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子拚命忍住想將這件事告訴身旁兩位評審的衝動,雖然她事前完全不看參賽者資料,但西蒙通常會瀏覽一遍,思美洛則是習慣清楚掌握資訊,所以他們不可能沒注意到這行字;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上頭還標示著「附有推薦函」。
竟然是尤金·馮·霍夫曼的推薦函!西蒙和思美洛應該會驚訝地跳起來才是。
這麼說來,傍晚三人一起用餐時,西蒙總是一副話到嘴邊又吞回肚裡的樣子,因為他們說好初選前,絕對不提及關於參賽者的任何話題。
三枝子腦中清楚浮現西蒙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當時,他正聊到今年二月悄然辭世的尤金·馮·霍夫曼。這名字是個傳奇,深受全球音樂家與樂迷崇敬,本人卻希望低調處理身後事,所以是一場只有親人好友送別的葬禮。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霍夫曼辭世正好滿兩個月當天,多位音樂家發起一場盛大的紀念音樂會。那天三枝子因為有獨奏會,不克參加,但後來收到了錄有紀念音樂會盛況的DVD。
霍夫曼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一點頗符合他不拘小節的作風,但在那場紀念音樂會上,霍夫曼生前告訴友人的一句話,卻成了話題:
——我已經裝設好炸彈囉!
「炸彈?」
三枝子反問。雖然霍夫曼是個謎樣的傳奇人物、龐然巨大的存在,但眾所周知,他其實是個淘氣又率真的人。不過這句話還是讓人一頭霧水。
——要是我不在了,這顆炸彈一定會引爆,而且是非常美好的炸彈喔!
霍夫曼的至親好友聽到這句話時,反應似乎和三枝子一樣,但聽說當時迸出這句話的大師只是竊笑。
三枝子看著手上的資料,內心焦慮不已。
西蒙和思美洛一定也注意到這行字。霍夫曼的推薦函究竟寫了些什麼?
因為情緒過於亢奮,三枝子沒注意到周遭的騷動。
回過神來,她抬起頭,舞臺上沒半個人。站在舞臺左右兩側的工作人員顯得有些慌張。
ZIN KAZAMA,他沒來嗎?
三枝子發現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
果然,我就知道,這樣的書面資料肯定是哪裡出錯了。根本是唬人嘛!推薦函八成有問題。過世前的霍夫曼應該很虛弱,可能是一時情緒低落,才想試著寫封推薦函罷了。
只見站在舞臺邊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喊著:
「下一位參賽者來電表示,他因為交通因素會延遲到場,所以我們安排他最後上臺,其他參賽者依序遞補,先行上臺演奏。」
觀眾席剎時安靜下來,看得出來身穿紅色禮服的少女因為提早出場,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略顯慌張地現身舞臺。
什麼嘛!
三枝子備感失望的同時,竟也覺得安心。
ZIN KAZAMA究竟會展現什麼樣的演奏呢?
***
「快啊!快啊!快點!」
少年終於抵達位於廣大腹地中的大會工作處,工作人員火速接過他手上的參賽證,催促他準備上場。
「呃,那個,我想洗手。」
少年站在長相凶惡的大塊頭男子身後,抓著帽子戰戰兢兢地說。
只見一副想抓住少年的脖子,將他拎到臺上的大塊頭男子回了句:「啊啊,是喔!」隨即說明洗手間的位置。
「快點喔!你還沒換衣服不是嗎?休息室在那裡。」
「換衣服?」
少年怔怔地問。
「不是要換正式一點的服裝嗎?」
大塊頭男子頻頻打量少年。
因為少年這身裝扮怎麼看都不像是登臺的正式服裝,難不成他打算用這副模樣上臺?其他參賽者多著正式服裝,就算不夠正式,至少也會穿件西裝外套。
少年有點沮喪地說:
「不好意思,我剛剛幫忙完父親的工作,就這樣直接過來⋯⋯總之,我先去洗手。」
大塊頭男子看著少年攤開的手,不禁怔住。大大的手掌上沾著乾涸的土,看起來像是剛做完園藝之類的工作。
「你到底……」
大塊頭男子朝著奔向洗手間的少年背影喊著,但才一下子,便不見少年身影。
他無奈地望著洗手間的門。
該不會這孩子走錯地方了?從沒看過參加初選的人手上竟然沾滿泥土。
大塊頭男子突然不安地看著手上的參賽證,心想:這張難不成是其他資格考試的准考證?可是沒錯啊!少年的長相和書面資料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大塊頭男子狐疑地歪著頭。
三枝子等人驚訝地看著現身臺上的少年。
還是個孩子。三枝子的腦中只浮現這幾個字。
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毛頭。
並未刻意梳理的頭髮、一身T恤搭配棉褲的裝扮,還有他那一臉好奇,頻頻看著觀眾席的模樣,都讓人誤以為他走錯地方。
雖然也有那種為了顛覆古典樂界一向予人傳統、刻板的印象,刻意以一派休閒或龐克裝扮上場的孩子,但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不像是這種類型,感覺非常自然。
好美的孩子,而且是那種連本人都沒察覺,自然而然散發的美,就連那正在生長的柔軟骨骼都好美。
少年怔怔地站著。
三枝子等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你是最後一位,開始吧!」
思美洛看不下去,對著麥克風出聲。
評審席上當然備有能讓評審發言的麥克風,但想想,今天還是第一次使用,在此之前完全用不到。
「呃,是。」
少年回神似的挺直背脊,聲音比想像中來得沉穩、悅耳。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少年向觀眾席行禮後,隨即望向鋼琴,自己要彈的琴好像這時才初次映入眼簾。
瞬間,空氣中彷彿有一道奇妙的電流竄過。
三枝子等人,以及坐在他們身後的工作人員不禁倒抽一口氣。
少年雙眼發亮,面帶微笑。
然後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走向鋼琴。
那模樣猶如走向一見鍾情的少女。
濕潤的眼瞳湧現熱情。
內心雀躍不已,又有點害羞的少年以優雅的動作落坐。
三枝子不由得發顫。
少年眼中浮現喜悅,一看就知道是無比快樂的表情,和方才呆站在臺上、看起來十分純樸的他判若兩人。
三枝子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背脊一陣發涼。
為什麼會有這種恐懼感?
這股恐懼在少年敲出第一個音的瞬間,達到巔峰。
三枝子感覺自己如同字面上形容的,整個人毛髮倒豎。
身旁的兩位教授和其他工作人員——也就是坐在音樂廳的所有人,都感受到這股恐懼。
一直都很沉悶、無力的氣氛,因為這個樂音而戲劇性地覺醒。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三枝子渾然未覺少年演奏的是今天聽了好幾遍的莫札特,明明用的是同一架鋼琴,讀的是同一本樂譜。
當然,這種感覺早已體驗過無數回:即便使用同一架鋼琴,在實力一流的鋼琴家演奏下,便能欣賞到截然不同的樂音。
可是,這孩子到底是什麼情況⋯⋯
實在太厲害了——厲害到令人厭惡。
三枝子懷著混亂不安的心緒,貪婪、入神地聽著少年演奏出的音色。為了不漏聽任何一個音,身子不由得向前傾,還瞄到西蒙那原本動個不停的手指竟然瞬間靜止。
舞臺變得明亮。
而且只有在少年的手指與鋼琴接觸的地方才變得明亮,彷彿從那裡流洩出許多鮮豔、閃亮的東西。
一般人演奏曲風純粹的莫札特曲子時,都會拚命將自己的純粹程度提升到與莫札特一樣,並且為了表現這樣的曲風,會刻意睜大雙眼、強調無邪與歡愉。
但少年完全不需要這樣的演技,他只須輕鬆碰觸鋼琴,便能讓這種感覺滿溢出來。
如此豐富。如此遊刃有餘。卻能窺見到「這還不是他的最佳表現」的事實。
親眼目睹這般出眾才華的同時,也喚醒心中近似恐懼的情感。
三枝子不由得思索。
不知不覺間,變成貝多芬的曲子。◇(節錄完)
——節錄自《蜜蜂與遠雷》/圓神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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