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我其實哪裡是要去教育樓跳舞呢?我是想起了一事。
原來,前日接到木子萍來信,說是她的表哥由青海去黑龍江投奔親友,路過北京時,要我接他們,帶他們轉轉。今天下午該到站了。我小跑步離開海棠園,乘車至火車站。
心想,到哪裡找他們呢?說不定他們已離開北京。
正在猶豫不之時,一個黑臉枯瘦的中年人到我面前,看了我一下校徽,怯生生地問:「大哥,是師範大學的天民麼?」
我說:「是的。」
那人說:「我是木子萍的表哥。小萍還有那水芳老師叫我在車站等你。我下火車,一直在等,怕人來了碰不到。遇到戴你們學校牌牌的我就問。剛才見你在這裡像是找人,我看到校徽就問上了。」
我連忙道歉。
他又說:「按理我們好幾個人應在天津轉車。想想,還是北京好,又能買個座位,又能看看天安門。經常聽說天安門廣場好玩,剛才他們幾個人去了廣場回來說沒啥意思,不過是大水泥平地唄,我們莊稼人哪稀罕大平地。我們那裡的大平地一眼望不到頭哩,還長著許多牧草和花。這樣,我想我也不要看了,心想等你來,捎封信給你。夜裡有車,我們就走。」
我見他面滿憔悴,像久病之人,想他長途顛簸,一定餓了。說:「大哥,我帶你去小吃舖吃飯吧。」
他說:「我帶的餅子,這裡有好熱的開水,已經吃過了。」
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那信已揉得皺巴巴的。
看後,我問:「大哥,有病?」
他說:「胃病多年了,孩子五、六個,家裡又窮,就沒有介意,一直拖了下來,上個月穿孔,動了手術,切掉三分之二。」
我說:「那該在家裡歇歇出門才好。」
他說:「全家人張嘴等飯吃。我們莊稼人,一生哪有歇的時間?將來到閻王老爺那裡歇吧。我家有個親戚在部隊當營長,部隊造什麼工程,叫我們趕去,弄點活幹,每月能賺幾十塊。要知道在我家那裡,一年才賺幾十塊。」
聽他這麼一講,心酸酸的,覺得他和我的表哥簡直是一個人了。我的表哥去年從南方去西北賀蘭山下做苦工,也是剛從手術臺下來不到一個月,就動身了,路過北京時,人瘦的一陣風便吹得打晃,臉上不要說沒有血色了,簡直與河泥的顏色一樣。
由此我想到天下窮人的表哥,只要他是種田的,都是這樣由勞苦而衰病,三災八難總是死纏著他們。
他說:「小萍子帶過去的那個水老師可好嘍,我們那裡沒有人不誇她的。待小學生像是待親兄弟姐妹一樣,有上不起學的,晚上她就上門教,平時還幫一些五保戶幹零活。自己買點吃的,一看到孩子們圍坐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索性就都分給孩子們,我娘老說:這水老師必定是觀音菩薩的使者了。大家都要替她介紹對象,她總是不肯,與小萍這個村跑到那個村。孩子們幾里地外望見,就喜歡得跳起來。」
我說:「她有男朋友了。說不準將來也會去那裡。」
他說:「哦,怪不得一提親事,她就笑哩。她的對象去了更好。我們那裡的孩子最喜歡老師了。只要往學校去的,沒有臉上不掛笑的。前幾天我臨來,對我家的老二、老三說:別上學了,在家幫你們的媽幹點活。做爹的也交不起你們的學費。誰知,兩個孩子撲通跪在我面前,說:『爹,我們放學和晚上幫媽幹活,讓我們讀書。』」
我聽了鼻子酸酸的。問:「你們那裡小學生一年要多少學費呢?」
他說:「三、四塊錢。我有三、四個孩子都上的話,一年要繳十多塊錢,我哪來這錢交學費呢?這次去東北,路費都是借的。我在犯愁哩,要是東北賺不了錢,那債咋還?後來我支不住孩子的纏,只好答應老三繼續上學,老二回家幹活,老二哭了好幾天,經常坐在田頭樹底下出神。我怕孩子大腦想壞了,只好對她說,等我去東北賺到錢,再讓她上學。老二這才好些。不過還是常常唉聲歎氣的。」
我說:「為什麼不請水、木她們上門補課呢?」
他說:「舅舅、舅媽一死,丟下一大拔孩子,我幫不上,夠難過的了。怎麼還好意思給小萍添麻煩呢?水芳老師來過二趟,路程有二十多里,野地裡有狼,我後來怎麼也不讓她來了。」
就這樣,我們談了許久。他的同伴來了,說天安門廣場啥意思也沒有。簽的是夜裡的票,馬上就準備動身。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全買了麵包,不過是五、六個,說:「大哥,我就這點力量,留著路上吃吧。」
他推卻說:「我們莊稼人有麵餅就夠好得了,哪還要吃這樣好的茶食?」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兜子塞到他手裡,他邊上的一個男孩,看上去十三、四歲,笑嘻嘻地拿了一個,猛咬一口,說:「真邪乎!這北京到底是大城市,比我們那裡的人會做餅子。這餅子還真好吃。」
他立即呵斥了一聲;「小熊!別丟人現眼的,等會吃能餓死嗎?」
我問:「小兄弟也是去東北做工?」
那孩子怯生生點點頭。
木子萍的表哥說:「他媽去世了,爺兒四個,吃上頓沒下頓的。他爹求我帶他去,說是讓孩子掙點,也好讓下面幾個小的能吃飽肚子……哦,天不早了,你也該回校了。」
就這樣,我們道了別。回到學校,我獨自在海棠園裡徘徊了一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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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