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他舉著相機繼續毫無目標地漫遊,從「土特產市」折回「便民市」。在那千奇百怪的彩色招牌當中,竟然發現一面紅邊、白底卻是黑色大字的布幌:中醫祁……
李麟卻不急於與舅舅見面。他看看時近正午,便來到一家牛肉麵館。除了牛肉麵之外叫了一升啤酒,一個拼盤。他邊吃邊向那「中醫祁」看去。像所有貨攤一樣,這也是一間約三米見方的匣形小屋,統一型號的塑膠板拼裝而成。淡黃色板壁,深綠色屋頂,門前斜擺一隻長椅,坐著四五個求診的病人。
他看看周圍沒有被監視的跡象,自己身後也沒「尾巴」,便起身、交賬、緩步走來,加入求診者行列。
與門框相連的板壁折放下來,空檔處便成了窗戶。那折平的板壁架在固定支撐點上,就成了一個寬大的桌面。在別的貨攤,它被當做櫃台,在診所,自然便成了醫案。後牆是一排羅列一系列中草藥名的藥廚,廚前一隻行軍床(帆布床)。與前門相對的是後門,大概是為了不時之需。
祁冠三坐在木椅上,一頂幹部呢帽上布滿塵土,瞎了的右眼使得右額、右頰連同右嘴角都緊縮起來,常年不刮,歷歷可數的鬍鬚,鬈曲在上唇及下頜。這種形象如果搬上舞台一定是最醜陋,最卑微反面典型。他正在招呼一位婦女……
婦女在看似丈夫的漢子陪同下,怯生生的入座。張口就直訴病情:
「頭暈……渾身沒勁。……」
祁冠三不答話,只抬起手向右牆一指:
一則「敬告」:
「望聞問切醫家所本。不才忝為懸壺之列,於祖師遺訓不敢或忘。是故,倘非本人求示,患者無需開口。如診斷與病象不合,診金分文不取!鑒諒為荷!
診金:每位╱次十五元。
老幼十元。
疑難急症廿元。
針灸每次八元,幼童減半。
貧困者面議。
中醫祁冠三 」
李麟印象:舅舅口氣不小,診金倒也公道,大約名聲不錯。
病婦大概不識字,她愣了片刻又絮叨起來:「不能提水……推磨也不行!可……」
「聽大夫的,還是聽你的?」丈夫訓斥著。
病婦碰了釘子卻不知是怎麼回事,只好把手臂服從地放在引枕上。祁冠三為其號脈,他閉上眼睛,足有十分鐘才慢慢睜眼:
「大妹妹生育頻繁,身體失補。如今肝鬱氣虛,心血不暢。四肢乏力,頭暈腰墜,月信也不正常,對嗎?」
病婦點點頭:「有時兩個月,有時一月來兩回。……」
「說句不中聽的話,都是你那心肝寶貝帶累了你。幾個孩?」
「六個哇!」她嘆口氣,以嗔怨的眼光看了丈夫一眼。
「吃點藥補補吧!」他搖著頭說。
時至廿世紀末,祁冠三用的還是毛筆。醫案上一方石硯,一大瓶足比得上暖水瓶大小的墨汁罐。
「三天一服,連吃六服,不可間斷!」他將藥方遞到婦人手中。
「要是不好還再來?」病婦擔心的問。
「要是你再來的話,我連這次的診金也還你!」祁瞎子決斷地說。
婦人在丈夫陪同下連聲道謝中離去。下一位看似條壯漢,卻無精打采。號脈之後被老人轉彎抹角數落了一頓:
「房事不節,自我戕害。對人家、對自己都沒好處。大好年華要知道有所撙節!……」
大漢被說的面紅耳赤,手抓著頭髮一聲不吭。
「也吃點補藥吧!可記著,要好自為之!」
第三位大約是位長期病號。老翁手腳不便,無需號脈逕行針灸。祁冠三把他扶至行軍床上,取穴行針,然後拉過一個特製木架罩住行軍床,再用白布單整個蓋住。病人被別有洞天的遮在裡面。
在等待為老人「起針」的時間裡,祁瞎子又為一位處於肝腹水狀態的女子施診。看來他似束手無策,只勸其家人送她去住醫院。沒有開藥方也沒收費。
在給老人「起」了針並送走之後下一個輪到李麟。
按例,李麟把手放在引枕上,祁瞎子照例閉上自己僅剩的左眼,號脈。時間超過好幾分鐘。祁冠三睜眼再望李麟的氣色,又查看了舌苔。終於他摘下花鏡揉著眼問道:「同志,有什麼見教?」
顯見他對無病裝病感到厭煩,而且大概也懷疑對方的動機,尤其還是位現役軍人。
「我……」李麟囁嚅地說:「胃不好……晚上睡覺也不好……這裡,……」他右手指指臉上的傷疤:「又癢又痛!」
在述說這一系列病況的同時,他在引枕上的左手緩緩張開。手掌內露出預先寫好的五個杏核大小的字:舅,我是麟子!
但,李麟卻在舅舅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不但如此,他甚至再一次閉起左眼,右手摸索著去取那案上的茶杯。
「從脈象上看……同志的心思似乎重了些!大概任務重………」突然,他似嗆著了,咳嗽連聲,那端茶杯的手一顫一歪,整杯茶水都灑到李麟的張開的左手掌上。
「對不起!對不起!……燙著您了!……」
說著,祁冠三拿起案上的稿紙替李麟擦拭。一張又一張,……直到字跡完全沒有了他還拿著手掌仔細觀察,口中唸叨:「沒燙破皮,還好!沒燙破皮……」
一絲失望的感覺籠上李麟心頭。
道歉之後祁冠三坐直身子,安祥地繼續自己的診斷:「……少尉同志脈象平穩有力,不像有什麼大礙。可能是軍務繁忙,訓練多、任務重、生活緊張造成壓力大。您又上進、好強有些不適應。不要緊的!……學習老一輩,提得起,放得下,千鈞重擔不皺眉。……」倒似軍中的政工幹部。
想不到舅舅如此絕情,李麟滿腔熱情化做一盆冷水澆頭。他沮喪地離開診所,雙腿就似抽去骨髓,灌了鉛。他沉重地沿市場走著。連回頭再看一眼的願望也沒有了。
走著,走著,不覺來到市場的盡頭。在春草叢生的壩面上坐下來,雙眼呆滯地凝望遠方。約一里開外是主壩,想像著那凌駕於地平面上被稱做「天河」的流水,它逝者如斯,不捨晝夜,見遍了中國人的苦難卻無動於衷。俗話說:流水無情。……
他仰天躺了下來。湛藍的天,清徹的雲,反襯他那落入低谷的心情。人世間沒有平直、現成的道路可走。苦難無底也無岸,倒不如投身滄浪,隨黃水東去……
市場的高音喇叭從遠處飄來一陣鐘聲。這是下午二點的訊號,它表示一天的集市即將結束。各貨攤進入尾聲,結賬,上門板,落鎖。再過一個鐘頭,所有交易完全停止,貨存人散。
李麟只好離開這傷心之地,打算回汴州再定行止。當他走回集市時卻遠見舅舅正在鎖門。那佝僂、蹣跚的身影在眾多忙碌的背景之下,就似一具不為人所願見的可以隨風而散的鬼魅。……
一絲同情又襲上心頭。舅舅在這個人形世界裡過的是鬼的生活,以殘老之軀周旋在魑魅魍魎之間。他的絕情是不是出於一種難言之隱?畢竟他們之間並沒見過面,自己以殺人逃犯之身冒然相就,他就不該有自我保護的本能?
這是一個武裝到舌尖的社會。人與人之間處於高度相互警惕的狀態,一言一行關係生死。
看來祁冠三連飯也沒吃。腋下夾著一隻鋁質飯盒,順坡緩緩走下堤壩。在田壟阡陌之間踽踽獨行,漸行漸遠。跨過一座木橋之後……不見了!
李麟來到渡口,開船的時間還沒到,他坐在橋板上望著水面發愣。
忽然一隻小手搭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抬頭一看,竟是那以彈弓傷人的男孩!
「叔叔,……」男孩很難為情地說:「我錯了!……媽媽說……解放軍也有好人!」
李麟望著那天真靦腆的面孔差點掉下淚來。對照舅舅的冷酷,這不打不相識的友情竟是更多的人性溫暖。
「不用道歉!」李麟拉著男孩的雙手:「應該說,那裡都有好人!老百姓……解放軍……都有好人!只有對老百姓不好的人才是壞人!」一面說,他一面向周圍望去。大約十幾米的遠處,男孩的母親正在用衣角擦眼。
男孩指著李麟的耳朵:「還疼嗎?」言下不勝懊悔。李麟索性把他抱起放在膝頭,指著他的鼻頭說道:「不要緊的。不過,以後可不能再用彈弓打人了!」
「壞人也不能打嗎?」他振振有詞地反問。
李麟想了一下說:「你年紀小,哪能分得清好人、壞人?有人對你很嚴厲,他卻是為了你好;有人心眼很壞,卻是一張笑臉。你年紀小,還不懂這些。反正不管怎麼說,以後不能用彈弓打人了!」
男孩想了想似懂非懂。
「你怎麼不去上學?」李麟突然問:「這麼大,該上三年級了!」
「我……」孩子很為難又氣憤:「不願上學!」
「為什麼?」
「同學說……我是小……『爆肚(一種風味菜,此處諧音隱射暴徒二字)』」孩子委屈地說。
「怎麼說你?」李麟不解。
「他們說……」男孩終於哭出聲來:「我爸是『爆肚』,我……是暴兒子……!」
像錐子刺向心窩,李麟憤怒地圓睜兩眼破口罵道:「混蛋!」
男孩嚇一跳,遲疑地問:「罵我嗎?」
「不!」李麟趕緊糾正:「不是罵你,我是罵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什麼是……落井下石?」男孩問。
「就是看著別人受傷,還向人家傷口撒鹽的人。」
「我沒受傷!」男孩反而更誤會了。
「你叫什麼?」李麟只好岔開話頭。
「王欣。」
「聽我說……小王欣,你還是該去上學!」李麟對他堅定地說。
「我怕!……」
「不怕,要勇敢!要是有人再說你是小暴徒,你就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是老百姓!糟蹋老百姓的才是暴徒呢!』……」
@#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