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連續兩天,我奔走於北京各主要拍賣公司看預展,壞透了的情緒逐漸舒緩。夜深人靜,坐在酒店客房裡翻書、看報,或對著電視機發愣,每每還會想到阿塔。長久地回味,哪怕只是一顰一笑,總能喚起我陣陣遐想。她的單純、直率;她的頑皮、風趣;她的撩人歌喉!我時常有種把阿塔挽在手裡的感覺,這種幻覺雖只是瞬間閃現,平靜之後,卻更有無限的眷戀。
愛是不需要理由的,來了就來了,很像當年我對前妻的愛。
她活潑,俏麗,苗條身材,又能言會道,是大學英語系的系花,我花了兩年才追到。我的「愛的誓言」,就是當她面用水果刀扎手腕,搞得鮮血淋淋,以示忠貞不渝,而她則回報以淚水、親吻。
那時我們正年輕,想法單純。我們的愛,有靈有肉,似乎擁有了對方便擁有了一切。結婚時,因為沒有房子,我在報社的單身宿舍就成了新婚之夜的洞房。那天的成都特別冷,屋裡沒暖氣,兩人躺在單人床上,緊摟在一起。心熱、情熱,汗水潮濕了身體,那是我們一夜甜蜜的見證。
忽然她說口渴,我起身為她倒水,暖水瓶裡的水還冒著騰騰熱氣。當我把茶杯送到她手邊時,她沒有接,卻支起半個身,頭靠著我的胸,說要愛我直到永遠。
雖然這個永遠,其實並沒有多遠。
前妻要去英國讀碩士學位,我毅然辭去記者的工作,跟她來到倫敦。為了支持她讀書,我在一家中餐館打工,從洗碗、砧板、配菜,一直幹到炒鍋、二廚、大廚,日子過得昏天黑地。幾年後,我跟朋友合夥開了家小餐館,生意日漸紅火,早已獲得學位的前妻也找到像樣的工作。
總算苦盡甜來,想不到前妻竟在這時變心。
她頻繁出入洋人的社交聚會,時不時得意地向我聲稱她又見到某個名人,說完,還發出一、兩聲感歎,說她現在才懂得什麼叫上流社會,並轉而開始罵我無能,經常掛嘴邊的話是:「像你這樣的中國人,一輩子就只能在英國社會邊緣討飯吃。」
言外之意,她正步入主流社會,我成絆腳石了。
終於有一天,一個自稱律師的白人,滿臉傲氣把我叫出餐館,宣布他跟我前妻相愛了,要我讓道。暴怒之下,我衝進廚房抓起菜刀要砍他,被眾人攔住。我又拎著菜刀四處尋找前妻。當警察趕來時,我正揮舞菜刀,狂呼亂叫。在警察局的牢房裡,我待了一天又一夜,躺在木頭床板上,我毅然決定:離婚,賣餐館,回成都。
成都已經變成一座物慾橫流、肉慾氾濫的城市。活在成都,你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錢。這裡的女人已經習慣用「性」來作交換籌碼,而男人也因此更加玩世不恭。像我,心既已破碎,回成都後也就不再寄情於愛,樂得隨波逐流,悶頭掙錢。
我老早就喜好古董,在英國時,經常出入大小拍賣會和古玩市場,收了好些清代康、雍、乾的官窯瓷器,也算運氣佳,其中兩件,在香港拍出了天價。如今,豪宅、靚車,應有盡有,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換,什麼年齡都有,最終分手,往往是因為我不願承諾結婚。
我的生活需要女人,但經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我難以愛上任何女人。在我看來,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就是利用和被利用,這使得我對愛,感到既不可望,更不可及。
誰能料到我會再度陷入愛的紛擾,神魂難定,欲罷不能。
十二
我計劃在北京待一週。第三天下午有一場拍賣會,我看中一件青花玉壺春瓶,嘉慶官窯。由於標價偏低,我估計競拍將很激烈,一直在盤算我要出多高價錢,眼看就要拍賣這件拍品了,我集中起注意力,好似臨戰前夕般緊張。
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手機響了。我斜瞅了一眼螢幕,手掌劇烈一抖,手機差點沒掉地上,以為看花了眼,因為螢幕上顯示的是阿塔的號碼。
「妳好嗎?」我壓住亂蹦亂跳的心,裝作平靜地問。
「我打了無數電話,你沒接!」阿塔不滿地說。
我這才注意到手機上的紀錄,居然就沒聽見!我趕緊解釋,阿塔根本沒心思去聽,連聲說:「還不快來救我!」
「什麼?」我沒聽明白。
「我在計程車上!」
「什麼?」我仍是不明白。
阿塔大叫:「我在北京!」
我的天,在北京!
我激動地說:「妳快把手機給司機。」
我把酒店地址告訴司機後,迅即離開拍賣現場,剛好聽見拍賣師宣布我看中的那件拍品開始競拍。我沒有停步,古董已算不了什麼,我心裡只有阿塔。雖然拿不準她是否愛我,但她終究來了,我快樂得差點發瘋!
阿塔在酒店大堂裡等我。我一句話沒說,上前先摟住她,像三天前的深夜那樣吻她,阿塔用雙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別在這裡,」她悄聲對我說:「周圍的人都在看著。」
我沒理會,吻了她的薄唇,然後兩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好似情人分別多少年後意外重逢。
阿塔侷促不安起來:「別這樣看我,別這樣,好嗎?」
我呼出一口氣說:「妳到底來啦!」
阿塔歪著頭問:「不歡迎?」
我笑著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
阿塔說:「不餓,就是想喝水,渴死了。」
我要阿塔跟我去房間,那裡有礦泉水,各種飲料,還可以沖咖啡或奶茶。乘電梯時,阿塔挽住我的胳膊,我也把手放在她手背上。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她沒接,來到房間門口,阿塔索性把手機關掉。
我開玩笑說:「偷跑出來的吧?」
她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我去哪兒還要請假!」
房門剛一關上,阿塔就問我:「有酒嗎?」
我說:「妳想喝什麼酒?」
阿塔說:「給我倒杯紅酒,多加點可樂。」
隨後坐到沙發上,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著。我把兌好的酒遞給她,阿塔一口氣喝乾。
「屋裡這麼熱,還不把大衣脫了。」
阿塔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脫。我已是激情難耐,上前抱住了她。
「哦,張哥。」
她低聲說,並不推卻,而是用雙手摟住我的脖子。我開始吻她,吻她的翹鼻尖、薄唇、黑眸子,吻她光滑的脖子、前胸。
「阿塔。」
「嗯。」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傷心。」
「真的?假的?」
「我第一次見到你,其實就愛上你了。真的,雖然從未見過你,我好像早就在愛著你。」
「嘴真甜,老實交待,對多少女人這樣說過?」
「就你,一個!」
「我才不信,你的朋友都說你這人很『花』。」
我急忙辯解:「那只是為一時的滿足,並不重要。關鍵在於你是否真正愛上一個人。」
「這話我愛聽。」阿塔邊說邊抿著嘴笑。
「你呢?」我反問她:「有過多少男朋友?」
「嗯—」阿塔拖著長音說:「男朋友倒有一些,只是,光屁股的男人就見過兩個。」
我哈哈直笑,又問:「我是不是其中之一?」
她半帶羞澀地說:「不告訴你。」
少頃,又嗯了一聲,表示我說的沒錯。我要阿塔說出誰是另一個光屁股。
阿塔只簡短地說:「以後告訴你。」
我酸酸地問:「不會是秋尼巴松吧?」
阿塔滿臉不高興地說:「我猜你就會這麼想!」
忽然她俯過身把我摟住說:「求你了,不要再談他了。」
我親了她一嘴說:「好的。」
可沒等聊幾句,我忍不住又問開了:「嘎登怎麼會把秋尼巴松介紹給妳?」
阿塔說:「兩人是好朋友,我哥在拉薩有商店,他是常客,我哥說他很有頭腦,將來能成大事。」
「不說了、不說了,」阿塔好似醒悟過來:「我說過不說的。」
「行呵、行呵。」
我嘴上答應著,卻接著問起來:「那天在包廂裡,妳跟他的頭都快貼上了,聊什麼呀?這麼親熱。」
「我們在談拉薩,秋尼巴松很小就跟父母離開了拉薩,讀完大學從印度回來,他發現拉薩已經完全變了,很讓他失望。」
「為什麼?」
「老房子都快拆光了,一棟棟新建築看上去更像漢人城市的翻版。酒店裡妓女成堆,滿街商店招牌,幾乎都用漢字。說藏語的人,越來越少。」
「不說了、不說了,」阿塔又叫開了:「我說過不說的。」
我翻過身子,側臥在一邊,撫摸著阿塔修長而年輕的身體。
「阿塔,」我瞇縫著雙眼說:「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保證跟秋尼巴松無關。」
阿塔不吭氣。
「還記得嗎,那天我剛走進包廂,三個男人去搶一張照片,究竟怎麼回事?」
阿塔不回答。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