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三「為什麼托生成個人?」
李麟雙手把大腿一拍:「什麼世道!」
「強姦犯」從夢中驚醒,埋怨道:「深夜了,還一驚一詐的!讓人睡覺不?」接著翻了個身又打起呼嚕。
「病犯」卻試圖安慰獄友,他費力地轉過身對李麟問道:「頭回坐監,心情緊張,睡不著,是吧?」
「哪裡?」李麟漫不經心地回答。他仍沉浸在憤怒之中:「這地方我常來!」
「唔……那麽是有心事?」「病犯」很有經驗。
「嗯!」麟子順口答應。
「能說說嗎?」「病犯」居然有管閑事的心情。
「……我……我恨!」憋了好半天李麟才咬著牙崩出三個字。
「恨誰?」
「恨自己投錯了胎,為什麼單托生成個人?」
「嚄!……」「病犯」笑笑:「說到哪裡去了,不做人做什麼,難道變貓變狗不成?」
「做貓做狗有什麼不好?牛、馬、豬都是畜牲,除了分公母以外不用劃分階級!」
「哈!……」「病犯」吃力的大笑,同時引來一陣咳嗽:「那你是什麼階級呢?」
「好的了嗎?好階級的人能到這地方來?那該進中南海、懷仁堂、釣魚台!」他放肆地發泄內心的不滿。
「噓……」病犯示意小聲:「即使你不怕隔牆有耳也該照顧別人的休息。都後半夜了!」
李麟索性不說了。牢房內除了鼾聲之外再無別的動靜。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病犯」不希望擾人卻想知道究竟。
「您是問我階級成分?……」李麟的聲音也小了:「有什麼好說的?爺爺是地主;父母是『右派分子』加『反革命分子』;到了我,是『堅持反動立場的剝削階級子女』!」李麟對階級成份背得滾瓜爛熟。
「可是……」病犯又咳嗽幾聲:「自改革開放以來,階級鬥爭的口號已經不再提了。你的想法過時了吧?」
「不提了?」李麟憤怒反駁:「那是因為不到時候。共產黨的帽子舖裏沒廢品。根據需要隨時可以給你戴上一頂!這不,『六四』到了。出事了。什麼『階級敵人心不死』呀;『階級鬥爭仍然你死我活』呀;什麼『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氾濫』呀,統統不又搬出來了?那個『圓木頭(注:當時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在電視上說的你沒看見?」
「這……」「病犯」回答不上來。
這倒使李麟很不好意思。牢房裏哪有電視?除非是專供外國人參觀的那一種!
兩人同時沉默。過了好久「病犯」才繼續問道:
「僅僅是因為去了一趟北京城,趕上了『暴亂』……就把你抓進來?」
「大概是!」
「怎麼……大概?」「病犯」不解。
「區公安員對我宣布逮捕令的時候,說我是『積極參加暴亂』,『妄圖顛覆人民民主專政』。這全屬想像之詞!你說,這是不是按『大概』辦事?」
「病犯」裂裂嘴笑了。
「還有,給我加了兩頂新帽子:一是『社會渣子』,二是『暴徒』。大概我又要改變身份了!」李麟自我調侃。
「哼!」「病犯」對他的幽默報之以恨聲:「你真的參加了『暴亂』?……砸坦克,堵軍車?……」
「我哪有那種膽子喲!」李麟繼續挖苦自己:「要是真幹了,我今天也就不後悔了。那怕是槍斃,也落個值過!」
他把自己親眼見到的「暴亂」輕聲的敘說一遍。
不知什麼時候「小偷」醒了,他撐起身軀俯在破蓆上聽得津津有味。
「老傳統,老做法!……」「病犯」發表評論:「咱們這個黨(奇怪!『病犯』從不提共產黨這三個字,需要時總是以『咱們這個黨』來做代名詞)克敵制勝的法寶一向是三部曲:先是挑動、刺激人民的情緒,使之忍無可忍;繼則誘人入箇、陽謀陰耍;最後一曲是兩手並用,文的一手是利用手中的輿論惡人先告狀,把對方說的巨齒獠牙、十惡不赦,再用武的一手進行秋後算帳!」
「豈不正是!」李麟接口道:「正好三個月過去了,也正值秋後了,大逮捕開始了。真正惹事的,跑的跑、藏的藏,沒法交帳了!抓點我這樣的『堅持反動立場的剝削階級家庭子女』來頂缸、墊背、濫竽充數。不然怎麼能證明『階級鬥爭仍然激烈存在』呀!」
「他媽的!」李麟被火上澆油,憤怒得難以自制:「老子憑兩隻手過日子。在土裡刨食,在人家手指縫裏撿飯吃。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豬狗食。就這樣還不夠。反動!反動!這反動的帽子就是甩不掉!我真不明白,是我真『反動』還是需要我反動?沒有我這『反動』地球就不轉了,革命就成了多餘的了,是吧?」
李麟的聲音是如此之大,嚇得小偷連噓帶比劃生怕別人聽到。
「強姦犯」再次被吵醒,他罵道:
「三更半夜的嚎喪!你不睡也不讓別人睡,小心明天我打你的小報告!」
「你只要敢!……」李麟惡狠狠地說:「我臨死拉個墊背的,不等我被槍斃,我就先掐死你!」
「強姦犯」翻了翻白眼,只好拉起身上的衣服蒙起頭來。
「呼……」病犯仰著向天吁了一口氣:「馬克思在創立階級鬥爭學說的時候,是否曾想到過有一天有人會把他的理論當成『緊箍咒』?既能驅使人對它們『無限奉獻』又能不使其脫離控制。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無可奈何!」
無奈這種幽默卻不能使人發笑。「小偷」甚至在擦眼淚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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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