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胖子最沉不住氣,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
「不忘『六四』……向鄧、李、楊討還血債!」
「傳單!……反動傳單!」賣包子的攤主高聲嚷道:「……他攜帶……還散播反動傳單!」他不忘報復,指著胖子不依不饒,可找到了洩私憤的機會。
「這是什麼?」藍衣大漢突然指著賣包子的飯桌。
大家目光集中,賣包子的首先翻了白眼,原來在他眼皮底下結結實實的貼著同樣的傳單!
事情至此,在場的人也就明白了。自己衣袋裡多出來的東西,正是這人見人驚卻也人見人愛的傳單。為了急於在背人之處飽覽他的內容,大家尋找借口紛紛離去。是非之地的包子舖空空蕩蕩,只剩攤主一人費力的在抹除傳單。口中反覆抱怨:「這年頭人心太黑……吃包子不給錢……還有理……什麼他媽的世道!」
穿藍衣的大漢站在路邊,眼盯著高、胖二幹部走進另一家飯舖。他微笑著,似乎在為自己能平息一場糾紛而自鳴得意。
可惜⎯⎯不!應該是幸運,世界已進入廿世紀九十年代,六、七十年代的那種政治熱情已不復再現。否則,任何一個留意廣場公安布告欄的人,都會發現這位急公好義、為人排解糾紛的藍衣大漢,與布告欄中被通緝的殺人犯李麟何其相似!只不過他比照片在右臉上多了一道長條的疤痕。
也許是心無芥蒂吧,藍衣大漢竟轉身面對布告欄,十分專注的閱讀起來,甚至唸唸有詞:
「……反革命集團首犯…史傳猷!……現年五十五歲,陰謀組織『太行山游擊隊』……
……搶劫殺人犯傅金山……
殺人犯李麟……現年三十歲……」
面對這「全省通緝令」他笑著:「有真有假!」竟認真地評論起來。
其實,他就是李麟。經過兩個多月的蜇伏、匿藏,他現在開始尋求一條脫離緝捕、逃出柙籠的路……
挎包裡有錢,本可光明正大地買張車票離開本地區。可是自「六四」之後,為妨止「暴徒」串聯或出逃買車票須要出示身分證或戶口本,如果按規矩行事李麟無疑是自投羅網。
整個車站內外警察、武警、軍人到處可見,售票口、出入口、問訊處……
他站在車站入口前的台階上四下張望、只見那高、胖二位幹部正向郵局方向走著。便急追幾步趕上並主動攀談:
「二位師傅是郵局的?」
「是呀!」高個子對藍衣大漢很熱情:「您怎麼看出來的?」
「我是瞎猜!」李麟並不顯示自己聰明。他順手掏出一盒煙遞給每人一支並點上火。
「有什麼事嗎?」高個子一見如故:「儘管說,別客氣!」
「沒什麼,……」李麟吐了個煙圈:「我想打聽個人!」
「誰?」
「你們局裡有沒有個……剛從部隊下來不久……三十多歲……個頭不高……」他用手比照胖子:「就像這位同志!」
「姓什麼?」高個子問。
「在部隊裡我們叫他莽指導員,是我們砲兵指揮連的……」李麟含混其詞。
「倒是有個姓張的,剛從砲兵下來。」胖子說。
「是不是張運道,我們的宣傳股長?」高個子想像著說。
「張運道,對!就是他!」李麟急忙接口:「指揮儀連和我們偵察連常打交道。」
「不用說,您是想探望一下老戰友?」高個子指著李的軍褲笑著說。
「好不容易都轉業到這裡,很想見見面!」李麟也笑答。
進入郵局大門,高個子衝著傳達室嚷道:「程大爺,這位同志來找張股長!」
郵局制度:來訪者必先出示證件,驗明身分。高個子這一喊等於是為李麟開了一項免檢證明。
「沒錯兒!」傳達員老程把一本登記簿從小窗口遞了出來。
「我去登個記。」李麟向高、胖兩幹部道別。
「看完了老戰友可別忘了來找我們聊天,我們在營業部!」高個子彷彿有些依戀。
「當然,當然……一定!」李麟笑著。
他來到傳達室窗口,先向老傳達員敬了一支「萬寶路」。在填完登記表,並經傳達員之手撕下附頁之後,他手持登記單大搖大擺走上二樓。那盒「萬寶路」也就「忘」在了傳達室。
可是,他竟過宣傳部辦公室而不入。從二樓的另一端下了樓梯,穿過後門,這裡有一條專門供郵車通向各月台的通道。
第二月台一輛慢車正在停靠,人群擁塞。
一輛郵車停在通道中間,車把上搭著一件郵服。李麟看看周圍,竟無人照管,送郵件的工人大概去看「歡送」演出去了。他把綠郵服披在肩上,拉起郵車,穿越鐵軌向第二月台走去。
例常列車的尾部總是一節郵件車。李麟拉車到這裡卻沒有馬上卸貨,而是把郵服扔回車把上,準備趁亂跨進客車車廂。正在此時,月台內一陣大亂。有人高喊:「抓住他!……抓住他!……」
李麟大驚,急忙又走回郵車,再抓起那件郵服。
「捉住他!……」一名路警在月台進口「天橋」上喊。
一個人從李麟的側後掠來,倉促中看了一眼似乎面熟。他把胳臂一伸,將對方攔住。
來人揮拳就打,但被李麟以臂隔住,再欲打時卻突地住手了。
「麟子!」來人壓低聲音。
「小偷」!李麟認出對方曾是同監的難友。
「小偷」慌忙把一卷印刷品塞進李麟懷裡,說:「快藏起來!」
李麟來不及看,但卻料定「小偷」是在重操舊業。他把傳單塞進兩件郵件之間,把手中的郵服披到小偷身上,再舉起一包郵件壓上他的肩頭。……就似兩個卸貨的郵工。
路警帶著一群「聯防隊員」來到:「看到一個小個子,穿灰夾克服的過來嗎?」
「好像……」李麟動作懶洋洋,一付不情願的樣子:「……好像……有個人,急急火火……」他指指郵局方向:「朝那邊跑!」
一包郵件又壓上「小偷」肩頭。
路警倒也「聽話」,號召「聯防隊員」:「走!」
追捕的人群離開。李麟替小偷甩脫郵件,拉著他的手向月台外一輛貨車跑去。長長的、運送玉米的貨車,每節車皮都用巨大的「苫布(防雨布)」遮蓋。也許看守人都被「暴徒」吸引過去了,二十多節車皮竟無人守護。李麟爬上車廂,鬆動「苫布」的一角,二人潛入車內。
「保險了!」「小偷」大口喘著氣,自我安慰。
「或許,」李麟卻冷靜的多,雖然他也在大喘氣。
「麟子!」小偷急切地說:「車站到處貼著……通緝殺人犯!……」
「說這幹啥!你看我像?」李麟既是否認也是一種威脅。
「……是……沒啥!」小偷噤口,但神情之中仍甚不安。
「吭咚」連聲,貨車開動。
「這車是往哪裡開?」「小偷」問。
李麟沒有回答,其實也無法回答。
火車越開越快,本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苫布」越來越冷。車中寒氣襲來,二人不約而同的靠緊了身體向玉米深層鑽進。就靠這點相濡的體溫及玉米的遮護,他們竟甜甜的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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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