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貞女墳,傳說埋葬的是位公主。但究竟是誰?老百姓有不同的故事:一說是雍正年間的既是寵臣又是愛弟的怡親王允祥的女兒,她因父親的蔭庇被破格封為「和碩公主」死後葬於此地。
但,另一種說法則更普遍些:說這裡葬的並非滿族女兒而是漢家姑娘。她叫孔四貞。父親孔有德本為明朝崇禎年間的登州總兵,在起兵征遼時叛明降清,並隨即揮戈南下攻打已處於敗勢的南明,因功被封為「定南王」。但其最終還是死於南明義軍之手。為葆其「忠勇」清庭把她的女兒孔四貞收在宮中撫養,封為公主。這位公主後來下嫁廣西總督孫延齡。可能是受乃岳影響吧!這位總督竟也是腦後有「反骨」的人物。居然參與平西王吳三桂的叛亂。孔四貞怒斥丈夫的不忠,並說服他繼續效忠清廷。他答應了,但機事不密為吳三桂偵知,被騙入吳府亂刀砍死。於是孔四貞再度入宮,死後葬此。
不管是哪位公主,也儘管她生前有著刀光劍影的背景,但死後墳前卻算是太平安穩的,沒有戰火的騷擾。甚至一九三七年的「蘆溝橋事變」,日本鬼子佔領北平,此地也不是戰場。而一九四九年的中共進入北平那就更不聞槍聲了。
如今的貞女墳當然與二百年前不同了。圓圓的墳區被一分為二,成了兩個半圓的陸島。一條東西貫穿的高速公路把它分開,南北兩條圓弧形車道是數不清有多少站牌的公共汽車樞紐。這裡是北京城的西門戶,城區與郊區的交匯口。
還在一里地開外李麟就聽到這裡人群的吶喊聲。剛開始就像是北京城春天慣有的「黃沙天」,「晰晰」作響。越靠近聲音越大。逐漸地,像奔騰的馬群,像驚濤拍岸,像咆哮的颶風,像轟鳴的山谷………歷史賦予中國人的總是馴服再馴服的禮教。而今天,民主的吶喊就像橫空出世、乍響人間的春雷……
直到人群的密度使得拖拉機再也沒法前進的時候,李麟才將車藏進一處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下。鎖好,然後隻身擠進人群。
數不清的人,水泄不通。卻自然地形成不同的層次,最外層的是老年人和兒童,他們只能從前方傳來的消息中發出評論式的叫喊;第二層是青年婦女及中年人,她們的呼喊是向前方做出支援,鼓勵性的口號;李麟自然是不甘居二線的,但卻再也擠不進了,在他前面的全是器宇軒昂、連面孔也憋得通紅的小伙子。……
李麟施展本領,就近攀上一棵大樹。撥開濃葉密枝向前看去,不覺呆了……
貞女墳北、中、南三條車道都被東面的人群阻住。一眼望不到邊的軍車由西向東開來。士兵們面向車外,頭盔與槍筒在慘白的路燈映射之下爍爍發光。
軍車在人群堅定的阻擋之下徐徐地逐排的停住。但發動機仍是開著,「呼呼」一片山響。
排山倒海般的人群從貞女墳一直延續到苜蓿地。站在最前沿的人都戴著各色頭標,他們臂挽著臂做著有節奏的呼喊:
「……人民軍隊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
工農子弟絕不向人民開槍!
解放軍不做御林軍!
打倒╳╳政府!打倒╳╳╳!
反對貪污腐化!反對『官倒(即利用權力投機取利)』!
結束垂簾聽政,還政於民!……」
李麟終於明白了。從前任總書記之死引發的學潮,到今天已經是全民起義的地步。人們試圖用血肉之軀抵擋真槍實彈的進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雙方始終僵持,態勢不見變化。
忽然,李麟在樹上有了一種顫動的感覺。彷彿大地在發抖,連帶樹枝樹葉都輕微的搖擺。在人聲、車聲、飛機聲之外有了一種類似拖拉機的「軋軋」聲。常年與拖拉機打交道他對此十分敏感,撥大樹葉間隙極目向西望去,夜空背襯之下,依稀的路燈照射中,遠處增加了一層黃色的土霧。……
軍車終於也不甘寂寞了。幾輛前排車發動機聲突然加大,做出即將前衝的樣子。手拉手的人群本能的向後一退,利用這一間隙第一排子彈脫殼而出:
「叭!………」
吶喊聲突然中斷。在這難得的靜寂中又是一排子彈,它們清脆的如同爆豆!……
「開槍了!」東南西北的人群幾乎同時聲喊。
「開槍了!」
「開槍了!…………」
軍車呼嘯著向前,卻又是車道的右側開去,從西而東的坦克「軋軋」聲已經響成一團。坦克隊越過軍車向人群衝去。原先清脆的槍響也變得渾沌,近乎於木擊的「噗噗」聲了。坦克不顧倒下的人體繼續衝擊。前方有三輛無軌電車交叉重叠,這本是市民們為預料中的軍車衝鋒而設的障礙物。但為首的坦克毫不猶豫全速衝去:一次、二次、三次,三輛「無軌」被撞出一條洞形通道。坦克們魚貫而入,槍聲也就像煙火似地爆裂……
忽然,李麟前面的一棵樹上鎂光燈一閃。有人在拍照,大概是想要留下這歷史性的鏡頭。
緊接著「叭叭」的槍聲跟蹤而來。打得李麟盤坐的樹枝「嗖嗖」作響,嚇得他一咕嚕倒撞墜下樹來。剛剛站定身軀,向前面一看:一股從腰眼升起的冷氣穿過脊梁,直衝頭頂。……
前面樹上那人腳嵌在樹丫裏,而身子和頭卻倒懸在空中。那流下的鮮血正好滴落在摔落的相機上……
李麟見過死人,膽子不算小。可這種只能在恐怖電影中才能一見的場面使得他連氣也幾乎喘不出。雙腿酸軟無力,想動卻力不從心。槍擊聲繼續傳來,他只好不顧一切地向地上撲倒,連滾帶爬逃出這危險區。
大概爬出五十多公尺的地段,他鼓起餘勇向公主墳路面看去。人群自然是不見了,十幾萬人煙消雲散。留在路面的是十幾具分不清是死人還是傷者的軀體。大部分一動不動,少數的仍在掙扎、爬行。也有大膽的人,他們匍匐前進試圖接近傷者,施出援手。
一個男孩突地從東北牆角竄出,他血流滿面站在路中央,四周張望著大喊:
「媽媽!……」
李麟問自己:在這慘絕人寰的場面中,該做些什麼?
可是形勢卻不允許他得出答案。幾排士兵沿街搜索而來,他們手中的自動火器閃著尺多長的火光……
李麟只能逃走。但心中卻憤憤不平,邊跑邊向後罵:「媽的屄!法西斯!……日本鬼子!……畜牲!……殺老百姓算什麼本事?……」
來到藏拖拉機的地方迅速打火,踩動油門,倒退著轉進一條小路,然後加大油門一溜煙逃命……
他心有餘悸,魂不守舍地開著拖拉機,躲著槍聲走。轉過幾條街,越過幾座立交橋都不記得,直到車前出現了人影才清醒意識到是該採取手段的時候了。於是緊急踩剎車,差點撞到對方身上。
「師傅,對不起!……求您點事!」對方不但不責怪反而似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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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