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但是這等瞞天過海之計只能混得一時,哪能保持永遠?一旦暴露不但文陸從此不得翻身,連救他的老工人以及劉建中都得受牽連。於是還在劉建中做出保護張文陸決定的當時,就已決定他必需離開本廠。「六四」過後不久,工廠實行「優化組合」,文陸下了崗。只發生活費,保留廠籍,可以自謀生路。
才十六歲的張文陸要離開本廠到別處去闖蕩一片天地,臨行時到劉建中家告別。
這位唯一曾帶給他有限溫暖的「親人」,正在家斜躺在一隻長沙發上發燒。身旁一臉盆清水,他不時的擰著手巾覆上自己的前額。
文陸已作好思想準備,一通劈頭蓋臉的臭罵!
出乎預料,劉建中不但態度溫和而且很帶「親人」味:
「你要走了……」他指指茶几上的水果,示意自己動手:「走了好!……反正這個農機廠早晚得關門。技術落後、產品滯銷,人民公社沒有了,誰還買這種東西?……」
他發泄著不滿,口氣嚴重得似乎天就要塌下來。但文陸卻無動於衷,反正他已離廠了。
「所以,你還是走了好,『早死早托生』,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形勢比人強,我和你父親在你這年齡時,是剛穿軍裝的戰士。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聽黨的話』跟黨走!……」他要彎腰吐痰,文陸趕緊把痰盂端到他面前,吐完痰繼續說:「……可是,這句話現在不靈了。奇怪地是,你越是強調這句話,就越不靈!當年知識份子聽黨的話「大鳴大放」成了右派份子;『大躍進』大家聽黨的話,我們縣餓死一千六;『文化大革命』就更說不得了!……怎麼弄成這樣子,誰也說不明白!……所以趁著年轻到外面闖蕩、闖蕩,或許還能闖出個道理來!」
吃了午飯文陸要離開,劉建中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文陸想了想說:「二條:一,離廠期間所有該發的下崗生活補助費請劉叔叔代為領取、保存。二,我才十六歲,不夠領『公民證』的資格。可是出門在外沒有個證件,遇到麻煩就說不清楚!」他想的還很周到。
劉建中抬頭望天:「前一條好辦,這後一條嘛……好吧!我來想辦法。」
過了兩天,農機場的辦事員小王來集體宿舍,竟當面甩給他一本「戶口本」:
「戶主:張文陸,出生日期:1973年9月17日,家庭成員:無……」
十五 江湖「六子」
說文陸已經十八歲了,八成的人不會相信。 不僅沒有個成人樣,就是放在低兩歲的孩子群裡也是最不起眼、最不惹人注目、最不招人喜歡的「小痞子」之類。
娃娃臉、一米六剛出頭,頭髮從來不整,衣服從來就沒「標準」過,常年一雙球鞋連牌子也沒換過。這種打扮在中學生群裡很有些老成,而在「小款爺」群中則又似太「嫩」。 他的新哥兒們李麟說他是不倫不類,很確當地勾勒出他那沒有特點的特點。
但文陸卻有一項傲人記錄,他是中國自有「下崗」這項制度以來的第一批踐行者。
離開邑縣兩年多,他回來了。
他提了兩瓶汾酒、兩條紅塔山牌香煙、兩盒長白山老山蔘及一筐柑橘走進劉建中家裡。
「……才兩年就變了!……」劉建中從臥室走進客廳,對著張文陸喜出望外的說:「長高了,也胖了,大人樣了,不是人見人煩的『小六子』了!……」他調侃著:「孫猴子取經,快把你那降妖伏怪的事對我好好說說!……」
在有酒有魚的家宴裡,張文陸擺脫了過去在劉家慣有的拘謹,暢談了兩年來的經歷見聞。他說,他自離開邑縣就輾轉到了山西礦區。先做見習司機,後加入長途運輸公司。陽泉的鐵鍋,大同的銅鍋,運往寧夏換回那裡的羊皮、枸杞;太原的紡織品換回內蒙的香蘑、皮革。中途與盜匪、歹徒鬥力鬥智;在私人煤礦裡幹活差點被當成「葉子(即被同伴誆騙暗害的死者。這些同伴再以「死於事故」為名向礦主要挾錢財)」等等、等等,……
提到被拘留一個月時,他說是公安「誤良為盜」、「屈打成招」。對認識李麟一事隻字不提。……
劉建中及老伴一時驚愕惶恐,一時又唏噓不已。
但劉建中似乎不以此為滿足。大概是患病或長期消息閉塞,他渴望更廣泛的「新聞」。於是文陸談到上海的「藍光敢死隊」,廣州的機場爆炸,甘肅火車爆炸,河南的隧道塌陷;達賴喇嘛的「藏獨」,新疆的「東土耳其斯坦」,海外的「民運」,老百姓口中的「官倒」、腐敗;談到現代官場時背誦了兩首打油詩:
「一,嘴裡喝的法國牌,脖子上圍的『金利來』,坐著『奔馳』跑得快,懷裡摟著下一代!
二,工資基本不用,吃喝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動!」
「下作!」劉嬸破口大罵。
「哈哈!……」劉叔大笑,旋而痛心疾首:「怎麼好,怎麼好?……這個國家搞成這個樣子,這表面的繁榮還能堅持多久?……看來我們確實不行了,這個世界已經從我們的手裡溜走了!不怨別人,就怨我們共產黨自己,老百姓不再信任我們,共產黨從解放者變成了剝削者。我們沒能力去改變國家面貌,因為它已經按特權階層⎯⎯「官倒」的面貌改變過了。……怎麼解決?……我不贊成老百姓用暴力來表達意志,也不贊成我們黨連老百姓的舌頭也管起來。可形勢不由人!革命,革命一輩子,白幹!『五十年革命從頭幹,一覺又睡回到解放前(老幹部諺語)!』……」
他醉了,也累了,在劉嬸干預下進臥室休息。
可是從來不太喜歡張文陸的劉嬸卻在他面前也發起牢騷來:
「你劉叔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給共產黨幹事就是這樣,天天操心。不是操心別人整你,就是操心去整別人。」
「怎麼,有人要整劉叔?」文陸問。
「雖然名義上還是局長,可是……靠邊站了!」
「為什麼?」
「還用問『為什麼』,需要唄!共產黨能把你提上來也就能把你拿下去。什麼理由不好找?『六四』清查不力,對『改革開放』不認真,年老該退位……總之,一句話,要是順大流當貪官就下不去,當了絆腳石就非得走人不可!」
「媽的!」文陸出了粗口,然後唸了兩句順口溜:「貪官第一線,好官靠邊站。」
「不說這些沒用的了!」劉嬸岔開話頭:「有兩件事,你劉叔要我向你交待……」
她說著走近寫字台,從抽屜中取出兩個信封一大、一小:「這個……」她指著大信封:「是你這二年的下崗生活補助費,一千零二十六塊。本來農機廠下馬了,他們想不認賬,是你劉叔跟他們講法律才爭來的。你數數!……」
文陸數了五百塊交還給劉嬸說給劉叔養病用。劉嬸堅決不收,最後文陸說是要求她繼續為他保存,才勉強收下。
「再一件事就是去照相館照張像,好讓你劉叔去替你辦身份證!」
「身份證?」文陸沒想到。
「是呀!你劉叔說:『小六子十八歲多了,在外面混事沒有證件辦不了事,該給他辦個正式證件。』縣公安局趙副局市長你劉叔的老戰友!已經打了招呼……」
「好唻!」文陸一蹦三高:「我這就去!」
文陸進臥室換了一件白襯衫,淺灰夾克外衣。他就要出門,可突然被劉嬸叫住了:「慢著!」
「有事?」文陸不解。
「你穿的是什麼?」她指著襯衣。
「怎麼?」文陸看看身上:「沒問題!」
「公安局剛發了通知:一些反動份子要搞『六四』二週年紀念,舉行『無言的游行』。他們的標誌就是白襯衣,胸間一朵花!」
文陸笑笑,不以為然的:「這也太大驚小怪了,我雖然是白襯衣可是沒有花呀!」
「這是什麼?」劉嬸指著襯衫胸袋的上緣。
文陸仔細一看,是製衣廠商標:一朵紅、黃相間的小花:「這也不行?」
「小心為好!」
「那末……這樣……」他把外衣拉鎖拉起並繫緊領扣:「行了吧!」
劉嬸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小心無大錯,別因為這點小事惹出大麻煩來!」
連劉嬸這樣的「老革命」也看不出,這其實不過是「六四」人士的神經戰,故意製造形勢,提醒人們不要忘掉「六四」。
文陸並不道破,僅說了句:「放心吧!」就跳下樓門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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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