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外勤任務失敗後,中情局外派委內瑞拉的新人探員凱拉·史垂克回到總部,被調至研究單位「紅色細胞」小組,與向來不按常理出牌,但卻屢建奇功的強納森·柏克成為搭檔。
洪水今年又奪去十二人性命,全是住在首都周邊山丘貧民窟裡的無名卡拉卡斯人。
一週前,土石流侵襲貧民窟,把死者沖入水泥防洪渠道,這渠道將卡拉卡斯一分為二,堪堪能將瓜伊雷河的河水容納在其水道內。現在河道內漲滿十二月的髒水,以及原本充塞山丘和市中心之間街道上的一切,已到即將溢出的地步。邊上駛過的汽車,總是又將泥水濺入,為汩汩急流添加一種奇怪的聲響,像是上帝的手撕紙時發出的聲響。
月光下,幾乎看不見弗朗西斯科‧法哈多高速公路底下的棕水。陰影將河道壁上的塗鴉幻化為怪獸,默默守著這滾滾洪流,等著笑看哪個笨蛋會蠢到跑來這水邊玩。
凱拉‧史垂克沿著河的北面艱難地走著,她避開泥岸並保持適當距離,讓自己不至於一失足便掉進去。渠道壁太陡峭,且水流如此湍急,掉進去的人可沒機會再爬上來。唯一的問題只剩下:這倒楣鬼在流往加勒比海途中會因汙染還是溺水而氣絕。
她答應自己,不管怎麼死,她都不會是那種死法。
此時此地,敵人可以毫無困難地從背後伏擊她。她已經放棄辨識可能的埋伏點,因為實在太多,而且這條河是完美的工具,可以一舉狙殺一名中情局幹員並棄屍其中,如果玻情局──玻利瓦爾情報局──想這麼做的話。
他們之前並未貿然行事,但卡拉卡斯的高謀殺率可以簡簡單單將她的失蹤推託過去。跟罪犯一樣腐化的警察會搖搖手指,就打發掉被派去報失蹤人口的使館官員。他們會說:一個女人深夜獨自走在昏暗街區?美國人實在應該小心點。
她顏色駁雜、束成辮子的金髮已被傍晚的毛毛雨淋溼,她將雙手插進夾克口袋,藉以保持乾燥。這場雨讓大部分當地人離開街道,令她感到無所遁形。身材高䠷兼一頭金髮的她,就算低調地穿著牛仔褲和棕色皮夾克,還是無法融入這城市街道的一般群眾中。
情況原本可能更糟。新訓中心「農場」的同梯裡,很多人都抽到非洲和中東,對美國人來說,兩者各有凶險之處,在那種地方,她若想要隱形,唯有穿穆斯林女性的傳統長袍阿巴雅一途。卡拉卡斯提供文明的生活,而與此地政府相比,本地人對美國人較友善。這點令這座首都成為雖具敵意卻不致命的環境,讓她至少可以在白天發揮所長。
但夜探首都的街道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站長堅持這只是個簡單的會面。但山姆‧芮格登是個笨蛋,而且不只凱拉這麼認為。芮格登讓線人(一名玻情局資深幹員)選擇會面地點和時間。該線人聲稱自己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勝過任何美國人(也許是事實,卻非重點所在),而芮格登認同那男人的這番邏輯。
凱拉出「農場」還不到六個月,但就連她都知道把選擇權拱手讓給線人是多麼顯而易見的愚蠢。在這行,愚蠢就是危險的同義詞,而且很快就會導致喪命。
「這人給了我們有用的情報。」芮格登說。
這點實在有待商榷。這名線人的情報還比不上他的雪茄和加勒比海蘭姆酒。凱拉試著以理說服芮格登,就她這樣的菜鳥來說,這是相當大膽的舉動。
中情局的各站站長個個如同小國王,有權將任何資淺幹員逐出他的王國。有些喜怒無常的站長會因任何情緒上的理由這麼做,不過,芮格登的傲慢自大勝過其喜怒無常,而傲慢自大是更大的惡。至少喜怒無常的人還看得到自己的錯誤。
幾位資深幹員聲援她,當凱拉坐在外面等待,她聽見芮格登關起的門後不止一次爆出叫囂與衝突。但站長只是不耐地揮揮手,便否定種種令人憂心之處。
「這個線人,」他說:「仍然站在我們這邊,仍然為我們工作。他的忠誠能確保妳的安全。」
凱拉確定自己這輩子從沒聽過比這更蠢的事。
於是,她毫無武裝地來到街頭,因為玻情局幹員不會聽妳解釋為何攜帶一把葛洛克手槍。謹慎,是她唯一的防衛。但高速公路的隆隆車聲和湍流的轟鳴攻擊她的耳朵,閃爍的街燈破壞她的夜視能力。每條通往會面地點的路徑,對偵查來說都是場夢魘。
凱拉咒罵自己的懦弱,咒罵自己拒絕違抗芮格登的命令。
凱拉咒罵自己的懦弱,咒罵自己拒絕違抗芮格登的命令。
走了一小時,人行步橋終於出現在眼前。與其說那是橋,倒更像是鷹架,地板是金屬柵格,從外觀看來只修築到一半。橋長二十公尺,寬約兩公尺,全由深色金屬構成,可能因為多年疏於維護,加上洪水動輒淹沒欄杆和步道底下的管線槽隙,橋身都已鏽蝕。凱拉暗自希望這步橋有用藤索加固。
距離步橋還有十公尺遠,凱拉終於透過樹的間隙,看見步橋中央的線人剪影,但其它細節仍模糊難辨。橋上的燈沒亮,不知是燈泡壞了沒換,還是劣質線路發揮不了作用。她看見燃燒的菸頭上移,靠向線人的嘴,短暫地亮起;接著那小小一點光亮在他丟棄菸蒂時落入水面。
一盞街燈標示出橋邊的人行道盡頭。凱拉走到那位置,停下腳步,置身於圓錐形燈光前方,照明範圍落在身後。這樣線人只能看見她的剪影,但看不清她的臉。
她掃視前方,胸口一緊。街燈照亮前方樹木的輪廓,但光線無法照得太遠。水面及高速公路上悄無聲息。
不對勁——她不知如何解釋,總之就是不對勁。
線人看見她並轉過身。無疑地,此時她已完全吸引他的注意。他舉起另一支菸,用打火機點亮香菸時,凱拉終於看見他的臉。他將打火機放回口袋,同時皺起眉頭。他看見她黑暗中的身形。她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地點,但凱拉確定對方以為會面的對象是個男人,而非女人。
接著,他做了絕不該做的事。
他招手要她過去。
凱拉握緊拳頭,宣洩緊張情緒。她板著撲克臉,朝對方微斜著頭,心裡迅速分析拆解眼前的狀況。那只花了她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你並不認識我,她心想。兩人從未謀面。她不是他的接頭人。一個神經質而憂心自身安危的線人,應該要對任何現身會面地點的陌生人抱持懷疑。她可能只是個碰巧在場的觀光客,而不管一個觀光客在這時間待在如此昏暗的地方有多不尋常,或者更可能的,她是委內瑞拉國安局的人,所以恰當的反應是假裝忽略她,就像忽略任何在街頭偶遇的人。
原本她該對他做出事先安排的暗號,一方面證實自己的身分,同時也表明自己未受監視。然後他該用個人暗號回應。這名線人違反了這簡單的規則。
是因為緊張嗎?這是他之所以這麼做唯一合邏輯的理由。這男人是經驗老到的玻情局幹員、訓練有素的專家。但他忘了自己所受的訓練。
你為什麼緊張?有兩種可能。他懷疑有人監視,若是如此,他應該知道要給個暗號。或者,他確定有人監視。若是如此,他根本就不該赴會。這兩種可能都足以假設他真的是個叛諜,若真被逮到,將有身陷囹圄或遭受處決的危險。
當然,如果沒有這樣的危險,那他的緊張就有截然不同的理由。
你來了,朋友。沒做暗號。緊張。
玻情局的人在此。但他還是要她走上橋。
他不怕被抓。他是怕她不會被抓。害怕自己冒了風險的一場行動會以失敗收場。
此時凱拉全看得一清二楚,彷彿事情已經真正發生。
委國總統掌控了法院。將被逮的中情局情報員以實際或莫須有的罪名定罪,這可說是毫無懸念。這位未來的暴君,會利用她來對美國索求道歉與退讓。他會公開美國情報員遭羈押的事實,並確保此事喧騰一時,少則數週,多則數月。羞辱她、羞辱情報局、羞辱美國。
他會說她的被逮捕證明了美國想顛覆他,甚至暗殺他,藉此提升自己在盟友和國外的形象。他會將大使館中的每個美國人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將他們踢出委內瑞拉以玆報復。當那一切都結束後,他想必會將她和同事一併驅逐出境。
他留著她,只是當作一個塵封老舊的展示用戰利品,用來激怒仇敵,不,是激怒「那個」仇敵,而不是用來供盟友瞻仰。
一如北韓將普韋布洛號研究艦扣押在元山港,玻情局會將凱拉‧史垂克扣押在洛斯特克斯監獄。
線人手揮到一半突然僵住。他意識到自己犯的錯了。
最近的安全藏身處在六條街外。
凱拉發足狂奔。◇(節錄完)
——節錄自《紅色細胞》/聯經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馬克·韓紹(Mark Henshaw)
畢業於美國楊百翰大學,擁有國際暨區域研究及商業管理雙碩士學位。1999年進入美國中情局,起初擔任跨國科學、武器與科技分析師。2001年,成為中情局「資訊情報作業中心」創始成員。2006年,轉調至以非傳統方式分析議題,提供另類觀點的「紅色細胞」智庫工作三年。
任職中情局十四年間,曾獲十八次傑出表現獎,並於2007年因「為美國未來情報挑戰提供創新解決方式」而獲頒國家情報總局(Director of National Intelligence)伽利略獎。
《紅色細胞》是他轉行小說創作的首部作品。甫推出便廣受好評,並被《出版家週刊》(Publishers Weekly)譽為「可媲美湯姆·克蘭西的傑作」。
責任編輯: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