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心中有一個夢,一個關於「邊庭上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的官場夢。這個夢想非是源於對功名的執著或權勢的渴望,而是出於維繫祖上顯赫聲名的責任感,以及忠君報國、征戰沙場的軍人理想。
若論家世,楊志於梁山一百零八好漢中,與柴進、關勝等人相似,乃是楊令公楊業的子孫,可謂神將血脈、名門之後。北宋時,楊氏三代為將、一門忠烈,前仆後繼守衛邊疆,成為大宋的保護神。楊家將的傳奇代代相傳,而楊志,自幼耳聞先祖捨生忘死的事蹟,目睹北宋末年邊患深重的慘狀,早已視收拾舊山河為己任,願練就一身精湛武藝,報與帝王家。
為實現夢想,楊志年紀輕輕便應試武舉,躋身官場,做到了殿司制使官。他上應「天暗星」,若說星如其人的話,楊志的命途的確是時乖運蹇,黯淡無光。他生來臉頰一大塊青色胎記,相貌被遮去大半神采,也因此被稱「青面獸」。同時,他也沒有先祖殺敵立功的運氣,而是被派去為徽宗護送「花石綱」。
投名狀緣結梁山
「花石綱」乃專為皇家運送奇花異石的沉重任務,最是勞民傷財,《宋史》稱其「流毒州縣者達二十年」。或許是這筆不義之財合當遭劫,楊志取道黃河時,遭風浪打翻船隻,致使財寶盡失,他本人也不得已成了逃犯。待逢恩赦時,脫罪的楊志燃起重返官場的雄心壯志,準備拿出所有財產「孤注一擲」,赴京城拜會高俅,期盼著能夠恢復原職,等待光宗耀祖的機遇。
這一番坎坷身世,楊志在初遇當時的梁山頭領王倫時便坦誠道來。即便心底偏狹的王倫也肅然起敬,有心勸他入夥。雖然王倫相邀,存有制衡林沖的私心,但若非楊志身懷絕技、豪氣干雲,只怕也無法令這位白衣秀士另眼相待。
而楊志初上梁山的奇遇,竟也因時運不濟而致。在他路經梁山之前,那林沖正為無法呈獻「投名狀」而苦悶。就在限定的最後一天,林沖遇著一孤身漢子,準備取其首級獻於王倫,不料那漢子乖覺,見林沖持刀而來便逃之夭夭,只留下一擔財帛,卻是楊志一身家當。林沖要拿它去抵投名狀之失,楊志卻視它為打點官員的最後希望,激戰一觸即發。
林沖見山坡下轉出一條大漢,戴一頂紅纓氈笠,穿一條白緞征衫,七尺餘身材,臉上一塊青記最是駭人,正是怒氣沖沖尋找行李的楊志。那楊志手提朴刀,以為林沖是尋常強盜,高聲呵斥;林沖正一腔鬱悶無處派遣,舉起朴刀便與楊志纏鬥起來。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兩條好漢你來我往,一雙冰刃神出鬼沒,更在天地間激起兩道寒氣,直衝霄漢。
一霎時鬥了數十回合,兩人難分勝負,恰好王倫等人趕來,制止了搏鬥,與楊志互報家門。行李被奪、強敵在側,楊志孤身與梁山相對,卻心直口快、頂天立地,將平生遭遇如實道出。
楊志與林沖使一樣兵器,秉一樣血性,更懷一樣的高深功夫,與梁山的因緣卻是迥異。一個忍辱吞聲只求避難之所,一個備受禮遇卻有意遠離大山。與林沖絕處逢生的心境不同,楊志對「大秤分金銀,大腕吃酒肉,同做好漢」的綠林生活毫不動心,始終念著「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一體來玷污了」,仍要為自己爭取一個好前程。
亂世之中,楊志尚存一絲報國夢想,因而甫入山便匆匆離去,去那紅塵中再經一番磨礪。
售寶刀反受其咎
入得京城,楊志使盡了金銀財物,在樞密院買上告下地打點,方求得一紙文書,面見長官高太尉。曾教林沖飽受無妄之災的高俅,更不會把負罪潛逃的楊志放在眼裡,他不問花石綱失陷之因,亦不考較楊志武功才學,只一味發洩官威,將他一頓喝罵。最後,高俅將楊志的申請文書駁回,輕輕一筆便劃定楊志未來的命運。
求官無路,身無分文,不僅幾日來無法支付住店的費用,眼下的生活更是沒了著落。楊志空有一身本領,進不得盡忠廟堂,退不能獨善其身,無怪他心中憤懣,只恨高俅「忒毒害,恁地刻薄!」在山窮水盡之際,楊志把心一橫,欲將須臾不離身的祖傳寶刀去換千百貫錢,以做他日再尋出路的盤纏。
在梁山做上賓,在官府卻成了逃犯,酒宴上邀他入夥的話猶然在耳。楊志生於亂世,若是做些打家劫舍的「生意」,或就此歸了梁山,也無可厚非。儘管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偏偏愛惜羽毛,不肯輕易再做那戴罪之人。楊志敬祖先,先義後利,寶刀雖是至寶,終是身外之物。刀捨了,還有贖回的可能;若是清譽辱沒了,再無回頭的一天。故而在先祖的遺物與聲名之間,他毅然選擇了後者。
幾乎是懷著英雄末路的悲愴心緒,楊志到那最熱鬧的街市,插了草標,等待買主。哪知這世上,並無許多林沖那樣的愛刀之人,楊志候了幾個時辰,沒等到買家,卻招來一個京城人人避之不及的潑皮無賴——「沒毛大蟲」牛二。但見那人形貌粗陋,非人非鬼,黑凜凜一個大漢,醉醺醺衝到他跟前,搶過寶刀,便問價錢。
楊志要價三千貫銅錢,即三千兩紋銀,若換成今時的價值,須百萬元人民幣有餘。這樣一口刀,也稱得上價值連城了。牛二本就意圖尋事,聽到這「天價」,立刻胡攪蠻纏起來。他道平時切菜切肉的刀具也不過三十文一把,這把刀為何敢賣三千貫?楊志生性耿直坦蕩,便細細道出寶刀的三件奇處:
「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不信,先後取來銅錢、毛髮,要楊志當場試刀,無不應驗。原本過往百姓避瘟神一般躲著牛二,此時被寶刀吸引,漸漸圍上來一探究竟。牛二又問何為「殺人刀上沒血」,楊志解釋,刀快而不留血痕。牛二有意刁難,竟要他那活人做實驗。楊志潔身自好,斷不肯當街殺人,無奈牛二步步緊逼,要麼強取寶刀,要麼便叫楊志取他性命,一味糾纏不休。
這倒頗似韓信受辱於胯下的舊事。那個街市無賴,強硬攔下佩劍的少年,揚言,要麼殺了他,要不從他胯下鑽過。當然,楊志並無大將軍的忍性,何況他本是「魔星」轉世,熱血中生來潛藏著一股戾氣。此前連番受挫,現在又被無賴攔路,教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在搏鬥中,他一時性起,連搠三刀立刻將牛二斃命。犯下命案後,楊志卻不失為敢作敢當、光明磊落的好漢。他主動去官府投案,並請在場百姓出面作證。因他殺的是惡人,是為民除害,因而人人心中稱快,百姓甘願為他說情,斷案的府尹也有意從輕發落,獄卒更是暗中照應。過了六十日,楊志被判刺配北京,那口寶刀則沒官入庫。
生辰綱失陷落草
雖說不必償命,然而對楊志來說,只怕已萬劫不復的絕境。殺人獲罪,辱沒祖上威名;面刺金印,永遠無法抹去人生的污點;寶刀罰沒,他連最後的一絲驕傲也沒能保住。以楊志的品性與武功,卻一生鬱鬱不得志,這一切,不正是權奸當道、惡霸橫行帶來的深重災難嗎?在這樣一個亂世,若無水滸英雄出世,不知天地正氣何存?
原本以為,楊志此生仕途已斷送於高俅之手,誰曾想,他在北京竟遇到「貴人」——留守司長官梁中書。初入府衙,楊志便頗受賞識,當場開枷,留用廳前。梁中書有心提拔,還命楊志在校場大展武威,拜為管軍提轄使。晦暗的星空似乎微露曙光,楊志重獲官職,便視長官為再造恩公,懷著感遇之心,日夜殷勤聽候使喚。
英雄東山再起,依然無用武之地。那梁中書乃奸臣蔡京之婿,非護國賢臣,重用楊志,不過是出於一己之私。端午將至,梁中書籌備了價值十萬貫的生辰綱,送與蔡京賀壽,特意挑中楊志做押運官。本該在邊庭殺敵的堂堂武將,生生淪為私人保鏢,楊志以「志」為名,兩次為官卻皆不得志,始終無法擺脫明珠彈雀、牛鼎烹雞的命運。楊志之悲,亦家國之悲也。
為報答「恩相」,楊志只得應下差事,並提出喬裝出行,隨行之人務必任他調遣的請求,方敢啟程監押。一路上,他不顧同僚之情,催促軍官在暑熱天氣趕路,若有怠惰動輒打罵,令眾人怨聲載道。因途中多有強盜出沒,他們必須在白天趕路,他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此處亦可見楊志行事謹慎機警,只可惜他的軍事才能再次屈用在保護不義之財上。
楊志的計劃原本萬無一失,奈何手下軍卒不服管束,又遭遇吳用七人施計智取,官場之夢再次破碎。他無法向梁中書交差,又得罪一眾軍官,索性負罪潛逃,另尋一個去處。
這一次,楊志不再思慮著如何重返官場,而是和同為淪落人的魯智深,一同在二龍山落草,過上了與梁山好漢一般的快意生活。這一次,他不再為辱沒先祖清白而躊躇,而是放下所有顧忌,憑一刀一槍的真功夫爭取容身之處。或許兩番官場受挫的他,早已醒悟,君臣無道,良材錯用,自己的夢想便只是虛妄。
刀已失,夢初醒,倒不如在權力場之外,為自己打拼一方天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這或許就是楊志看透亂世後最真實的夢想。而梁山第十七位好漢的名號,正虛席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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