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聽我說,月蕙!你的家在哪裡?」
「做什麼?」她警惕起來。
「我送你回家!」文陸說。
「我家哦?……在四川省、廣安縣,鄧大人(鄧小平)的故鄉,你送得回去?」
文陸一愣,再也想不到鄧大人家鄉會有婦女外逃的事。但想了想仍然堅定的說:「我給你買張火車票,你自己回去!」
「我不要!」月蕙背轉身。
「為什麼?」
「回到家,……我爸還會把我賣掉!」
原來她是被賣掉的!文陸大驚:「那買你的人呢?」他急切地問。
「被我甩掉了,我是逃出來的!……」月蕙大哭。
文陸禁不住聯想到自己孤獨的身世,眼淚噙在眼眶裡。
可該怎麼辦呢?撒手不管是不可能的了。可是該怎麼管?自己十八年的生命經驗中竟沒有可以與之相比的前例。這大概就是大人們口頭常說的「棘手」了。……
最好的出路是讓她有一個可以能托依為生活的家。……這豈是自己所能辦的到的?自己還在流浪呢!……想來想去還是只能勸她回家:
「不管怎麼說,你既然逃出來無路可去,就該回家!也許你父親良心發現正在後悔,盼你回家呢!」
這幾句話雖然建立在猜想上,卻仿彿使月蕙感受到某種溫暖,她哭的更厲害了。
文陸拉著她的手臂,拖向售票處。
但剛進車站大門她又變掛了!
「你要到哪裡去?」她反問文陸。
「我給你買張去重慶的票好嗎?」他以商量的語氣指著《全國火車時刻表》,那上面不見廣安這個站名。
「我想知道你要到哪裡去?」她糾正他的思路。
「我?……我要去汴州!」文陸照實回答但卻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請你買兩張汴州票好了!」她忽然說。
「怎麼?」文陸疑惑地。
「我要跟你去!」她堅決地說:「你到哪裡我也去哪裡!」她扯著文陸的手央求著,恰像是妹妹向兄長撒嬌。
「那怎麼行!」文陸吃驚地說。
「……我不回四川!」她哭著:「回去他(父親)還會把我賣掉,你救人救到底,把我帶走。我會煮飯、縫衣、能吃苦………」
「那算怎麼回事?」文陸兩手一攤,表示難以接受。
「算什麼都好!說我是你的婆姨、妹子、褓姆、朋友,……你是個好人,不要把我送回去!……」
正當二人糾纏不清之際兩個人已站在他們身後。
「你們是做什麼的?」為首一位穿警服卻不佩警銜的「公安」上前喝問:「要到哪裡去,有證件嗎?」
文陸先是心頭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身分證第一次派上了用場,他把它舉到「公安」眼前卻不撒手。
「公安」看看證件又看看人沒能發現破綻,便朝月蕙發問:
「你!」
「什麼?」她眼皮也不抬,生硬地反問。
「你的證件!」「公安」兩眼光灼灼。
「問我哦?……」月蕙帶答不理:「我是『黑人』!……」
「什麼?」「公安」摳著耳朵。
「要調查是哦?……四川省、廣安縣,我和鄧大人是同鄉。」她老是把「鄧大人」掛在嘴邊,不知是炫耀還是諷刺。
幾句直耿耿的話把「公安」頂的一時不知所措。
「中央『嚴打(嚴厲打擊)』指示最重要的一項是拐賣婦女!……」「公安」眼光直盯張文陸,但話卻是衝著月蕙:「你是不是被拐賣出來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她一點頭那張文陸就成了「拐賣婦女」犯!
文陸目瞪口呆。
誰知,這鄧月蕙根本不理會「公安」的提示。她似漫不經心地把眼光越過圍觀的人群四下張望。突然,她眼神凝住:「你們既然知道我是被拐賣的,那末對拐我賣我的人該怎麼辦?」
「依法嚴懲!」「公安」斬釘截鐵地說。同時,從腰帶上解下手銬準備抓人。面孔掩飾不住的微笑,畢竟這小丫頭容易落套!
「那好!」月蕙決絕地說,然後厲聲大喊:「拐我的人就在你身後,你為什麼不捉?」
所有在場人的眼光就像被磁石所吸引,順著月蕙的手指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此人五十多歲,兩腮無肉,尖下頦,黃鬍鬚。
沒料到會被月蕙當眾認出,他開始有些驚慌。但旋即換了一付面孔,像發現鳳凰一般的叫道:「你在這裡,……天哪!可找到了!」回身趕緊拉住「公安」的制服:「她……她就是我的女兒!……她被拐賣……我這才找到!……」
二名本已尷尬不已的「公安」像是獲得提示,馬上板起面孔對月蕙喝道:「你連父親都不認?……那拐你的人給你什麼好處?」說著拉起月蕙手臂就想拖走。另一「公安」跨到文陸背後似乎是防他逃跑。
月蕙將手一甩厲聲喊道:「聽著、聽著!大家都聽著!……」經她這樣一喊人群不期然地聚攏過來。所有大廳裡的人似乎都不願放過這場熱鬧,雖是深夜也圍起足有二百人。
「他講……」她指著自稱是父親的人:「他是我父親……」又指著「公安」:「……他們也承認。可是大家評一評,聽一聽:我講的是一口川話,他們講的是地道的河南音。難道這個『父親』跑到四川生了我又跑回河南不成?你能講一句川話嗎?……」
張文陸不得不搖頭嘆息:這位新識的女友不愧是四川妹,真辣!
事情就是這樣明顯:拐賣婦女的罪犯公然與「公安」勾結,不但要抓回已逃出魔掌的受害者,反要把拐賣罪名轉嫁到別人身上以敲詐勒索。
二名「公安」漏了底,色厲內荏的嚷道:「你說話要負責任!」
那月蕙不依不饒卻也不慌不忙,她竟當眾扯開自己的外衣、胸衣毫無顧忌地袒露胸脯,指著剛剛包紮過的傷口:
「這就是那個老鬼把我咬的!」她哭喊著:「我不答應跟他幹那種事,他就咬我!」
事情至此真像大白。看熱鬧的人群中自然不乏義憤填膺之士,他們揚拳擄袖圍成圈,把「老鬼」及二名「公安」牢牢看住。張文陸忍不住憤怒高喊:「拐騙犯勾結公安人員,賊喊捉賊!……」
「公安」眼見自己與「老鬼」落得個「同鍋煮」的地位,恐懼萬分聲嘶力竭的高嚷:
「不管怎麼說……要交公安部門處理!……有理的……到公安局!……」
事情到這步天地當然地驚動了車站派出所及路警部門,一隊武警及幾名警察趕來。
一位顯見具上級威嚴的佩三級警督銜的中年警察排開人群走進圈內,他先低頭聽了二名「公安」同行的傾訴,然後抬頭看看文陸與月蕙,冷著臉問道:
「你們是什麼關係?」
群情譁然。
「什麼關係也不是!」張文陸不卑不亢的答:「她身上有傷,我幫她去醫院包紮,就是這點關係!」
「你怎麼知道她有傷?」
這話問的十分刁鑽。因為傷口在女方胸部,回答不好男方就脫不了一個調戲、猥褻婦女的罪名,而月蕙也就成了賣淫。
文陸十分氣惱,但回答的卻很巧妙:「你自己看好了!」
處在顯亮的燈光之下,月蕙左胸衣血斑點點。
「信不得?」月蕙彷彿戲弄地說:「醫院就在前面,去查好了!」她指著車站出口。
文陸唯恐警察官官相護,主動出示收款單據。
「請!」他說。
事情容不得警督馬虎,他眼光一斜,嘴一努,一位警員奪過收據向站外跑去。
警督沉思了一回,然後當眾宣佈:「為了調查事情真像,所有當事人都要接受調查!」他用手指了一個範圍,既包括「老鬼、公安」一方,也包括張文陸,自然月蕙不會例外:「我們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他用這句老生常談收場。
張文陸不服氣:「我好心好意幫人做好事反而惹一場官司,這公平嗎?」
警督不得不和顏悅色:「請你去瞭解情況,做個證人該可以的吧?」這話卻也在理。
但張文陸卻是有經驗的。公安局就是閻王殿,有什麼公理?說不定他們會在他和月蕙關係問題上大做文章,尋找借口,為他兩位同行翻案。又有誰知道他們之間的勾結,否則先前的兩位「公安」怎麼敢如此有恃無恐?
相反,兩造的一方如果只有月蕙一人,事情倒會簡單些。一個受害的弱女子隨他怎樣口似笙簧也翻不出一個自賣自身的「詐騙犯」出來。
想到這裡文陸態度明朗起來:「您還要我做證什麼?我所知道的當眾都說了,證據也給了你們。還糾纏我做什麼?我幫助這位小妹是出於好心,你們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說完他竟大搖大擺的離開。
別看警督老有成算,竟也有「卡殼」的時候。按他本來的想法,對這個油頭滑腦的小青年起碼要以「擾亂治安」或「妨礙公務」的罪名關上十天半月,以報復他使「公安」蒙羞的行動。
可奇怪地是那張文陸剛走了兩步又轉回身來。他趕上正被警員帶走的月蕙,從自己皮夾裡抽出兩張百元票放在她手中說道:「這點錢給你買張火車票回四川,再見!」說罷再次轉身離開。
月蕙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她掙脫警員的手追上文陸淚眼婆娑的訴道:「謝謝你小哥!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會報答你的,會的,……告訴我你的名………!」
文陸也流淚:「小事,不必再提。我叫張文陸。」說著他掏出紙筆寫了自己名字:「要是有機會再見面的話,就叫我六子好了!」
警督冷酷著面孔,用眼光指揮武警把月蕙拉走,可她卻不忍離開對文陸說:「你記下我的地址,寫好……四川省…廣安縣…向塘鄉,向陽的向,池塘的塘。……黃角村,牛角的角,……我等著你來信!……」
警員又要拉她的手臂,月蕙還是掙扎,並嚷道:「急啥子?又不是進殺場!」
文陸反而安慰她:「不要這樣,月蕙!事情很清楚,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可能經過一番審訊就會遣送你回家。你在家等著,我只要有了落腳地就會給你寫信!……」
在場的人對眼前發生的事歷歷親見,「老鬼」的無恥,「公安」的卑鄙,警督的陰險,而一對命運蹇舛惺惺相惜的少年卻在這曲折的環境中開始了友誼。……當前中國社會的縮影。
見月蕙等一干人離去,文陸先在售票口站了一分鐘的隊,突然又走進廁所,卻並不解手,馬上又隨著人流出來急走出車站大門。連押在「乘客轉車服務處」的車票也不要了,到「行李存放處」取了手提箱打個「的(計程車)」直奔長途汽車站,不坐火車了。
他的經驗:那「上級」不會甘心放過他。這些人口稱「為人民服務」卻對任何能給普通人帶來好處的事懷著陰暗的眼光。很可能在火車上或某個小站裡對他採取某種理由的「措施」。比如說:「罪案累累的逃犯」、「小偷」、「六四餘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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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