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選擇家庭,
卻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
我們總是在落跑,而且通常都是在半夜進行。我偶爾會聽到爸媽討論那些追著我們跑的傢伙,爸爸叫他們吸血鬼、蓋世太保、走狗。有時候他會說那些人是標準石油公司的主管,想偷走媽媽家族在德州的土地,有時候說他們是FBI探員,為了一些他不願意說出來連累我們的案子而追著他跑。
因為爸爸很肯定有一票聯邦調查員在追蹤他,所以他總是故意把沒有裝濾嘴的香煙倒著抽。他說這樣一來,他習慣抽的寶馬牌標誌就會被燒掉,探員就沒辦法從煙屁股堆裡找到蛛絲馬跡。但媽媽說,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調查局探員在追爸爸,他那麼說只是因為FBI探員比起債主好聽多了。
我們像遊牧民族一樣居無定所,待過內華達州、亞利桑那州、加州等灰塵僕僕的採礦小鎮。那裡總是很荒涼,只有幾間破爛的小屋、一間加油站、一間雜貨店,一、兩間酒吧。
那些小鎮都有一些奇怪的名字像是針鎮、柏斯鎮、派鎮、還有個為何鎮,附近也有一些詭異的地名,像是迷信山脈、乾涸蘇打湖、老女人山。總之,愈是荒涼、離群索居的城鎮,爸媽就愈喜歡。
…………
那些小鎮裡的居民,有些人已經待很久了,有些則跟我們一樣四處漂流。他們大多是賭徒、前科犯、退伍老兵或媽媽嘴裡「不檢點的情婦」。
那裡也有老採礦人,臉被太陽曬得又皺又黑,像是曬乾的蘋果一樣。
那裡的小孩體型總是很精瘦結實,手腳上都是老繭。我們會跟他們做朋友,但不是很親密的朋友,因為我們知道遲早又要搬家。
有時候我們會去學校上學,但不是太常去,大多數時候,爸爸媽媽會在家裡教我們。
我們才五歲,媽媽就很常念一些沒有圖片的文字書給我們聽,爸爸則負責教我們數學。他也會教我們一些很實用的重要知識,像是怎麼樣打摩斯密碼,或是絕對不可以吃北極熊的肝,因為熊肝裡的維他命A太多了,會讓我們的小命掛掉。
他也教我們如何開槍、如何使用媽媽的弓箭,還有怎樣握著刀背擲出飛刀,「啪」一聲完美擊中目標。
我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很會用爸爸的手槍,那是一把有六發子彈的黑色手槍,我可以在三十步之遙的距離連開六槍,命中五個啤酒瓶。
我總是雙手握著手槍,瞄準槍管,平穩扣住扳機,直到發出巨響的瞬間,子彈發射出去,酒瓶應聲爆裂……
媽媽是在沙漠裡長大的,她喜歡那種乾燥熾熱的天氣。
夕陽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一片火,還有那一望無際的空曠感,舉目所見的地面,在過去都曾是巨大的海床。
一般平常人很難在沙漠環境生存,但是對媽媽來說卻如魚得水,就算兩手空空她也能夠生存。她教我們分辨沙漠裡的植物:哪些是可食用的、哪些是有毒的;即使沒有人在沙漠中找得到水,她就是能找到水,而且她知道在緊急狀況下,只要找到多少水就可以存活。
媽媽告訴我們,喝未過濾的水對人體是好的,哪怕是路邊水溝的水,只要你看到動物也在喝,那就沒事了。都市裡加氯處理的水,是給弱不禁風的「遜咖」喝的。
她也覺得「遜咖」才用「牙膏」,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會把蘇打粉倒到手掌心裡,加上一點點雙氧水,然後用手指頭沾著那些滋滋作響的自製牙膏刷牙。
我也對沙漠感到著迷。
太陽高掛在空中時,地表上的沙會被曬得發燙,如果你是嬌生慣養、非得穿鞋子不可的小孩,那可有罪受了。但是因為我們總是光著腳跑來跑去,腳丫變得跟野牛皮一樣又厚又硬,所以滾燙的沙子也難不倒我們。
我們會赤手空拳抓蠍子、蛇和角蜥,也會到處找金子;如果找不到金子,就改蒐集其它值錢的石頭,像是綠松石或是石榴石。
接近日落的時候,沙漠的氣溫會開始變涼,蚊子也愈來愈多,數量濃密到會跟逐漸變暗的天色融合在一起。
接著天色全暗之後,氣溫就會驟降,冷到我們得趕緊裹起毛毯。
沙漠裡還有恐怖的沙塵暴,有時候在完全沒有預兆的狀況下就襲捲而來。有時候你會先看到遠遠的沙漠裡捲起一些沙塵,像是跳著邪惡的舞步一樣盤旋而來。
沙漠裡的強風開始捲起飛沙走石時,眼前的能見度距離只有不到一呎,如果你沒辦法立刻找到一間房子或是車子藏身,那就得趕快蹲坐在地上,緊緊閉上眼睛和嘴巴、用手捂住耳朵、屈膝把臉埋到大腿上,不然猛烈的沙塵很快就會灌進你的身體裡。
有時候會迎面襲來一大捆枯草,但是因為枯草很輕,被風一吹就彈來彈去,所以被打到其實不會痛。如果沙塵暴的威力真的強到無法抵抗,那你就得學習像枯草堆一樣,隨風滾來滾去。
沙漠終於下起雨的時候,天空會變得很暗,雲層很重,雨滴像玻璃彈珠一樣從天空摔落。很多爸媽會擔心孩子被閃電擊中,但是我家的爸爸媽媽從來沒在怕,他們讓我們跑出去玩水,讓我們站在沙漠裡溫暖的水流裡潑水、大聲唱歌跳舞。
天空低垂的烏雲不斷拋擲出閃電,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讓大地都晃動起來,我們會試圖抓住看起來最霹靂、最威猛的閃電,就像在欣賞一場絢麗的煙火秀一樣。
暴雨過後,老爸會帶我們到原本乾涸的旱谷去,觀賞河水暴漲後兇猛的奔流,發出陣陣推擠的怒吼聲。雨過天晴的隔天,巨人柱仙人掌和梨果仙人掌每顆都變得胖嘟嘟的,這些植物終於有機會喝水喝到飽,下次可以盡情暢飲又是好久好久以後啦!
其實我們也很像仙人掌,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一有機會吃,就會卯起來狼吞虎嚥塞到飽。
我們還住在內華達州時,有一次,一輛滿載著哈密瓜的火車在開往東岸的途中發生意外翻車了,爸爸逮住機會,把一箱一箱哈密瓜搬回家,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過哈密瓜,但那次我們吃了數不盡的新鮮哈密瓜、燉哈密瓜,甚至是炸哈密瓜。
還有一次在加州的時候,葡萄園的工人集體罷工,老闆只好讓人進來園裡採葡萄,隨你採多少,秤重一磅只要五分錢,我們全家就飛車開了一百多哩趕到那裡。
葡萄藤蔓上每顆熟透的果實都鮮嫩欲滴,好像一不注意就會從藤蔓上爆開來,變成一顆顆比我的頭還要大的葡萄炸彈一樣。我們整台車塞滿了新鮮的綠色葡萄,後車廂塞得滿滿的,連前座置物箱都塞滿了,爸爸接著在我們的大腿上堆葡萄,堆到我們都快要滅頂了。
接下來幾個禮拜,我們三餐都吃葡萄。
爸爸跟我們解釋,這些不斷流浪、搬家都只是暫時的。他有個很好的計劃,絕對會找到金子。◇#
——節錄自《玻璃城堡》/遠流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珍奈特‧沃爾斯 (Jeannette Walls)
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女子學院(Barnard),目前與紐約多家媒體合作,擔任新聞作家。她的回憶錄《玻璃城堡》是美國《紐約時報》暢銷書,上榜六年多。
她也寫了兩本小說《半跛駿馬》和《銀色之星》。
沃爾斯目前和作家丈夫約翰‧泰勒居住於維吉尼亞州鄉間。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