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九點五十一分,辦公室大門洞開,接班者魚貫而入:
「來晚了!……來晚了!老書記,對不起!」戈承志滿面春風,聲調爽朗。
「好說,好說……」羅國夫世故地應付:「我以逸待勞,也不吃虧!」
「臨來,臨來……恰巧接到省委李副書記電話,光顧聽他的指示了,這邊可就耽誤了。累你久等,真是對不起!」
「沒什麼,沒什麼!……」羅力求平穩過渡:「我是閒人了,你是忙人。閑人等忙人,應該!」隨即與戈的隨行人員握手……
趨前的第一位是市委辦公室馮主任。雖是舊人卻因是新換門庭,自應有一番迎新送舊之禮;他後面是一張一王二位祕書,是戈書記的老班底;等到最後一位時,羅國夫發現竟是戈書記大兒子,戈進軍?不由得一愣。
誰都知道戈書記對栽培兒子不遺餘力,但如此「內舉不避親」則令人再也想不到。
「我這裡不是《鴻門宴》,你老爸也不是《劉備招親》,何必用你這樊噲、趙子龍保駕,怕我吃了他?……」羅國夫拍著戈進軍的警服笑著打趣。
戈進軍自在二道壩工作組副組長任上被羅國夫陣前換將、明升暗降之後,一直耿耿在心,加快了「倒羅」步驟。今天本是來展示勝利姿態的,經羅國夫這一當面諷刺頓時失去鋒芒。但鑑於今天是個大喜日子,不便發作,明知是諷刺也得嚥下。只得厚著臉皮靦腆笑笑:「我們張局長說他有會,不能親來。叫我來聽聽您有什麼指示要交辦的?」
戈進軍這番軟話的含意並不弱。張局長就是前丘封縣副縣長兼公安局長的張萬慶,是羅的親信,特意調來任市公安局長是為防止戈進軍在公安系統的權力膨脹。但因戈氏父子採取「懷柔」政策,張的態度逐漸模糊,如今已是言聽計從了。戈進軍此刻的話便是一種奚落,意思是說:連你的親信也「樹倒猢猻散」,不買你賬了!
出乎意料,羅國夫一笑了之,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反應。他熱情地招呼公務員為來賓一一送茶,克盡這最後的主人之道。
「這些……」羅國夫指著桌頭文件開門見山:「一共二十四份,有十一份是已積壓多年的人事、保衛部門送來的有關幹部的政審資料,都是有揭發無旁證、但又事關重大不能輕易處理的。經省委批准由「主要負責同志」個人保存,等待有新的材料發現時再處理!……」
羅國夫發現,戈進軍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交接,而是雙眼緊盯著那座鑲嵌於牆壁之中的保險櫃,對這象徵權力的「祕中之祕」給予急不可待的關注。一種厭惡情緒又罩上心頭:
「……還有七份……」羅國夫呷口茶繼續說,但顯然速度加快:「是本市各行業專家、學者的一些著述,都是些前景遠大而又暫時沒法實現的項目,只能留待你來大展手腳了!……還有……」說到這裡他做了一個停頓。
在移交資料中有兩封匿名信是由「中央紀委」批示、交由省委專送的:一封是揭露本市有一專門團夥,從事拐賣人口及色情交易;另一封是反映本市「黨風」不正,在黨內鬥爭中不擇手段。其事例就是去年的「二道壩事件」,說有人不正當的向外透露羅書記的私人行動,造成羅被圍攻。事後,又積極策劃大規模鎮壓,企圖陷羅於不拔……
兩封信都沒指名道姓,但在羅的心目中卻覺得是影射戈氏父子。
根據省委批示,這兩封信由「市委主要負責人」負責查證、處理。羅國夫懶得做這種既費事又有「挾私報復」嫌疑的事,扣下來留待新上任的「市委主要負責人」戈承志處理。看他如何向省委交待?
當著眾人之面介紹這兩封信顯然是不智之舉,而且有「挑釁」意味,所以羅國夫囫圇吞棗地說:「下面的資料就不一一說了,你自己看吧!」說著,把保險櫃鑰匙顯示一下,再放在文件上,結束了自己的交接手續。
「承教……承教!」戈承志滿臉堆笑:「您還有什麼指示?一併談談,讓我們多學習一點!」隨即指示王祕書:「小王!給老書記換杯茶、換個毛巾……」
「凡是我能想起來的全部交待了,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羅笑著做了個雙手投降姿勢,彷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紅衛兵」的逼迫做「交待」。
大家都笑。
「不敢……不敢!」戈承志在笑聲中解嘲:「我是說您要離開了,幾十年的領導崗位總該有點經驗吧?別保守!……傳給我們,使我們今後工作也少走點彎路嘛!」
羅國夫見對方如此謙恭,其背後一定另有打算。自己好容易爭來的「平安降落」目的就是早日脫離這是非圈,「戲」已落幕了,不願再「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一付輕鬆的語調答道:
「您這話可就是客氣了!我要是有真經,早就上西天成佛做祖了,還能留到現在?」說完抓起皮包就要要告辭。
「別忙,別忙!……老書記……」戈承志不死心:「經驗不願留,坐下聊聊天,聽聽我們的想法,提點看法。也算是相處一場嘛,何必匆匆就走呢?」
看著他笑容可掬羅國夫實在為難。甩手就走太過失禮,呆下去又不耐其煩,於是他發自肺腑地感嘆一句:「要說真正有所感受的事只有四個字……」
「什麼?」戈承志張著大口,頗有「夜半傾前席」的味道。
「事事以誠!」羅國夫雙手攤開地說。
戈承志面色陡變,但為了維持禮貌卻也不失風度:
「共勉,共勉!……」
多年官場經驗,戈承志學得一手「白手奪刃」的功夫。接過對方話鋒還諸其本身,把諷刺的含意還回去。
為了不致落個不歡而散,羅國夫不再計較。他站起身把手伸向對方:「就這樣吧,我想我該告辭了!」
戈承志躲過羅的手把他又按回到沙發中去,一付畢恭畢敬而又依依不捨的樣子:「別著急,老書記!好歹給我們一個面子,聽聽我們的想法,提點寶貴意見!……」
他決心給對方一個「教訓」,展示自己勝利者的姿態,使這位老對手不得不服輸。
「首先……」他不顧羅國夫可能的反應,逕直道出開場白:「……當然抓的是根本大計。但,什麼是根本呢?……」他兩眼環繞眾人故意不理羅國夫:「就是老生常談的馬列主義!所以說是『老生常談』,就是有人長時期不談,忘記了馬列主義是我們的根本。我們必須要樹立一個牢固信念:馬列主義必將戰勝一切!……自馬克思主義誕生之日起,各種形形色色的反對者、敵對勢力,就力圖折斷它的靈魂,改變其革命本質,使之帶上種種機會主義的、折衷主義的、取消主義的色彩。最近囂張一時的『馬列主義過時論』、所謂的『人道馬列主義論』、『新階段論』都是這種反馬列主義的典型反映……」
羅國夫覺得十分困倦,自己已是退休的人,再來接受這種初級「黨課」形式的教育,不僅厭煩簡直不啻污辱。他打算找借口告辭,沒想到電話鈴響了……
王祕書以辦公室當值工作人員身分接電話。
「……當前的馬列主義是什麼?集中到一點,就是小平同志的理論,江總書記的『十四大(中國共產黨第十四屆代表大會)』報告精神……」他正抓緊時間進行黨的基本理論演講,變相地折辱羅國夫,卻發現對方以異樣的神情看著王祕書。當他轉頭向後者看去時,發現那王祕書像吞食了火炭一樣,對著電話只張著大口卻說不出話……
「您找哪位?」王祕書轉身向著羅國夫,對著電話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無奈地、卻又意外地對羅國夫說道:「羅書記,電話!」
羅國夫也奇怪,自己已是「下台」的人,昨日黃花,還有人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來?他起身緩步接過電話聽筒……
「……馬列主義的精髓是辯證法,是它的思辯精神。當年……」戈書記喋喋不休。
可能是不願再聽這種枯燥、虛偽地說教吧,羅國夫打開會議電話的按鈕,這樣整個辦公室就都能聽到對話內容……
「您……哪位?」羅國夫問。
「你是小羅嗎?」彼端反問。
已經六十歲、退休了的羅國夫,被置於「小」字輩,可以想像對方的口氣。
@#
責任編輯:魏春雨