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二十一 「蠻性遺留」還是「處士橫議」?
自吃過午飯祁冠三就覺得今天的市面不平常,像是要發生什麼大事。人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忽而蜂擁而來,忽而呼嘯而去,診所門外人流像穿梭。如果傾耳細聽的話,一回傳來抑揚頓挫的數來寶,一回又似口號聲,隱約之間好像有于喜蓮的哭聲。……最恰當的形容莫過是「文化大革命」,那種人心浮躁,不安於市的氣氛,比之今天很相當。
祁老人平日不與人交往,也絕不向任何人打聽與己無關的事。積四十年被冠上「反革命」帽子受迫害的經驗,他明確自己的身份是「鯨刑」了的「配軍」,紋了「紅字」的囚奴。雖在餘生之年被放歸田里,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到當局特別的「關注」;周圍發生了任何蛛絲馬跡,他也會被首當其衝的列為「審查對象」。因此他謹言慎行獨來獨往,如果不接觸其內心世界,從外表上看,他就是一個除了行醫需要之外的有目無所視,有耳無所聞的瞎子,聾子。
今天的事似乎難以裝聾作啞,因為在他診所等待就醫的病友中就表示了不平常的關心。
「怎麼回事?」一位中年男子問同伴。
「……聽說是…是市委書記下鄉視察!」一個伴老媽求醫的青年答。
「視察就視察吧,幹麼前擁後護的?」
「書記視察嘛,總該講講話吧,……見群眾就宣傳嘛!」
「不像!」一位帶眼鏡的老翁插嘴:「視察該有警衛、公安保駕呀!還能讓人們這樣隨便走來走去?」
「倒像是召開現場會。」中年男子提出新見解:「人們可以隨時、隨地的發表不同意見。……」
候診者們憑自己的經驗做著隔靴搔癢式的猜測,直到一位村居打扮的婦人加入行列時情勢才為之一變:
「……是個貪官!」她答覆同病相憐者的提問:「聽說又能殺豬,……還……會踢球!」
大家更加摸不著頭腦,倒是一位陪伴爺爺來候診的年青姑娘耐不得寂寞,跑去打探一番,回來報說:「是市委書記羅國夫來了,大家罵他是貪官,屠夫,有的叫他羅俅?」
「誰這麼大膽!」一個老婦怯怯地說:「這不是造反?」
「……造反倒不見得,恐怕會……『炸市』!」戴眼鏡老翁斟酌地說。
「炸市?!」大家異口同聲地重覆著這個字眼。
「你想……」老翁繼續自己的分析:「堂堂一個大書記,一市之主,在這裡被淹了口水,哪能善罷甘休?用不了一個小時,公安、武警就會開來,這市面還能保得住?」
大家一聽有理,頓時緊張起來。兩三個膽小的趕緊向祁大夫打招呼、「告假」:「今天人多(或還有他事要辦)……明後天再來!……」
膽大的卻覺得機會難得,也「告假」說:「去去就來!」
剩下一位老翁和陪他的孫女卻要堅持做完針灸。他是個「中風後遺症」患者,耳朵也重聽,雖然關心周圍事務卻聽不清要領。他緩緩地在孫女扶持下躺在專為針灸而設的行軍床上,仍惦記著市面上發生的「大事」:
「冠三吶!……」他大聲問:「這外面狼奔豕突的,究竟為什麼?」顯然他有自己的成見。
老翁是本市唯一一所大學⎯⎯豫東文理學院教授,以講《韓非子》出名,已退休。
「這……」祁冠三對老翁全然蔑視群眾行動的貴族式態度很不以為然,但又不願反駁,只好輕描淡寫地說:「……『匹夫抗憤,處士橫議(《後漢書.黨錮列傳》)』古已有之,不必大驚小怪!」
儘管祁冠三使足了力氣,老翁還是聽錯了:「什麼?……『附議』……不對,應該是『蟻附』吧?……孫子曰:『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這些買賣人,見錢眼開,他們『忿』什麼?牛頭不對馬嘴嘛!……」
孫女不得不插話:「爺爺!您治您的病,操這麼大的心幹什麼?」
「……當年『五四』時代……周作人有言……」老翁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不願理會,繼續「橫議」:「……文明不足的社會往往有『蠻性遺留』,不受理性的統轄,易受感性的蠱動。……此其謂也!無知無識,妄議天下大事,害國、害己,『文化大革命』不就是教訓?……還……」
在騷動不安的氣氛中,祁冠三仍然一絲不茍地為老翁行針布灸,然後嚴緊地給他蓋上特制的有木架支持的「罩單」。老翁雖然仍嘮叨不休卻只能以自己做聽眾了。
祁冠三其實並非完全是對老翁不耐,只是因為他腦子裡反覆著一個沒法摒棄的可怕的字眼⎯⎯「炸市」而心神不定。
人群、財物集中的市場,由於突發的因素,如:失火、兵燹、搶掠、地震、「抓丁」等等而引起騷動,帶來人心恐慌,秩序混亂。一旦局面無法控制就釀成「炸市」,財物被毀,人頭落地!
在祁冠三六十餘年的經歷中,二道壩的「炸市」算是頻繁的。遠的不說,僅中共建政後,大規模發生就有五次:
1952年「土改」期間,二道壩做為刑場在處決一名地主時,有農民喊冤,並以石塊襲擊執刑士兵,招致開槍鎮壓。市場遭受波及,避亂及不滿的人群乘機劫掠。擴大鎮壓範圍之後,屍體隨黃河飄流,黃水變了紅色。
1959年「大煉鋼鐵」,二道壩周圍被闢為「基地」。「小高爐」火焰熊熊濃煙沖天,招致市場方面與「煉鐵」方面的衝突。有人趁勢把火延上市場。
「文化大革命」時期,「造反派」將隊伍開到市場來,揚言「消滅資本主義殘餘,割資本主義尾巴」,與與市者發生利害衝突。互相鬥毆死傷十數人。
「改革開放」不久,1981年處於丘封與考縣之間的二道壩因稅收歸屬不清,兩縣稅收人員衝突。毆鬥互有死傷,被害人洩憤放火,一半攤戶成為瓦礫。
「六四」時,二道壩再度成為刑場,市人罷市達一月之久。
眼前是為什麼?祁冠三茫然不解。
他開門走出戶外,向出事地點極目望去。人頭攢動、聲音嘈雜,似狂飆,似漩流,似脫韁的的野馬群,不管怎樣往寬處想也逃不脫「炸市」的印象。情形已經相當緊急了,必須有所行動了。他急忙向前一步抓住那懸掛《中醫祁》幌子的繩索,同時不自主地向斜對面的「鎖鑰修配站」望了一眼。……
「修配站」鎖著門,那無處不在的張文陸一定是看熱鬧去了。
「還是難得安分呀!」他近乎自語地嘆道。同時三把兩把將幌子扯下,從窗口向櫃台上一扔。……
對張文陸來說眼前是難得的一幕。年紀小,對「文化大革命」沒有印象。但從「大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的口吻中他知道,那是個荒唐的年月,可也是個大快人心的年月。平日作威作福視老百姓如草芥的大官一個個灰頭土臉,威風掃地。
文陸認定一個理,官有兩種:好官和壞官。好官一生都小心翼翼「為人民服務」,見上級尊敬,對下級尊重,對老百姓沒脾氣。老老實實幹一輩子,最後混個「X級幹部」然後退位,死去。
壞官也有一個大致的規律:仗著父兄勢力拉皮條、扯關係,今天當「員」明天當「長」,後天就能混到「局級」。房子唯恐小,汽車唯恐大,見上級點頭,見下級揚頭,對老百姓用鼻子說話,十個中有五雙是又貪又酷。
眼前就是這樣一個大官,像過街老鼠,被老百姓追得疲於奔命。大家異口同聲說他是貪官、屠夫………
張文陸義憤填膺,他紮緊鞋帶,捋起袖口,隨著人群的湧動而觀察機會,準備隨時施展拳腳給這貪官來個「滿臉花」或「烏眼青」。可是很遺憾,不等他有所施為,忽然傳來消息,貪官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見了!這使他悵然若失。@#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