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二十 書記私訪
天總是灰濛濛。
仲秋季節,上午十點多鐘,應該是豔陽當頭的時候,那太陽竟似遮擋在紗屏之外,一團邊緣模糊搖曳不定的白影。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好多年了。
有人說:這是上天在垂示「天象」⎯⎯「雲翳蔽日」,主「小人擅權,君上昏昧」。
他們卻為此都付出了代價,大多被街道幹部或公安叫到派出所裡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並警告其不得再「造謠生事,散佈迷信」!極個別的⎯⎯是位退休三輪工人,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這是因為該人竟敢舉例佐證這種「天象」,把齊桓公、唐明皇與毛澤東都羅致其中,說是因「信任奸佞」而葬送了「一世英名」。……
「教育者」對老人們進行了「細緻耐心地說服」。向他們宣示:當今國家的帶路人⎯我們的「總設計師」及「核心」都是「英明集體」中的第二代第三代,比之當年「紅太陽」毫無遜色。有這樣的領導帶領我們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小康社會」是人民的幸運。我們理應感激、知恩,怎能「喪心病狂」地比之為雲翳障目的昏君、劣帝?(當然這樣的「教育」也有疏失,它沒有把毛澤東⎯⎯當年的「紅太陽」剔除在外)姑念老人們年老糊塗,對新鮮事物學習不足,因而免於追究,云云。
於是當局大力普及科學知識,希望以科學闡述穩定人心。誰知,蠱惑更甚!
專家們語出驚人,說:這叫霧霾是空氣污染,足以危及人類生存!
老百姓目瞪口呆,在「不許煽動、造謠」的法令下只能竊竊私語:怪不得這些年來本市怪病發生率直線增加。肺癌、肝癌、乳癌、白血病……這些過去很少聽說的病現在竟不以為奇了。
「國家環保部」曾發過一份文件,全國大、中二十個污染程度最嚴重的城市,本市名列第七,是被點名必須要在「短期內改善」的城市。
不僅如此⎯⎯這空氣污染畢竟是可以被看得、感覺得到的。還有在不知不覺中被污染的項目,像水質污染,土質污染,生存環境污染,等等……。一系列新課題都一古腦兒端到了汴州市委常委的會議桌上。市委書記羅國夫把這些一眼看不到頭的文件、檔案、資料、報告用唐朝詩人李商隱的半句詩來概括,叫「蓬山萬重」。
從今年年初開始,在羅書記的主持、督導下以臨戰姿態,號令本市大小機關、團體、工廠、商店、學校以至鄉村,召開了不同規模的大會、小會、誓師會、專業會。以「三廢(廢水、廢氣、廢棄物)」為治理目標大打了一場「人民戰爭」。結果,成效雖不能說沒有,但卻不甚顯著。原因是「人民」起來了,而一些與污染源直接關聯的大企業依然故我,無動於衷。
這些大戶多是中央部門的直屬企業,靠山硬,膽子壯,說起話來調門也粗。他們的理由是治理要有科學方案,要資金。上面不出錢,不出技術,本身無處籌措,有勁也無處使。
中央只管打雷不管下雨,只管向地方企業要成效不去解決實際困難,大家只好望「央」興嘆。
羅國夫在中央及省委等上級眼裡本來就是「諸侯症」的代表,善於以地方的「對策」來對抗中央的政策。就拿這治理污染來說吧,明知道各大企業是重點卻要發動什麼「人民戰爭」,把焦點直接暴露到人民面前,等於把「球」踢回了中央,使中央被動⎯⎯是「刁官猾吏」的典型。因此,一個早就醞釀的議論又再次在省委中浮現,建議拿掉他的「烏紗帽」。
而在下級及老百姓眼裡羅國夫則是一個庸官懦吏的形象⎯⎯只知向下施壓伸手,不敢向上級爭權益的「窩囊廢」。
武大郎攀槓子⎯⎯上下不夠底;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
羅國夫和汴州的老百姓一樣,每天望著頭頂上的那團污染層⎯⎯懸浮顆粒物和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的混合體,盼望重見天日。每天看市環保局送來的各項指標性的化驗報告,希望指數能降低。
就像是個癱瘓病人,新病雖沒增加老病卻不見好。事情到了這般天地,不僅關係自己為官一任的政聲,而且實在良心上難以平衡。不能造福鄉里,總不能遺害地方吧?羅國夫一生少有的放下耿介孤傲的身段,對中央及省的駐汴企業做挨家挨戶的登門拜訪⎯⎯用他的話說,這叫「上門乞討」。希望以地方當政者的誠心來換取對方的合作。
在搪塞、推諉,說大話、使小錢,熱誠接待、漠然處之,等等「待遇」下,羅書記鍥而不捨,事情在慢慢的起變化。
羅書記出訪輕裝簡從,不帶秘書或工作人員,只司機小趙一人驅車帶路。所到之處「自報家門」,不勞對方接送。人送名稱曰「私訪」。
今天,他「私訪」來到「黃河造紙總廠」。這是國家輕工業部直屬企業,它出產的畫報馳名國內及東南亞。所有中央級的畫報都以採用此種型號的紙張為標榜,產量大,「三廢」也多。此廠處丘封縣境,距二道壩二里之遙。
可是不巧,吃了閉門羹。不怨對方架子大,而是羅書記急於求成,甚至出門連日曆都沒看。今天是星期天,廠方所有主要領導人都不上班。
羅書記後悔過早的把司機小趙打發回了市委,如今竟成了「步行將軍」。卻又不願麻煩廠方派車送客,只好去二道壩,打算從那裡乘公共汽車回汴州,於是信步而來。
到了二道壩,受到那熱氣騰騰的感染反而不願就此離去。索性做一次道地的真正意義的私訪。
他安步當車,感受著日升月斗的平民生活,進入一個純屬老百姓的環境……
在一家飯館,他要了一碗海鮮麵以解燃眉之「饑」。味道倒也不錯,只是衛生條件過差。地面、桌上剩菜狼籍,湯麵本身也時有發現砂粒、草皮。
他看看手錶,十二時十一分。
進入書場,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評書演員把一部《張生戲鶯鶯》說得「穢聲穢色」,多數人面紅耳赤卻不願離去,而幾個年紀不大的女子只好掩耳而逃。這使得羅書記想起文化領域的「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影響⎯⎯黃色氾濫。涉身此等場合不僅是黨性所不允許,即使是人格上也堪堪是污辱。他走出場外對收錢的人說:「你們說這樣的段子,不怕犯法?」
對方瞪眼說道:「有聽的就有說的,這是市場規律。懂嗎?」
時間一長羅書記的「平民」姿態不知不覺地淡漠,「官氣」自然的還原:「我看這個丘封縣的文化局長該撤職!」他一肚火氣地說。
「他撤不撤職和我們沒關係,我們又不是靠他來養活!」收費員毫不在乎地說。
這也對,市場規律嘛!文化局長又不是衣食父母。
羅書記乾瞪眼,沒話反駁。
乞兒們的眼力是驚人的。他們的面相術或許能使最自負的「子平」、「諸葛」之流赧顏而退。羅書記的「官氣」與他的像貌⎯⎯高顴骨、鷹勾鼻,即使寬邊眼鏡也遮不住的尖利目光⎯⎯和打扮⎯⎯夾克在手,長袖、風紀扣緊扣的襯衫,筆挺的長褲⎯⎯相結合,既有學究式的刻板也帶官僚式的威嚴。這類人,並非慈善之輩但也不是冷血動物。心冷、面嫩,向他乞討不會大方卻也不會一無所穫。於是圍起來一番聒噪,糾纏不休。羅書記用五分幣和毛票一一打發卻還嫌少。結果正應了「善財難捨」的俗語,一撥一撥輪流而來。羅書記終於不耐了,板起臉斥道:「社會主義社會你們還要飯,不害臊嗎?……不怕丟臉?」
誰知,羅書記的施捨感動不了任何人,而這句關於社會主義的話卻得罪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一個身揹長筐路過這裡的中年人擠進圈內笑嘻嘻地對著羅國夫說:「讓你那社會主義把要飯的都養起來,不就沒臉可丟了嗎?」
乞兒們笑得前仰後合。
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鄭重其事地說:「這社會主義在它的祖國⎯⎯蘇聯都成了破爛了,你在這裡還抱著不放,是騙你自己,還是騙老百姓?」
忽然一個敞懷的壯漢拍著他的肩膀說:「社會主義先生!……您贊成社會主義?真好!……工人階級是社會主義的領導階級,是吧?我……」他拍拍胸脯:「我三十年工齡的工人階級,可下崗了!我兒子……」他拉過一個與他同樣體魄的小夥子,也拍拍他的胸脯:「工人階級!……下崗了!這是你社會主義不管用,還是我們這工人階級不爭氣?」
這情形簡直就像是「文化大革命」批鬥「走資派」,只差彎腰、低頭、「噴氣式(紅衛兵發明的一種體罰)」了!
羅國夫以蔑視、憤怒而又不乏憐憫的表情環視周圍,不說話。其實是說也沒用。
聲討的聲浪一波一波擴散,引起市場負責維護秩序的「警民聯防小組」的注意。二名組員循聲趕來,一面驅趕乞丐一面喝斥辯論者:「放著生意不做,跑到這裡來起鬨、鬧事!……錢掙多了,撐的?…想多交點稅是不是?」
正待追究「核心」人物時,為首的一位卻愣住了:「羅書記!……」@#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