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不管怎樣說,「打死解放軍」卻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鴨舌帽」啞子吃黃蓮有口說不出,為了怕留下罪證只好隨著前二名「聯防」逃跑,相機、膠卷的事也顧不得了。
由於文陸的叫喊,過往的司機,附近的散步客都聞聲趕來,大約聚攏了十幾個人。他們親見一名「解放軍」中尉徒手與二位手執警棍的「聯防」相搏,卻使對方佔不得半點便宜,就像是欣賞一幕武打電視劇。直到「中尉」中了「埋伏」被暗襲所傷,昏迷倒地之後,才驚悟過來:這是現實!
人們觸目驚心卻評論謹慎。因為⎯⎯說實話,大家對雙方都不懷好感。對解放軍的同情因「六四」殺人形象而頗為保留。而對「聯防」呢?則因其平日胡作非為、且穢聲載道早就十分反感……
眼前情況是「聯防」們狼狽退走,料定是他們理虧氣短,不罵白不罵。眾人潑口而出:「簡直是狼蟲虎豹!」一位中年人吐著唾沫。
「無法無天的畜生!」一名戴眼鏡的書生。
「什麼『聯防隊』,魚肉人民的日本憲兵隊!」一個工人打扮的老者。
「一群走狗!……『高衙內(《水滸》)』的爪牙!」一個小夥子不知為什麼矛頭指向戈進軍。
其實,仔細想來也不算誤罵。因為戈是「聯防辦公室」副主任,「聯防隊」是他直接控制的「第二武裝」。手下人狗仗人勢他豈能沒有責任?
對「中尉」有所同情的話語則幾乎沒有,有的只是:「傷勢不輕,該趕緊送醫院!」之類。
文陸摟起李麟,雙眼垂淚。不敢呼名,甚至連張文隆也叫不得,只能含糊的喊著:「解放軍同志!……解放軍同志!醒醒……醒醒!……」
雲英本來對張文隆忽然變成中尉心中懷疑,見文陸居然含糊相呼其兄則更不理解。但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因之,也只得按文陸的口吻叫道:「同志!同志!……解放軍同志!……」
李麟了無反應,高度昏迷。
在眾人再三催促、並說出再不送醫院就有危險的話之後,文陸才似大夢初醒,抬頭應對道:「對!對……該送醫院,用我的車……用我的車送……」
眾人七手八腳把大個子中尉抬上牛頭車,文陸開車就跑。
「慢著!」雲英大喊:「把我帶上!」
文陸在眾目睽睽之下不便翻臉,只好停下,讓雲英上車。但卻掩飾不住一股厭惡之意:「您還跟著?」
雲英只當文陸傷心過度,便沒往深處想。她不無歉疚地說:「他是為我受的傷,我怎能撂下不管?」
儘管文陸對雲英的惹事生非已經極度不滿,聽了這句話也只得承認:
「您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既是肯定也是諷刺。
「這是什麼話?」雲英很不理解。
文陸卻無心解釋,繼續開車,但只走了一分鐘又停住了。
「怎麼?」雲英問。
文陸仍是不願回答。他從車內小儲藏箱中翻出一卷繃帶、一盒雲南白藥,登上後車廂,把李麟的軍帽摘下,把一整盒白藥撒到前額傷口上,又在雲英主動幫助下用繃帶裹好,然後再把軍帽扣回他頭上。雲英驚奇地發現:帽上軍徽不見了,再低頭往下看,那一對中尉軍銜也從衣領上不見了。
雲英奇怪地望望文陸,後者全似不覺,跳回駕駛座。車忽地「噗噗」連聲急速前行。
「前面是工人療養院!」雲英指著左前方一座灰色建築物。
文陸充耳不聞,繼續前行。
「那是建築工人醫院!」雲英喊。
文陸過門不入。
「為什麼不停?」雲英恨恨地問
文陸索性不予理睬。
又經過一家鐵路醫院,文陸照常越過……
雲英急了:「你是誠心拖延是不是?你想把他拖死?」
文陸仍是不理,兩眼流著淚。一直到了梁王台,這裡是市區公共汽車樞紐站。文陸停車對雲英說:「對不起,大姐!不能送您回家了,您在這裡下車坐『公共』回去吧!」
幾次的無禮雲英都不計較,而現在居然要趕她下車了。她覺得彷彿遭受汙辱,於是措詞嚴厲地說:「文陸!幾次三番你衝我甩臉色,我都不介意,是為了給你哥趕緊治傷。現在你放著醫院不進,反而趕我下車,是為什麼?」
沒法解釋。文陸只能以哀求的口吻:「我求您,大姐,離開我們吧!您總不會忍心看著我哥死在您面前吧?」
「這是什麼話?」雲英大怒:「路過幾家醫院我都提醒你停車,你不理,在這裡耽擱時間反來怪我?」
「……不!…不是這個意思!」文陸再次擦著淚水:「您別誤會!您不瞭解我們,我們……住不起這醫院!」他終於找到一個適當的借口。
「住不起就眼看著他送命?這醫療費我包了,你開車,送他走!」她命令。
文陸仍不動,剛擦過的淚水又流滿全腮。
「走呀!你想拖死他?」雲英尖厲地喊。
「您不懂……您不懂,大姐,您什麼都不瞭解。我哥他……」
雲英畢竟是女性,心理較為縝密,從文陸乖常的行動中,終於覺查到可能是有難言之隱。這使她不得不慎重其事了:
「文陸,……」她平靜一下自己,嚴肅又親切地說:「千不信、萬不信,你總該相信我不會對文隆存有壞心吧?你可能有你的困難不願多說,我也不便多問,但眼前是救命要緊,必須把他送醫院,不能再耽誤。否則出了事,咱倆都對不起他呀!」說著她也流下淚。
一聽這話文陸就更加控制不住,他放聲大哭:「大姐!您是好心,可……您哪裡知道我哥他……」
「怎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吞吞吐吐?你快說,咱們一起想辦法!」雲英都快急死了。
「您哪裡知道,我哥的最大困難就是……不能去住醫院!」文陸終於無奈地揭開謎團的一角。
雲英再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難題,這裡面一定深藏著迂迴曲折的故事。眼前時間緊迫,不能問也不便問,只能試探解決之道:「那怎麼辦?這麼嚴重的傷不去醫院怎麼得了?莫非你想找私人醫生?像……祁瞎……祁伯伯那樣的?」
「祁伯伯不治外傷。再說……這事也不能告訴他!」又揭開謎團第二角。
一方面是無計可施,另一方面又時間不等人……
可雲英反覆權衡,只能是救命要緊:「不行!」她說:「必須馬上送醫院!」
「那就是把我哥往死路上推了!」文陸大叫。
雲英豁然明白了:這哥兒倆一定是重案在身,怕住醫院引起身世、經歷調查,再墜法網……
一幕幕往日的疑問從雲英腦子裡迅速閃過:
……他在「六四」之夜曾幫助自己運傷員,卻睹面不肯承認……
「六四」之夜他自稱姓李,為什麼現在又姓張?……
在八九年六月他還是個農民,僅三年多的時間竟能從中尉的位置上轉業?……
謎團大致揭開,她猶豫了。是繼續關心到底還是就此罷手?
但,要想讓雲英認定這哥兒倆是壞人那是不可能的。大起大落、大驚大險的接觸證明:他們有著善良的心,是實實在在的血性漢子,是好人!這人妖顛倒的年月,好人要付出的代價是難以想像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雲英對文陸決斷地說:「人命關天,救你哥要緊,其他的事我們商量著辦,也未必就沒有辦法!」
「您是說……」文陸遲疑地卻又是滿懷希望地問:「能找到個不受政府管轄、沒有公安控制的醫院?」
儘管雲英還沒想到這一層,但經此提醒卻打開思路:「怎麼沒有?軍隊醫院就不受地方管轄!」
「軍隊醫院肯收我們老百姓?」文陸還有疑慮。
「一,……」雲英說:「救死扶傷,是醫務工作的天職。軍隊醫院或許還有幾分認真。二,軍隊醫院有自己的獨立系統,地方政府部門無權干涉。說不定我還能走上點『後門』呢!……
三十九 生路,死路?
「六零二醫院」是解放軍第二十集團軍直屬的野戰醫院。從外貌來看十分樸素,除一棟二層樓之外均是平房,周圍以磚基鐵柵欄圍起,面積很大。它本是僅收軍隊病員的,但自「改革開放」以來,為了支援地方建設,密切軍民關係⎯⎯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了「創收」以解決軍隊內部費用的不足⎯⎯經上級批准也對地方群眾開放。由於服務相對的周到、耐心,也由於收費較公道,所以很受老百姓愛戴。漸漸地,在本市各醫院中拔得前茅。
威望高了就會受到各方的重視,而重視的結果自然就腰壯氣粗。更何況集團軍是軍級,與省級平等,而本市最高機關⎯⎯市委才不過是師級,即使「六零二」本身也還是正團級呢,所以對地方的官僚體系多不太買帳,一覽眾山小。
魏雲英正是看準了這點「矛盾」才建議把張文隆送到這裡,目的是既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又能保住其不願暴露的身分。但能不能如願呢?卻沒有把握。
誰知,在鄰近醫院時文陸又猶豫了。
「怎麼?」雲英見文陸降低車速不解地問。
「大姐,」文陸央求似地說:「我求您答應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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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