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真正養過狗,卻先後丟失兩隻狗。這話怎麼講呢?原來是,第一隻狗是房東的,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她送我到汽車站,房東不小心把牠關在大門外,就此不見了。我擔心牠一定是進了香肉鍋,為牠難過了好多天。不久朋友送來他鄰居的狗,託我代養。對我來說,也是慰情聊勝於無。偏偏的牠又特別頑皮搗蛋,外子非常的討厭牠,就悄悄地把牠送回去了。又使我嗒然若喪了好幾天。
一個對小動物沒有興趣的人,是無法體會愛小動物的心情的。我愛貓、愛狗,甚至對過街的老鼠都不討厭。貓養過三隻,都不得善終,搬住公寓以後,便斷了養貓的念頭。至於狗呢?我是無論如何想養的。我把養狗列為退休後的重要項目之一。
我的好幾家鄰居都有狗。有的甚至一家大小數口,人各一隻。清晨,傍晚,祖孫三代,牽著在巷子裡溜,陣容非常浩大,叫我這沒狗的好不羨慕。牠們中有的是高視闊步、器宇軒昂的狼狗。主人特地為牠請一位「馴狗師」,教牠跳、坐、握手、咬人等等動作,每月敬師五百元。訓練完畢以後,大門口就得掛起「內有惡犬」的牌子,拒人於千里之外。另有一種是面目猙獰卻是心地良善的拳師狗。你可以跟牠打招呼,牠倒不盛氣凌人。更有一種是四肢短短、鼻子扁扁、專供玩樂的北京狗。聽說牠身價萬元,飲食定時定量;時常的傷風打噴嚏,得給牠打針進補,天氣稍冷就打哆嗦。這幾種狗,看來也只有富貴閒人才養得起。只有一隻名叫「哈利」的可憐巴巴的醜小狗,牠有家等於無家。因為主人並不愛牠,每天一大早就把牠關在大門外,牠在巷子裡遑遑然躑躅著。鼻子上面永遠有一塊紅斑,是牠想回家在門檻下空隙處碰的傷。比起那幾隻有主人陪著牠一起散步的狗,牠可說命運很不好。過去巷子轉角有一個鞋匠,時常拿冷菜剩飯餵牠,還替牠洗澡;牠就把鞋匠當作第二主人,每天在他腳邊相依相守,一臉的忠厚相。我走過牠身邊,拍拍牠,牠親熱地搖搖尾巴。晚上鞋匠收攤了,牠只得回到自己的家門前,主人才放牠進去,因為要牠看門。我有時招手叫牠過來,牠走到我門口,猶疑一下,還是掉頭回去了。那個家再怎麼缺少溫暖,究竟是牠自己的家,狗是不會見異思遷的。最近鞋匠搬走了,哈利失去了牠的朋友,天天坐在家門口,垂頭喪氣的樣子。狗若能言,或我能通狗語,牠一定會向我傾訴滿心的委屈吧。我不懂,不喜歡狗的人為何養著狗?養了狗又要虐待牠,這種心理是否和虐待童養媳是一樣的。記得幾年前在報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說她因朋友送她一隻名犬,乃將一隻無法治癒的癩皮狗棄之門外,任牠悲鳴多日而後失蹤。我滿心以為她為了懺悔而寫此文,沒想到結尾處是非常得意於她自己的理智的抉擇。我讀後幾乎為那隻命運悲慘的癩皮狗掉眼淚。因此在街上看到癩皮狗都格外同情。
有一次,我在車亭等車,忽然來了一隻瘦瘦小小的狗。我看牠鼻子黑黑,眼睛亮亮的好可愛,就蹲下去逗牠玩,牠友善地坐下來陪我;車子來了,我捨不得上,一連過了三輛車,我不得不上了,狗也表示要上車的樣子。乘客們還以為我的狗呢。外子說我前生一定是狗,所以今生仍帶狗性,此話我聽了最中意。我倒不想有「慧根」、「佛緣」之類的美稱。有狗性、有第六感,能與狗建立最好的友誼,我就很引以自豪了。還有半年,我就可以無「職」一身輕了,到那時,第一件事就是養一隻善解人意的狗。我不要什麼拳師狗、北京狗等的名種,只要一隻平平常常的土狗就行了。我幼年時的伴侶小花、小黃都是土狗,卻都非常聰明、忠心。我也不要給牠取什麼「拉克」、「弗蘭克」等的洋名字,我要叫牠「弟弟」或「妹妹」,視性別而定。我和我的孩子都要全心的教養牠,使牠獲得不愛狗的外子的歡心,使外子相信狗會給他帶來許多夢想不到的樂趣。比如你看報或工作時,牠會靜靜地待在你身邊。下班回來,一到家,牠會給你啣拖鞋;至於握手、起立、坐下等基本動作,都用不著花五百元請老師教,因為我有把握教得會。我曾把一隻土貓教會啣紙團到我手心來,狗是更不必說了。
人是免不了有不快樂的時候,也有寂寞的時候的。在你最最不快樂、或真正感到寂寞的時候,只有狗才是你最最好的伴侶。你不用跟牠說一句話,彼此默默相對,牠忠實的眼神望著你,就能為你分擔憂愁。
狗,多可愛的小動物,我多麼希望有這麼一個寸步不離的好朋友。可是現在我還不知道牠在哪兒。也許牠還未來到人世,也許牠已經出生了。有時我走過狗店,看看籠子裡擠在一堆的小狗,我向牠們招呼,每隻小狗都來聞我的手指尖,嗚嗚嗚地叫著,彷彿在說「收養我吧」。為了目前的環境難以兼顧,只得按捺下愛犬之心,等待那一天,佛家所說的「緣分」來到。到那一天,一定會有一隻矮矮胖胖的乖小狗,搖搖晃晃地闖進我的生活的。(本文限網站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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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