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
我在讀小學的時候聽說寫作要有「靈感」。
那時候不叫靈感,叫「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
書本上說,這個「煙士披里純」有些神祕,「莫之為而為,莫之至而至」,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來得快,走得也快,靈光一閃,稍縱即逝。
書本上說,音樂家的靈感來了,他手邊沒有紙,就趕快寫在襯衣上。科學家的靈感來了,他正在洗澡,來不及穿衣服,赤身露體從澡盆裡跳出來。你看文學史上,多少作品產生的經過,作家發燒、發瘋,廢寢忘餐,那是為什麼?因為時乎時乎不再來。
靈感不可強求,但是可以引誘它出現,吸煙就是很好的誘因。正好煙士披里純的第一個字是「煙」,有些學長就偷偷的抽煙,染上了一輩子戒不掉的煙癮。「靈感」的譯名確立以後,還有人把Inspiration譯成「天啟」,據說史學家湯恩比的靈感就是在教堂裡得到的。
我希望得到靈感,我不吸煙引誘靈感,也不在禱告的時候乞求靈感,我讀那些作家的作品,窺探他們的靈感,我相信寫作能力是後天養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感染薰習多於天授神予。今天回想,那時候就定下了我一生學習的態度。
既然是後知後覺,當然由領路的人決定進度。我的靈感之竅一直沒有開發。起初,左翼作家的寫實主義當令,他們不認為靈感有那麼重要,「靈感」一詞在他們筆下總有幾分挪揄。緊接著八年對日抗戰,文藝界強調計畫寫作、意志寫作、集體創作,配合抗戰的客觀需要,作品要像修路蓋屋一樣,一天有一天的進度,「靈感」來不及,不可靠。然後到了台灣,驚魂未定,又有反共文學的大包袱壓下來,創作方法沿承寫實餘緒,我也忘記了靈感。
時間一久,拉足了的弓弦慢慢放鬆了,我又恢復了對靈感的渴慕。那時,文學藝術的先行者從西洋引進一波又一波思潮,術語大量更新,靈感一詞棄置不用,新術語裡包裝著我家舊物,我在裡面找到靈感,久違了,我還認得。
多年來,計畫、意志,如汗滴禾下土,靈感如天外飄來的雲霓。
計畫、意志如枕戈待旦,靈感如破曉的曙光。
計畫、意志,如森然成林,靈感如新芽出土。
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說靈感是「小我」的東西,屬於閒情逸致,好像真是那麼一回事。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慢慢有了「自我」,有了悠閒,我這才能夠「從別人的靈感中來,到自己的靈感中去」。
一九七八年,我把寫作靈感的速記「短文」彙成一本小書,書名就叫《靈感》,有人說這是臺灣第一本手記文學。此書絕版已久。現在我把這本書裡的靈感整理一下,刪去一些舊的,增加一些新的,又特別寫了五篇有系統的論說,謂之「靈感五講」,增加的字數超過原書一倍,可以說是一本新書。
在這裡,我想指出,靈感可以由「天啟」得到,也可以由實踐得到。天啟不可說,實踐有理路、有方法。我的這個想法、做法,由一九七八年開其端,到二○一七年總其成,慢鍛閒敲,在此一書。
我談文學不忘趣味,書裡面隨處布置小穿插,小零碎,摘出來都是街談巷議的調味品,此書也可以當閒書看。
書成,想起我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在臺北登上飛機,飛行了十幾個小時,洛杉磯落地,仍是九月二十八日上午,這是國際換日線的奧祕。我覺得我的生命多出來一天,我從上帝那裡偷來一天的光陰。
我想這可以是一部小說的開頭,小說裡的這個人物,他發覺他「賺」了一天的光陰,決定留在美國,不回故土,因為一回去,賺來的這一天又交回去了,他不甘心,他半生都是賠,賠時間,賠金錢,賠自尊,賠理想,賠兒女的前途,賠妻子的幸福,好不容易有機會賺一次,他死也不鬆手。
下面當然是一個非法移民在美國的奮鬥,可用的材料很多,有人看他辛苦,問他為什麼不回去,他老老實實回答了,沒人聽得懂,懷疑他精神失常。這本小說怎樣結尾呢?
結尾重要,需要另一個靈感。這個「靈感」,我寫書的時候遺漏了,在這裡補上一筆。◇(待續)
——節錄自《靈感》(新序)/ 聯經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王鼎鈞
1925年生於山東省蘭陵,曾親歷流亡求學、抗日戰爭、國共內戰;1949年到臺灣,曾任廣播公司節目製作組長、電視公司節目編審組長、多家報社副刊主編、大學講師。1979年移居美國,之後定居紐約至今。
其創作生涯長達半個多世紀,為其贏得「當之無愧的散文大師」之譽。並獲獎無數。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