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這個地老鼠!」他罵道。同時兩眼四處張望,或許在自己手中能出現個「奇蹟」?
「奇蹟」也像地老鼠,隱匿不見。而在他眼裡常見的事物卻有了變化,那面平日總能贏得他尊敬的標誌,祁老人坐堂應診的幌子⎯⎯「中醫祁」卻不見了!他看看手錶才一點二十五分,心頭未免一驚。
李麟、文陸「兄弟」與祁老人有約:在正常時間裡如果幌子不見了則表示發生了異常情況。他顧不得貪官了,大步跑回修配站。
祁冠三匆匆忙忙送走最後一位病人,又趕緊收拾門板準備「下市」。
隔鄰山貨店老闆也正在鎖門,他以幸災樂禍的口吻問道:「祁大爺早收市,是想去看看熱鬧吧?」
「我可不敢去!」祁冠三矢口否認:「我這人沾不得是非,別人出一口氣,在我身上就成了大風!……」他自我調侃。
「您也太小心了,這是送上門的戲,不看白不看!」老闆倒想得開。
「要是出了事呢?」老人反問。
「有事也輪不到您的頭上,總不能放過演戲的,專打看戲的吧?」
「人太多、我怕擠著!」老人笑著說。
文陸趕過來不解地問:「祁大爺,您提早收市?」
祁冠三沒有回答卻向他瞟去一道十分嚴厲的目光。
文陸猛然醒悟到自己大概做錯了什麼事,因為老人的平日總是和藹的像尊佛。他忐忑不安卻又做出一副理解的樣子說道:「是呀,早收了好,市面很亂!」
「市面不平靜,等著不如躲著,你不是也早早收市了?」祁冠三指指「修配站」的門鎖。
文陸覺得老人有埋怨味道。想要有所解釋:「我看熱鬧去了,一個大官,被大夥追的到處躲……」文陸想以「新聞性」轉移老人的不滿。
「是呀,別人的熱鬧好看,自己攤上熱鬧就難看了!」祁冠三見山貨店老闆走遠便開門見山的教訓起來:「遇事你不能先思量思量?過河還要先試個深淺呢!……」
「我……」文陸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麼。
「……『夢裡不知身是客』呀!……」老人搖頭感嘆著。
文陸不懂南唐後主李煜的詞,但老人的意思很明白,這種「熱鬧」自己不該攙和。他早就有「座右銘」告誡自己和麟子:「善惡自辨,是非莫沾」。「熱鬧」看不得,共產黨放不過每一件「熱鬧」。一不小心踏進去難以自拔事小,連累李麟那就是自己作孽了。想到這裡悚然一驚。他急速轉身到自己的「修配站」啟鎖、開門。
那祁老人似有扯不斷的心思,又隔街喊問道:「你哥呢?」
「在家!」文陸大聲回答。
老人舒了一口氣,似乎有所安慰,緩緩轉身回屋。
文陸正襟危坐,聚精會神的打點活路。他希望能使過往的生意同行都能看到,在「熱鬧」最高峰的時刻,市場新戶張文陸堅守在自己崗位上!………
二十二 社會是靠人性來支持的
祁冠三進屋、關門,忽地一道身影像幽靈一樣飄進診所的後門。他嚇了一跳。
羅國夫竭力鎮定卻無法掩飾自己的狼狽。他眼睛盯著對方以含混猶豫的語調試探道:「看來……我一時走不出去了!……到您這裡來……坐坐!」這後兩字本應是「躲躲」臨到嘴邊改成了「坐坐」,多少挽回點面子。
祁冠三在此之前並沒與羅國夫見過面,但今天僅憑對方這副形容也就突然明白了,這就是外面千人罵、萬人斥,必欲得之而後快的「貪官、屠夫、羅俅」……該如何對待?
「也好,也好,……」祁冠三應付著。
就四十年「反革命」仇恨來說,祁冠三面臨一個絕好的報復機會。不用費事,只要返身出門向正在仔細搜尋的狂熱群眾使一個眼色,羅國夫就會被拖出診所而任意施為。他卻可以在事後以「不速之客」,「不明來意」,而搪塞一切。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事後受連累、遭報復,把自己殘燭之年的生命與一個共產黨高幹共「偕亡」也並非憾事。可是……
羅國夫從對方猶豫不定的眼神中突然感到了危險。對方是個尚未完全「平反」的「反革命」,倘若他存心報復,自己就是插翅也難逃了。他不得不思索對策:
「……如果您有困難的話,我不勉強!」羅國夫做出不卑不亢的樣子,既為對方著想也使自己不失身份。
「哪裡話?……難得有位首長來我們這裡指導工作……坐,坐!……」祁冠三還沒拿定主意,只能應付。他揭開行軍床的罩單對羅國夫說:「您先坐!」
羅國夫先看看行軍床然後打量著屋內的環境:前門關著,後門敞著,祁冠三老耄之年自己未必敢冒險近身相搏,萬一有人從前門侵入自己可奪後門滾下壩坡!……
「謝謝您!」羅國夫坐到行軍床上:「給您添麻煩了!」他自己捶著腿,也確實是累了。
「好說、好說!」祁冠三不冷不熱:「要喝水嗎?」
其實他心裡仍在翻騰,而且更加激烈,以致羅國夫的回答:「不麻煩了!」他都沒聽見。
羅國夫為官如何?祁冠三不敢下斷語。他也從未認為官員個人的品德好壞會影響他們執行共產黨的政策。從這一點來說,處死一個「壞官」與頌揚一個「好官」都沒有實際意義。眼前需要緊迫考量的是事件繼續延宕下去的後果……
「貪官」也好,「屠夫」也好,不過是群眾一鬨而起的貶稱,是對共產黨長期殘酷統治的憤怒發洩,是「無官不貪」的望文生義!……退一步說,即使不幸而言中也並不是僅憑群眾義憤所能公正處理的!
群眾,以善良的意願開始,以理想的信念為目標,走上爭正義、求公理的道路。但如果任由感情所驅使則必將導致悲劇。
眼前可該怎麼辦?如果群眾湧入診所,自己是做「公孫杵臼」還是做「程嬰」?(事見《史記.趙世家十三》,二人皆是救護故主「遺孤」的「義士」,但一個扮「賣主」一個扮「護主」)
一旦這位羅書記落入群眾手中,即使一毛之失,一髮之傷,那將招來的是大規模的軍警壓境。市場上萬人的生計損失,幾十甚至上百人的「陪葬」。按照共產黨一貫的「階級分析」不但自己首當其衝,也會牽連「來歷不明」的李麟、張文陸和「暴徒」遺屬于喜蓮……
暴力是感性的慣動!
鬼使神差的命運把祁冠三推上風口浪尖,他決心摒棄長年積壓的仇恨,冒群眾之大不韙保護羅國夫!
屋外人聲時隱時顯,聽得出有人在刻意的搜索。羅國夫坐立不安。
祁冠三的心也幾乎跳出胸腔,忽然,眼睛落在那幅白罩單上,他福至心靈地猛一把抓住,隨口說了句:「請你躺下來!」
羅國夫從對方眼睛中忽然覺察到一絲善意,再聽到這句話就猶似大夢初醒。他心領神會、服從地、毫無保留的躺了下去。
祁冠三拉過罩架,把罩單嚴嚴實實的蓋住,說:「你就權當是正在針灸!」
羅國夫嘆氣似的說聲:「謝謝你,老祁!」
失掉了追逐目標卻不甘心的人群又加進了蓬門村的農民,他們竟學著「聯防隊員」的行徑挨戶搜索……
「這祁瞎子還沒關門……」一人放聲嚷道。
「祁大爺膽小如鼠又是老『反革命』,他就是看見了也不敢說!」這人倒是對祁冠三很瞭解。
人們先從窗外探望一番然後敲門……
其實,門只是虛掩著,一推就開:
「祁大爺!看見贓官了沒有?」為首一位漢子是鄰縣的,專賣刀具。
「我?……」祁冠三指指自己僅存的左眼:「我老眼昏花,哪裡分得清誰是贓官!……」
「一個老頭,穿灰夾克,戴眼鏡,大概有六十歲!」一個賣五金雜貨的小夥子詳細描述。
「恕我眼拙!」祁冠三還是歸罪於眼睛:「光顧看病了,沒注意!」
「你床上躺著人?」有人問。
「是呀!老朋友,老病號!……腰腿不好。……」祁冠三鎮靜的連他自己都吃驚。
「是不是?……」說著小夥子就要奔行軍床。
祁冠三笑嘻嘻地說:「針灸病人怕風,請您……別……」
「怎麼?」小夥子有些憤憤。
「……父老鄉親們關照!」他雙手抱拳作揖:「別斷了在下的生意!」
祁冠三自信平日人緣不錯,敢於孤注一擲。
果然有人說話了:「祁大爺可是『哥兒們性情』,咱別讓他砸買賣!」賣刀具的漢子說。
一行人居然離去。
「羅書記要喝水嗎?」祁冠三其實是向羅國夫通信:搜查者已離去。
「是口渴!……」羅國夫在床上隔著罩單說:「可不是喝的時候!……」
真被他說準,後門「喀噠」一響小王欣闖進來:
「祁爺爺!您看見那貪官了嗎?」他氣急敗壞地說,夾雜著哭腔。
「你一個小東西,攙和在裡面做什麼?」祁冠三嚴厲地說。
「我媽死了!」王欣哭訴著。
「啊?!」祁冠三大吃一驚:「怎麼死的,在哪裡?」
「讓那個貪官氣死的!……我媽找他講理,他不聽!……」
祁冠三發覺行軍床上嘆了口氣。
「她?……現在哪裡?」
「在家!趙二叔把她揹回家。……」
「應該趕緊送醫院,回家幹什麼?」祁冠三著急地說。
「趙二叔是要送醫院的,我媽不讓!」
「你放些什麼屁!你媽死了還能說話?」
「她……又緩過來了!」王欣解釋地說。
祁冠三也大喘一口氣,對這不懂事卻又倔強的孩子表示無奈,罵也不是,怨也不是。
「那你不在家守著你媽,到處狼竄什麼?」
「我……我……」王欣憤怒至極:「我看到這後門外草倒了,有腳印!」
他向行軍床走來,伸手就要揭那罩單:「我要找到那貪官,殺了他,要他的命!……」他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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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