴室」的顧客,但是受到的關照可不比顧客差,因為幾乎一半的孩子都是湯屋裡的子孫,這裡的「湯婆婆」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是什麼時候開始經營這家湯屋的,不得而知,也許是在我母親未出嫁前吧!聽說我父親當年就是這家湯屋的常客。外婆一眼就看上這名白皙英挺的年輕人。在得知他上無父母又無家室,更暗自歡喜,便決定把唯一的女兒——我的母親嫁給他。一想到省去了女兒將來侍奉公婆之累,外婆自覺為我母親覓得了一個好歸宿而得意。大姊今年已超過五十,也就是說「永清浴室」至少五十歲以上了。
母親在少女時候就染上肺病,父親不知情,在外婆的撮合下他們結婚了。為了就近照顧身體羸弱的母親,外婆把父母留住家裡,及至大姊出生,她開始婆代母職,為母親照顧大姊、二姊,我的兩個姊姊可說是外婆一手帶大的。
等到我出世,外婆已分身乏術,她把我託給她的嫂子,也就是我的舅婆。母親的身體日漸衰弱,湯屋的生意卻一天比一天興隆,三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後來父親離開高雄到中部發展,也許是自覺對父親的虧欠及對母親的摯愛,外婆始終把我們姊妹留在她身邊,視為一己之責任。
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舅婆就帶我回外婆家省親。
「走囉!到『永清浴室』。」
她常這麼的吆喝著,所以還未上小學前,我就已經認識掛在外婆家占據一、二樓間牆板的大招牌「永清浴室」四個大字。
也許有人通報,未進店面,外婆的聲音就已經傳出來了。如果是夏天,她通常輕快高亢的呼道:
「嫂啊!快進來,熱死啦!誰去給阿嫂買個冰!」
這個「誰」不是外公就是家裡長工,如果湊巧,賣雞蛋冰的「叭噗」經過,我就更有口福了;若是冬天,她知道我們來了,雖擁著火籠,卻急忙忙起身拉開店面門,熱情的聲音穿過冷洌的風傳來:
「嫂啊!真辛苦,冷死啦!誰去給阿嫂叫碗麵!」
那個年頭沒有冰淇淋、果汁、冷飲,也沒有西點、熱咖啡或烏龍茶待客,只有街尾的麵攤早晚飄香,以應付臨時家有來客,或偶爾打牙祭的左右街坊。
後來發現,為什麼至今所有的表兄弟、姊妹,包括兩個姊姊都喜歡吃麵,也許是對空氣中飄著永遠令人垂涎三尺的麵香年代的一種懷念吧!
我有四個舅舅,當時大舅、二舅都已娶妻生子,表兄弟姊妹共十個,加上我們姊妹三人,「永清浴室」負責一家二十餘口的生計。
一進湯屋,左邊是權充收銀台的小桌子,右邊是擱置茶水桶的茶几,茶几上方的牆上是三排木架,整齊的放置著一疊疊洗得雪白的大小毛巾。小桌子及茶几後是左右兩排個人浴室,每排三間。
兩排個人浴室的走道底,是一個刻工精緻的木製屏風,遮住了後半部空間近三十坪的大眾浴室。大眾浴裡有一大熱水池不斷冒出熱水,旁邊還有一個小冷水池,靠牆的一排冷、熱水龍頭前各散置一張張小板凳,左邊的牆上還有四排的置物櫃,設備一點也不輸給現在的三溫暖。
外婆總是坐在進門的小桌後,收到的錢就往抽屜裡放,裡面有十元、一元的紙鈔,一角、五角的硬幣,湯屋收費的標準大眾池是三元,個人池是五元。
那年頭並非家家有浴室,冬天生意特別好,尤其寒流來襲,湯屋裡擠滿了人,當時民風保守,在外無男女共浴的情形。大眾浴室是男人的天下,彼此吆喝比嗓門,沸沸揚揚;個人池,雖說是給個人使用,但卻經常是一個母親帶著五、六個孩子擠進去,接著傳來嘻笑哭鬧聲,一間比一間大聲,霧氣瀰漫中,把生活的氣息蒸騰到最高點。
不只如此,浴室外間排隊閒聊等著洗澡的人,不時提高嗓門有意無意的暗示裡面的人洗太久了。誰說不是呢!泡著泡著,太舒服了,裡面的人有時竟睡著了,讓大家久等外還虛驚一場。
每天晚上打烊後,外婆就坐在小桌前數錢,這是她一天最愉快的時刻。數完錢,她小心翼翼把鈔票用橡皮筋紮起來,收進貼身內衣的口袋裡。零錢就裝進小布袋,綁好鎖在抽屜裡。一切就緒才起身走出店面,拉上木板門,轉身踏上左側的樓梯,爬上二樓的住家休息。那時全家大小大致已上床。
有一天,我翻來覆去,外婆進房時我還沒睡,她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與「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一樣的珠寶箱,打開珠寶箱,盡是金銀珠翠。外婆小聲的說:
「這些都是你媽的,等你們姊妹十八歲都給你們。」
撫著遺物,外婆沉浸在思念女兒的氛圍中,沉浸在痛失愛女的孤獨中。
與「神隱少女」中專門壓榨他人勞力,坐享其成的湯婆婆不同的是,每天一早,外婆總是這個家第一個起床的人。她先生火煮稀飯,做好早餐下樓,開始刷洗浴池,一天的勞動就這麼開始了。
當時沒有長柄刷子,她總蹲在地上緊抓著棕刷,從大眾浴室的磨石子地刷起,一寸寸往大池子移去。刷完磨石子地,接著刷池外池內,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置衣櫃的柱腳、小板凳的凳面都刷得乾乾淨淨。
夏天,汗水從她的額頭不斷的淌下,身上的汗衫像浸過水一樣緊貼著背;冬天,被凍得裂開的指頭,綻出深紅的小嬰仔口。外婆一邊勞動一邊與前來幫傭洗衣的表姨婆話家常。
有時大眾池的工作告一段落,外婆就順手抓起一旁的髒衣,幫著搓揉。有一次我問外婆,既然請表姨婆來洗衣服,為什麼還要幫她洗。外婆說:
「表姨婆年紀大了,兒子不肖,請她來洗衣,是希望她可以多賺點錢生活。」
表姨婆洗完衣離開前,外婆還會大包小包塞些東西讓她帶走。
通常刷完大眾池,外婆就轉戰個人池,同樣的程序來來回回六次,等她刷完六間個人池,顫顫起身,都只能彎著腰,這時的外婆一定先反手搥肩敲背,等腰桿直了,才昂首起步。
八點一到,長工阿傑來開店門時,外婆已把整間湯屋上下刷洗得一塵不染了。這時她才上樓吃早餐,稍事休息又忙著上市場採買,緊接著回來做中飯。
鄰居都說外婆的媳婦個個命好不用做事,外婆聽了總笑著答:
「媳婦也是別人家的女兒。」
我六歲那年夏天被帶回外婆家準備上小學,正巧二舅媽生第三胎。七月溽暑,屋外火炎炎暑氣逼人,外婆每天一早就捱在灶邊生火煮水殺雞。她一邊拔去雞脖子上的毛,一邊嘴裡念念有詞:
「……不是我要殺你,只因你是雞,你要早死早超生,下輩子做人勿做雞………」
說完,她往雞脖子用力一割,端起一碗放在地上的白米,承接往下滴的雞血。為了安撫我認生的哭鬧情緒,這碗雞血糕往往進了我的肚子。
二舅媽食量驚人,一天一隻雞,外加一副腰子。印象中,她每天吃五餐,餐餐一大海碗麻油雞腰花外加一大碗飯。她坐月子的這段期間,家裡整天飄著麻油雞的香味。
她的房間在加蓋的三樓,外婆就這樣餐餐給她端上又端下的進補。一個月後,二舅媽像吹氣球似的圓滾滾變了個人。外婆喜孜孜,覺得二舅媽挺爭氣的,讓她掙足了臉,不像大舅媽,怎麼吃都胖不起來。
外婆忙裡忙外,一給二舅媽送好飯,就立刻下樓照顧湯屋的生意,外公奉命守在一樓後尾間的爐火邊送煤加炭,他的椅背後是一座小山高的煤堆,身上罩了一件灰黑的連身衫,與「神隱少女」中的煤炭爺爺倒有些神似。
外公固定上工的時間很短,只有上午的幾個小時。午飯時間一到,外公總是第一個上桌,面對滿桌子的佳肴,通常只有外公一人獨箸先享。外公一坐上桌,立刻解下嘴裡上下兩排的假牙,把它們丟進一旁的玻璃杯裡。
沒有牙齒的外公,嚼起飯來上下顎兜在一起,有些滑稽。桌上的兩排假牙在水中載沉載浮,好像隨時準備衝出來大吃一頓,看起來相當詭異。小時候常想,牙齒不是用來吃東西的嗎?為什麼吃飯時外公反而讓牙齒在一旁休息?
想來,當時的假牙一定很貴,外公是怕把假牙「吃」壞了吧!
飯後,小憩片刻,外公就騎著他的腳踏車四處遊蕩去了。
「伊是阿舍,有錢人子,坐不住。」
外婆常這樣說外公,好像得到默許,外公也就更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特權,讓外婆一人獨撐「永清浴室」。
那一年「永清浴室」旁的鳳凰花開得火紅,我們幾個孩子在樹下、騎樓下捉迷藏,眼睛可見之處,可藏的地方都藏過了,只有一個地方是我們的禁地,那就是大眾浴室。
這一天,仗著外婆心情好,偷偷的把戰地開到了大眾浴室,幾個正在搓洗泡澡的老男人看到六、七個小蘿蔔頭衝進來,個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軀,感覺中好像看到一堆長滿樹鬚的樹皮。
隔年鳳凰花依舊火燒般的紅豔豔,只是比往常謝得快,一陣風來忽魯魯掉了一地,遠看泣血般叫人心驚。這一天,念的是下午班,上午正和幾個鄰居小孩在騎樓下玩跳房子,忽見外公神色倉惶衝下樓,要我趕快到對街請老醫生過來。
「阿嬤倒了!」丟下這句話他又匆匆跑上樓。
從未看過外公這般的驚恐,我的心像被什麼重重一擊,忘了怎麼把老醫生請來的,只知道見到外婆時,她口吐白沫橫躺在二樓的走道上。
「人已走了!」
蹲在地上的老醫生翻翻外婆的眼皮,摸著她的鼻息,搖搖頭的起身。
沒有任何徵兆,外婆就這樣的離開這個世界。用現代話說,外婆屬於過勞死。這一年我七歲,小學二年級。
為了辦外婆的喪事,「永清浴室」停止營業,外婆的遺體被移至空間寬廣的大眾池,白色的靈堂就設在她努力不懈鎮日刷洗的磨石子上。外公精神恍惚,縮在靈堂一角,兩眼無神的望著外婆的遺體。
這天晚上雷雨交加,我看見那輛經常載著外公逍遙去的腳踏車,橫陳在店門外馬路邊的水溝旁,孤伶伶的淋著雨,一夜之間老舊許多。
入殮那天,外婆被移入深紅的棺木中,那棺木紅得驚怖。蓋棺前,子孫依序繞棺一圈,看外婆最後一眼。棺木緩緩蓋上,咚咚咚巨大的鐵鎚聲響起,聲聲擊中每個人心上,響徹「永清浴室」內外。
這個家的支柱倒了。外婆過世,四個舅舅才驚覺此後再也沒有人為他們遮風避雨了,個人得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掌舵。
此後生活中再也沒有外婆了,我感到像棄兒般的孤單,彷彿一夕間,整個世界離我而去。來不及長大,一個月後我們姊妹離開「永清浴室」,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等不到我十八歲就遺失的珠寶箱。
前陣子南下,特意回到鹽埕區的新興街,鳳凰木早不見了,「永清浴室」的招牌在人來人往的都會中分外搶眼,彷彿從來不變,就一直懸掛在那悠悠無盡的時間裡。我看見外婆穿著漿得雪白的布衫,坐在小桌前,一口親切的泉州音從屋裡飄來:
「人客啊!快進來!熱死啦!誰給人客倒碗涼茶!」
頓時「永清浴室」活了起來,我看見店門外浴巾、毛巾旗幟般的飄揚,看見大眾池人來人往霧氣瀰漫,看見滿桌佳肴及放在玻璃杯中載沉載浮蠢蠢欲動的兩排假牙,看見火爐邊正在加煤的外公,聞到麵香、麻油雞香。我仍舊在騎樓下跳房子、奔跑、捉迷藏……◇(節錄完)
——節錄自《細姨街的雜貨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