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十三 尋舅續記
在「汴州市人民武裝部」招待所連睡三天。甚至吃飯也只是方便麵,李麟連門都不出。
第四天早晨穿衣時,那身黃軍裝突然引發他一連串疑問:
就是這身軍裝,接二連三的為他帶來麻煩。第一次是與魏雲英睹面而不能相認;第二次是為此挨了王欣一彈弓。又怎知舅舅不是因為這身「老虎皮」而懷以戒心呢?
他是以「濟南軍區前衛報社見習記者」的身分在此登記住宿的。本想借一身軍裝可以掩護「逃犯」的身分,因為人們對軍人的戒懼心理,可以逃過大部分無所不在的證件檢查。有利有弊,這身軍裝也該適時而隱了。
他換上一件嶄新的灰色夾克,一條淺黃毛料褲,「耐克」球鞋,外加一副太陽眼鏡。對著鏡子端詳自己,說是學生吧,令人難以心服,但如說是個小「款爺(小生意老闆)」則還是八九不離十的。他不禁笑了。
走出招待所樓門來到院子裡,傳達室的大嫂正在收拾院子。一見他走出來便拍手笑道:
「嚄!……嶄新剔亮,…這就對了!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有了這身『行頭』管保辦事會痛快得多!」
大嫂顯然把他當成是借出差尋芳獵豔的高幹子弟。將計就計,為顯示倜儻不羈他也拿起一把掃帚幫忙掃地。
「好幾天耷拉著臉,大概出師不利?」大嫂打趣著。
李麟不答,只是笑笑。
「時代不一樣了,大姑娘找對象有行市!……」
「我知道……」李麟故意興致盎然地說:「一個『豆(軍階,指一顆星的少尉)』太少!……」
「老黃曆了,…老黃曆了!」大嫂不屑地說:「一個『豆』太少,兩條『杠(指二道黃線的校級軍官)』太老,三個『豆(上尉)』難找,兩個『豆(中尉)』正好!……現在不時興了。現在大姑娘誰希罕當兵的?」
「那現在是什麼行市?」李麟笑問。
「你沒聽人家的順口溜:五十年代心肝,六十年代軍官,七十年代高幹,八十年代留洋漢,九十年代大款(有錢人)。」她如數家珍。
「什麼意思?」李麟裝做不懂。
「就是說,……五十年代興自由結婚,找心肝寶貝;六十年代軍人威信高,人人想嫁軍官。……」
「我明白了!七十年代願嫁高幹子弟,八十年代嫁留學生,九十年代就是有錢人吃香了!」李麟舉一反三。
「算你明白!現在穿軍服的吃不開了。你今天換了便服就算懂了行市。不過……」她打量著:「這相機也過時了。」
「怎麼,也該換?」李麟問。
「要是換成個『大哥大』就沒比了!不管到哪裡,準保被姑娘們擠得喘不過氣來!」
「那……我還得努力、努力呢!」李麟笑著跑出大門。
他特意在下午二時趕到二道壩,但在診所卻遇上「鐵將軍」把門。一打聽,舅舅也是三天沒上市。
望著遠遠的木橋,他反覆嘆息,命運總是與願望背道而馳。……
他無精打采地回身向渡口走著。一陣童聲掠過,抬頭一望,小王欣背著書包正朝他奔來。他迎上前一把抱起問:「你上學了?」
王欣回答是:「放學了!」
「怎麼不回家?」
「我來接媽媽。」王欣說著向後一指。
李麟順他的手望著,王欣媽正在幫一家衣攤裝車,大概做了幫工。她遠遠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叔叔,你為什麼不當軍人了?」王欣指著李麟的衣服。
這一問題卻不好回答。李麟只能含混地說:「軍人也不一定老是穿軍服。……」為防止再有此類問題,他主動轉移話頭:
「吃飯了沒?」
王欣猶豫地:「……沒……」
沒有絲毫猶豫,李麟拉起他走到正待關門的包子舖,要了十隻包子,然後軍人式的命令:「吃!」
「叔叔……」王欣一面噓著包子的熱氣,一面發問:「你又來這裡做什麼,買東西還是找人?」
「我……」李麟支吾地說:「我是來……想照幾張相!」他舉著相機。
「照什麼呢?」王欣認真地看看周圍,然後指著入口牌樓說:「照它吧!它是新的。」
「照過了!」
李麟說著向舅舅的診所走去。他故意驚訝地叫道:「怎麼這裡的那面幌子沒有了?那上面的字很講究!」
王欣歪著頭看了看周圍說:「沒掛幌子就是不上市,祁爺爺好幾天沒來了。」
「祁爺爺?」李麟驚訝王欣那親切的口氣:「你認識他?」
「當然!」王欣頗有點自豪:「他最心疼人。我好幾次肚子痛,都是他給我扎針扎好的。」
「他住哪裡?」李麟索性直問下去。
「不遠!……」王欣拉著他的手奔向壩邊,遙指著木橋:「看到那座橋嗎?過橋向東,一條小河拐彎的地方。他家好找,門上有個匾,寫的是:……重、新、做、人!叔叔,為什麼要『重新做人』?他不是很好的一個人嗎?」
李麟心裡一陣酸楚:可見舅舅過的是什麼日子!
「重新做人」四個字就像「坦白從寬」等政治術語一樣,是三十一歲的他與生俱來的伴隨者。說這話的人從來也不打算把他當成是人。或者說這個重新被「做」的人根本就不是一般意義的「人」。這實質上是奴隸,是馬、牛,是壓在陰世間永不得翻身的鬼。如今舅舅竟把它做成門匾,是無可奈何的自況,還是唾面自乾的反諷?是深沉,是淒楚?……
王欣看他定神凝想的樣子還以為自己又問錯了話,便試探地說:「叔叔,你要我陪你去找他嗎?」
「唔……不用了!」李麟說:「你陪媽媽回家吧,我一會兒也該走了。」
從二道壩步行至縣城,在一家澡堂洗了澡,吃了一家餐館特有的豫東刀削麵。然後又看了一場叫做「猛龍過江」的電影,散場時已經夜裡十點。於是他大步流星地折回二道壩,穿過阡陌來到木橋。
時值穀雨,清朗的夜晚,大概是為祈雨吧,蛙聲響做一團。此情此景倒有些像生他養他的家鄉。
他沿河邊小道向東走著,疏落的人家,茅屋與瓦舍並存。從明暗不等的窗影上可以估計出貧富的程度,那一燈如豆或者乾脆無光的自然是用不起電燈的貧寒人家;而窗明門亮且有院燈的則是殷實富戶了。
祁冠三家處於小河轉彎的鈍角,屋後是一片乾涸的池塘,長滿蘆葦。要想接近屋門則需要穿過一道酸棗叢生的藩籬,月光照著院內亂七八糟的紙箱、木板,以及用於製做草藥的原料和工具。堂屋大門剝落得不著一絲油漆,與之相對照黑色門匾上四個紅色大字「重新做人」則鮮豔明亮。
「砰砰!……」李麟敲門。
無應聲。
「砰砰!」再敲。
過了一陣,一個喑啞的嗓音問道:「誰,……哪位?……」
「大夫!」李麟哀求的聲調:「我家老娘病了,求您去看看!」他聲音很低。
「同志!……」祁冠三沒開門,在門後答話:「很對不起呀!我是個刑滿釋放分子。雖然蒙政府關懷,允許開業應診,可是仍要受街坊、鄰里監督、管制,定期還要向公安員匯報。尤其是夜間不能隨便外出。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別耽擱了令堂的病!」老人語調誠懇。但在李麟聽來卻帶著一股悲愴。世界上哪有這種事,醫生出診治病救人還得受管制?
「大夫,行行好吧!我娘上吐下瀉……」李麟決心做最後的努力。只求舅舅開門,做一次心照不宣的會面,明天他就遠走高飛。
可祁冠三卻依然不為所動:「要不,……」他似很為對方著想:「你就到鄉政府公安員那裡開張條子,允許我出診。那就也算合法了!」
李麟只有一聲嘆息:「好狠心的大夫!……」唯一的親人不能相認。命運注定,從此浪跡天涯,孤魂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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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